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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川是个黄女孩》第36章 热带的雨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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婷婷果然在不远处碰见丹纽。他蹲在一个银匠铺子后面,看上去在欣赏银子熔化的过程。他见婷婷跟上来便立起身,飞快地在头上顶着血淋淋的半扇羊、一锅煮玉米、一座芭蕉塔的人缝里穿行。十分钟后婷婷发现自己置身于一条巷子,两面全是大遮阳伞,伞下面有一排排缝纫机和正在操作的裁缝。大约有一百多位裁缝。

丹纽把婷婷指给一个猴瘦的中年裁缝,便站到一边去了。婷婷拿出布料,拿出自己的一件旗袍,两人在一百多架缝纫机同时发生的噪音中,以百分之十的听力和百分之五的噪音把价钱谈定。离开那群裁缝,婷婷向丹纽伸过手去。丹纽一看她那要命的关怀表情和手势又要来了,调转身便走。

“他们打了你,是吧?”婷婷追着他问。

丹纽只是往前走。一辆摩托车开过来。把水洼里的雨水溅到他的巨大t恤衫上和他脸上。这时婷婷觉得背上有异感,回过头,见两个男孩的脸从一个货档后冒出来,就在她要辨识他们的时候又缩了回去,是保罗派来的探子。婷婷愤怒了,她不信她不能主持孩子间的公道。

她把丹纽喝住。丹纽是一副不敢得罪主子的驯顺。她说即便他不肯告诉她,她也知道保罗一帮是这个码头的霸主,欺负任何一个不进贡他的单干户、外来户,也不允许任何人的能力超过他。丹纽不吱声,和乌木雕刻唯一的区别是他频频眨动的眼。他不吱声是不懂她在说什么。他一心想的就是这个东方女人什么时候付他工钱,会付多少,

婷婷挑衅地把丹纽的肩膀连同上面的泥浆一块搂进怀里,让保罗的喽啰们看看,丹纽有了保护人。

“丹纽,跟我说实话,上次他们是不是抢走了我给你的钱?”

丹纽赶紧点头。假如钱没被抢走,他也会点头。找一个像这个东方女人这样的大方主真不易,况且他认为自己的确因为她而吃了拳脚:她不把他当个小狗狗又拍又抱的话,他们的火不会那么大。

“今天我给你五百尼拉,拿好钱你赶紧回家。”婷婷半佝下身,歪着头跟他说。

丹纽用力点点头。他才不会回家,他得在这市场上最大限度地挣钱。他是个挣钱的好手,只要不被保罗一伙打劫,他一天可以挣两千尼拉。他可以把最刁钻古怪的货品找到,并记得住每一个摊主的脸。

婷婷从一个烤肉摊子上买了一份卷饼烤肉,把它给了丹纽。“丹纽,你非常聪明,应该好好上学。”

丹纽拿着锡纸包的卷饼,点点头。

“你愿意上学吗?”婷婷问。

丹纽的两只手掌都能感觉到锡纸里烤肉的滋味。他点点头。

“那这样好不好?我每月给你两千尼拉。”婷婷脑子里迅速一算,两千是十五块美金,她和丈夫这周末吃馆子少点一个莱全有了。“你立刻去上学。”这一回她连“好不好”都不问。上学还能不好?还用问?她代他决定了。

婷婷回到家就给卷到一系列事物里去了:驻外人员的文化活动中心成立,常常请当地女性参加文化比较的茶会,还有读书会、保龄球联谊会、聚餐会,忙得她忘了那件还在乌赛市场一位裁缝那里制做的衣服。直到有一天她需要穿那件旗袍,才突然想到她把它拿到裁缝那里做样子了。

第二天一早,婷婷让司机把她送到乌赛市场。没有丹纽,她绝无可能找到那个裁缝部落,再把那位裁缝找出来。男孩子比以往多三倍,婷婷顿时陷入成百双黑色手背肉色手掌的包围。都在为自己拉生意。保罗老熟人似的跟婷婷招呼:“hithere!”他不必挤在里面,谁拉到生意都有他的份。

婷婷看到十步之外站着的丹纽。她对其他男孩们说:“走开走开!”

