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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川是个黄女孩》第35章 热带的雨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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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季的乌赛市场真乱。这是婷婷·海德的印象。雨都在夜晚下,夹雷带电,从天到地直灌下来,天明前却戛然收住,拿得起放得下。不像纽约的雨,绵绵的能纠缠你好些天。婷婷·海德是中国女人,有名字为证,嫁了个美国人,有姓氏为证。两周前婷婷的丈夫从纽约来到阿布贾,在尼日利亚政府的传染疾病控制中心做高级顾问。人们对婷婷的中国名字学习练习得很勤奋,不久都“婷婷长婷婷短”了。

“婷婷,尼日利亚的骗子很多,谁也别轻信。”

“婷婷,佣人都是扒手,眼尖一点。”

……

告诫很多,其中一条是:“婷婷,千万别单独去乌赛市场,肯定会迷路。”

在那些壮硕、高大的美国妻子眼里,婷婷·海德一把可以捏起来。梳一排齐齐的刘海,穿一身“gap”的零号体闲短装,手腕上套一串乌木佛珠,婷婷·海德是好看还是难看她们谁也吃不准,但她们都想护着她一点。

驻外官员的妻子里越来越多地出现东方种族,原因可能是东方女人不闹独立,以丈夫孩子为职。对于这一点,白种妻子们也吃不准是美德还是弱点。她们在婷婷和丈夫到达的第二天就带她来过乌赛市场。那天恰好是妻子们的集体购物日。这是个保障安全的创意:每周四、六公家派车载着几十个太太逛市场。

婷婷一走进市场入口就站住不动了。迷途的恐怖使她生出一种奇特的兴奋。充满黑色人体的视野逼近过来。穿夹脚拖鞋的黑色赤脚在一洼洼雨水上跳过,水洼上落着大蚊虫、花瓣、树叶和蓝天。多么莫测。

假如其他的妻子们知道婷婷·海德找的是这种莫测的感觉,一定会反过来求她保护了。她们谁也不喜欢莫测。这时婷婷往左边看去。

男孩还在那里。小圆脑瓜像从一顶帐篷里伸出来似的支在巨大t恤的领口上。还是上次那件白黄相间的t恤,“xl”号的。他站在和婷婷扯皮的一大群男孩后面,一心一意挖着鼻孔。男孩们都在十一二岁上下,挖鼻孔的这位大概七岁,她问过他的名字:丹纽。上次也是她一个人来逛市场的,想找一种精纺麻布,做窗帘用。那次她也被这群男孩们围住。男孩的头领叫保罗(后来发现那是谎言,因为商贩们叫他sunday——礼拜天),主管替男孩们搅活的。这些“活”包括向导、挑夫、语言翻译。

保罗一听婷婷想买的麻布是中国制造、质地极薄极细的一种,马上说他知道哪里有卖。说好向导费两百尼拉,保罗亲自出马,带了一个十岁左右的手下。两百尼拉在保罗和他之间被不均匀瓜分。

市场方圆几英里,各种货档、摊位挂着红红绿绿的遮雨布,假如从直升飞机上看下来一定是一幅无序的补缀式拼图。由于雨季货档都是拆拆搭搭,此出彼没,加上没有固定摊位的人,把一个商店都顶在头上(肉铺掌柜顶着半扇剥了皮的牲口;百货店老板顶着牙刷牙膏香烟打火机),有路的地方走不通,没路的地方走出路来,天下大乱。

走到一条巷子,保罗回头,恶吼一声。他的语言婷婷不懂,懂得就是那恶。婷婷见那个七岁的小男孩追在后面,保罗停下来,一步蹿过地上的雨水洼,踢了男孩一脚。小男孩没动,表情也不变。就像挨踢的不是他。婷婷赶过去,把小男孩护在身后,对保罗说:“你怎么能踢你弟弟?”

“他不是我弟弟。”

“那更不能踢了!”

婷婷低下身,软声软气的英文几乎吹在小男孩紫沙色的腮帮上。婷婷·海德一共有三种表情,一种是中性偏愉悦,这是她独自一人或者跟绝大部分人相处时披挂的,另外两种是用来对待丈夫和幼小儿童的。她自己没有养育幼小儿童,对世界上所有幼小儿童有一种夸张的母性。她不知道自己在小男孩眼里眉飞色舞,撅嘴皱鼻,一张黄黄的亚洲脸在一大排黑黑的刘海下古里古怪。小男孩判断半天,才大致判断出这脸上的善意。她问他叫什么名字,几岁,和谁来到这里。小男孩只回答一个词:“丹纽。”

所以婷婷知道他叫丹纽。走了七八条巷子,丹纽还是远远地尾随,两只巨大的拖鞋鸭掌似的。保罗一再回头向丹纽吼叫,制止他跟随,他扇着两只鸭掌一步也不拉下。穿过卖鱼的摊位,丹纽的巨大拖鞋上沾了亮晶晶的鱼鳞。卖鱼的摊位一字排开,臭了三条巷子。婷婷最怕从这里走。这天她却来回走了三次。她发现保罗和他的手下不断停下来,先东张西望再交头接耳。她反正也没事可做,踏踏实实等他们密谋出结果,看看他们要领她去哪。

第四次从鱼贩子前面走过时,婷婷耐不住了,问保罗到底认不认得卖麻布的货档。夜里暴雨带来的凉爽已经让太阳驱尽,苍蝇一来是一片乌云,鱼贩子手一闲面前白生生一条鱼就成黑的了。保罗说因为雨季,货档都搬了家,得给他点时间慢慢找。再往前走,出现了乞丐。一个眼球拖在眼皮外的乞丐从婷婷手上挣了五百尼拉。婷婷站下来,汗水挂在眼睫毛上。

“不去了。”她说。

“前面就到了!”保罗叫道。他脸上刹那间出现一种凶狠。他的凶狠差点让婷婷认为他是个披着男孩伪装的成年男人,他干得出成年男人干的所有事情。

“我可以照样付你二百尼拉。”婷婷说。

这样一来保罗给了她一个非洲特有的热烈笑容。保罗下了班似的轻松,跟婷婷唠起家常来。他说他是个好学生,但家里出不起学费就辍学了。假如他就此打住,婷婷是不会发现破绽的。他却偏偏要做中国人叫做“言多必失”的蠢事。他说,有一天夜里,来了个贼,把屋顶掏了个洞,偷走了他的学费。婷婷把她对当地人住房的知识调动起来,认为屋顶掏洞是最不方便的一条行窃途径。

往回走自然而然就把尾随的丹纽变成了领队。丹纽对他身后的交谈毫无兴趣,埋头向前走,又路过鱼摊子的时候,他身后跟着的人都没注意鱼的种类。这一溜鱼摊子上的鱼全是非洲鲤鱼,非常大,非常新鲜。也就是说,除了丹纽,谁也没注意这是另一列鱼摊子,刚才他们并没有走过。等婷婷明白保罗是在进行募捐演讲时,丹纽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队人马的方向扭转了,在迷津般的大市场里走出通途来。“只要五千尼拉,我就可以继续上学了。”保罗说。

“让我考虑考虑。”婷婷说。她才不考虑呢。

“假如你没带那么多钱,三千也行。”

婷婷心里好笑:学校也和这个大市场似的,一还价近一半钱去掉了,她说她得考虑,一千元也得考虑。和中国人周旋?婷婷的身上积累了五千年的智慧。

保罗的手下突然叫起来:“丹纽找到了!”