男孩们像根本听不见似的。她对丹纽说:“来呀!”丹纽也像听不见似的。“丹纽!”婷婷终于走到他面前。

“上次你带我去找的裁缝,还记得吗?我忘了取衣服了!”

丹纽眼皮耷拉着,眼珠却不闲着,飞快地瞅瞅婷婷的左脚,又瞅瞅她的右脚,再换回来。他摇摇头。

“不记得了?”婷婷说。

丹纽的眼睛向保罗扫了一下,婷婷明白了。“不要紧,我们慢慢找,你一定会记起来的。”她伸手拉住丹纽的手。丹纽刚想躲,婷婷已把他扯进自己的怀抱。婷婷感觉到丹纽挣扎得很猛,她以为他害羞,觉得他还不习惯靠在靠山身上,但习惯就好了。她正是要码头霸主看看,丹纽如今是有靠山的人,打狗还要看主子呢。“不,不记得!”丹纽叫道。

婷婷吓了一跳:这码头上的黑恶势力还了得?“丹纽,你要不记得,我的损失就大了。懂吗?好几万尼拉就没了。”

丹纽小木头人似的一动不动。

“我知道那个裁缝,我带你去吧,夫人?”保罗说。并不热心,全是为婷婷好似的。

“我不要你带我去。”婷婷冷冷地说。

“我真的认识他。”保罗说。

婷婷不理他。她想自己或许凭运气能找到那个裁缝。走进市场,她发现格局又变了:一部分货摊在政府刚施行的拆迁政策下消失了,另一部分彼此合并,曾经能容一辆摩托车横行的巷道更窄了,有的地方被切断了。

向人打听一百多个裁缝搬去了哪里,人们回答阵容肯定被打散了,就像所有摊主一样,能落脚在哪方就落脚在哪方。正是上午十点,所有的雨水洼开始冉冉升起蒸气,婷婷迷失得连往出口走的路也寻不着。

这时她突然看见丹纽站在巷道口端。他见了她便调头走去。她知道这是要她跟上去。她跟近了问道:“保罗他们又揍你了?”

丹纽不说话,一副办公的样子只是带她往前走。整个大市场是座原始丛林,只有丹纽这匹小羚羊能驾轻就熟地行走。很快他把婷婷带入一个棚子,十多个裁缝在里面排成三行。靠右的墙上挂着两件中国旗袍,像是店面字号一样抢眼,丹纽凭它们找到了这位裁缝并记住了地理方位。

婷婷试衣时,丹纽站在棚子外,又撩起他的大t恤。可怕的畸形脐带成了紫红的一团,婷婷吓得尖叫一声。

丹纽从t恤下伸出头,看她叫什么。婷婷走过去。仔细看,她发现那一截多余的脐带被极马虎地割下去了,又没齐根割,伤口已凝固,成了似是而非的多余物。

“谁干的?!”

丹纽不说话。他记得割的时候不太疼,只是羞辱。婷婷真的动怒了,怒得她不断吹拂额前一排齐齐的刘海。她一边吹着刘海,一边拽着丹纽,往市场的出口走。脚踩在水洼里,水面上的蚊子一轰而散,花瓣被踩沉了。她明白这肯定不是丹纽长辈做的事。如果这是他的长辈干的事,丹纽犯不着瞒着她。弱肉强食,太黑暗,太野蛮,离文明、民主太遥远了;婷婷不容丹纽挣脱,一直拽着他往出口走。童年时,她不知看过多少泼辣的母亲这样拽着孩子骂大街。

保罗和喽啰们刚刚搅到一批活:帮助一支太太购物队推货车。这样的太太购物队在阿布贾成了气候。婷婷上前扯往保罗:“你看看!你看看!”

保罗看了一眼丹纽,耸耸肩。他倒蛮酷。婷婷把丹纽护在自己的臂弯里,脑袋抵着他的左肋。“听着,你再欺负他,我让警察把你抓起来!”

面对保罗装糊涂的脸,她意识到自己的威胁多么可笑、无力。她把丹纽抱到车上。这个伤不简单,不好好处理或许会感染。她叫司机把车开到医疗室,一番上药、吃药、包扎,忙完已是晚饭时间。她从废旧衣物里找出几件女式背心、t恤,又找出几条女式牛仔裤,和一根牛肉肠一块,给了丹纽。把丹纽送到机场附近的一个村子附近时,天全黑了。

丹纽下了车就飞快地跑进村去,生怕婷婷一直把他送到他那个泥土加塑料板搭的家。

圣诞节前,婷婷参加了太太购物队。她身上装了几十张五十尼拉的小钞,手上提着一盒巧克力,巧克力盒子上打着华美的花结,还缀有一个盛卡片的小信封,里面是两千元尼拉钞票。

在去乌赛市场的车上,同伴们已经以好笑的口吻夸奖了婷婷的好心眼。她们说再多待一阵她就不再泛发好心了,因为会发现管不了这些当地人的事。你拿出两千尼拉一个月,让他去上学?他拿了你两千尼拉才不会上学呢。

车子停下,一大群男孩子拥上来。婷婷数了数,幸亏她准备了足够的五十元小钞。她把钞票依人次发放。虽然不情愿,但还是给了保罗。不给他会影响气氛,会煞风景。同时给他上课:你拿不公道待人,我拿公道还你。拿到五十尼拉圣诞礼钱的男孩们张着嘴乐,又团团围上来,半是调皮半是敲诈,说他们没领着钱,请求婷婷再发一次。

婷婷看见丹纽站在人群外,穿着gap的女式背心和女式牛仔裤,裤腿挽短了好几圈。

“丹纽,过来!”

男孩们又窜又跳,还是围得水泄不通。她推着搡着叫着,衣服全让男孩身上的汗泡透了。她终于挤到丹纽面前,拉着他的手往车子跟前走。一路问他按时换药了没有,伤口疼不疼,有没有去学校打听,新生插班可能不可能。

丹纽被婷婷拉到车里,婷婷把那盒巧克力给了他。“钱一定要藏好,那是你的学费。糖你可以分给大家吃,如果你愿意的话。”

丹纽愿意。他出了车门就把一盒巧克力分了。保罗没有跟男孩们去分。他对这个不感兴趣。

那天购物的人多,市场开到晚上八点。丹纽走到市场门口,想搭一辆计程摩托。又要下雨,蝙蝠擦着人头飞,蜥蜴都躲没了。搭计程摩托的人多,都是大人,丹纽挤不过他们。他想往前走走,避开市场出入口人就少了。

走到马路边,保罗和另外两个男孩从路边的幼年芭蕉林里冒出来。保罗的浅色手掌在铅灰的雨雾里是黄颜色。像大蜥蜴尾部的橘黄。这只黄颜色的手掌向丹纽讨的是真正的礼物。保罗相信那个东方女人给了丹纽一份私房礼物。丹纽一动不动。

一拳下来了。

丹纽还不动。

另外两个人撕开了“gap”牌的女式背心,保罗拽下“gap”牌的女式牛仔裤。丹纽浑身赤裸,只剩下肚子上缠的一圈绷带了。当保罗的手伸向那绷带时,丹纽一口咬住它。

保罗的手特咸。这是丹纽在最后一个清醒瞬间想到的。

婷婷在圣诞后的第三天去乌赛市场时没见到丹纽。她一阵慰藉:这个七岁的男孩去了他最该去的地方——教室。丹纽是个听话的孩子,果真拿着她给的两千尼拉上学去了。那两千尼拉藏得很好,藏进他的绷带里,因此她特放心。她一直没顾得上问问丹纽,那个畸形的脐带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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