一看,他们站在一家暗幽幽的货档门口,货档的三面墙就是布匹。正是婷婷需要的那种中国制造的精纺麻布。丹纽退到一边,东张西望,一面挖鼻孔。买了布,保罗和手下一人拎一捆,还剩下三捆,说是等放下前面两捆再来拎。走出去不远,听见身后咣当咣当地响,丹纽把三捆麻布装在一只铁皮独轮车里推过来了。婷婷怕他推不动,上去搭把手,他却坚决地让开了。他可不愿他即将挣到的工钱打折扣。把车推到出口,丹纽热了,把帐蓬一样大的t恤撩到头顶上,上面挡太阳下面透凉风。婷婷看见一条可怕的肉色器官在他腹上垂荡。再一看它是一节半尺长的脐带。怎么会这样处理脐带呢?还是他天生脐带畸形。不管怎样,丹纽都是一个缺乏照料的孩子。他耳朵里塞的一团脏棉花意味着什么?中耳炎?婷婷走过去,摸了摸小男孩微微酸臭的头。

“喏。”她把一张两百元尼拉的钞票塞在丹纽手里,“耳朵疼吗?”她蹲下来。

“夫人,我们的钱呢?”

保罗的手伸过来了。浅色手掌上的手纹是暗色的。婷婷对这样色泽差距极大的手也恐惧,也是那种混淆着兴奋的恐惧。

“不是给过你们钱了吗?”

“那二百尼拉是向导费,搬运费呢?”

“你们的向导是失败的。所以不该挣向导费。”她把她的中性表情拿出来,对着保罗等人。

“谁说我们向导失败了?我的路线只不过不同,我也可以领你到那个卖布的地方!”

婷婷不理他了。她更加满脸表情地怜爱丹纽,问他是否得了中耳炎。于是她在保罗和一群手下的眼里挤眉弄眼,矫揉造作。他们的母亲从来不拿他们的伤痛当回事。所以他们自己也不当回事。婷婷对丹纽又是摸头又是抚腮,替丹纽把那张二百尼拉的钞票装进他裤兜里。

来接婷婷的车从坡下爬上来,司机替婷婷开了车门,让她坐进去,又把几捆布放进后备箱。车在一群黑黑的眼睛前面开动了,颠得很高又落得很低,一蓬接一蓬的浑浊浪花在轮下绽开。车子一拐,出了黑眼睛们的视野。

保罗朝丹纽伸出于。丹纽往后撤一步,他想跑的意图让男孩们识破,立刻围攻上来。丹纽蜷成一只球,那张二百尼拉的钞票在他的拳心里,拳头埋在裤兜里。丹纽最终还是吃不消了,太多的手上来撕扯。他让他们夺走了那张钞票。

丹纽这时站在男孩群落后面,看着婷婷。婷婷一下车就在找他,他明白。

婷婷谢绝了保罗和他的一伙,穿过他们走到丹纽面前。他身上全是伤,青一块紫一块,还是几天前的t恤,只是血迹斑斑。婷婷那种要命的慈爱表情又出来了,问丹纽谁把他打成这样。丹纽眼睛不抬,一语不发。他比怕保罗还要怕这个东方女人的慈爱表情。

婷婷问不出一个字,便转过头去问保罗。

“他摔跤摔伤了。”保罗说。

婷婷不想徒劳下去。她说她需要找一个好裁缝,能执行她的设计,因为她的设计不同寻常,是中国传统服装。

保罗和同伴们实在舍不得放弃这笔生意,但他们不认识任何裁缝会做非洲服装之外的服装。

丹纽闷着头,也不言语。婷婷用眼睛余光看着他。过了三四分钟,她发现丹纽溜进了市场。她和保罗热烈交谈,用他最感兴趣的话题掩护丹纽转移。她说她已经打听清楚了,这里的学校还是开办的,并且只是象征性地收一点学费。保罗的谎言破产,却一点也不羞恼。说学费不高固然属实,但他一上学,每天在市场挣的钱便损失掉了。算下来一个月六七千尼拉,而他只请求她捐助三千尼拉,很客气了。婷婷看着他的脸,非常无耻非常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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