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桐华

还有六个月就是宁叶子三十岁的生日，填写表格上年龄一栏时她已经写下“30”，可妈妈和人介绍时，依旧说她是二十九岁。宁妈妈的最大心愿是希望叶子在三十岁以前结婚，所以叶子最近的业余时间全部贡献给了相亲。相亲次数多了，叶子已经会背那些介绍词了：出身良好，父母都是大医院的医生，父亲还是副院长，在房价金字塔顶端的s市有两套三居室的房子，身高165cm，体重100斤，性格温柔和顺，耶鲁大学的金融博士，是s市最好的大学的副教授，没有婚史……一般对方的介绍人听到这里，总会诧异地问：条件这么好，怎么剩下了？言外之意是——不会有隐疾或缺陷吧？她的介绍人会诚恳地解释：从小到大学习都好，一心读书，博士毕业就二十七了，在国外工作了两年攒经验，等找到工作回国就二十九了……

的确是这样，读书时不是没有男生追她，可她没感觉，只想好好读书，赶紧拿到学位。然后时光如流水，等找到工作就变成了人家眼中的“齐天大剩”。

刚开始相亲时，宁妈妈还自信满满，可很快就认清了现实。比叶子年龄大的男人，条件比她好的早就有主儿了；条件比叶子差的，有风骨的觉得高攀不起叶子，压根不敢要她，没风骨的冲着她的家庭条件和房子收入来的，叶子家不敢要。随着一次次的失败，相亲的年龄和条件都越来越宽，比如，刚开始绝对不考虑二婚的，现在只要人品好，离异无孩也可。

今天晚上的相亲男士据说就是离异，有一个孩子，不过孩子判给了女方，女方移民去了加拿大，所以介绍人就把他勉强归入无孩的行列。叶子妈妈不愿意，可介绍人一再保证是个好男人，叶子妈妈想着以后还要靠人家帮忙，不想拂了情面，所以就让叶子去晃一圈。只是晃一圈！

叶子下班后直接开车过去了，没换衣服，没补妆。待到了约定地点，叶子倒对相亲男士有了分赞赏。很多相亲男士的精打细算让叶子叹为观止，毕竟大部分的相亲只是一面之缘，花费太多的确不合算，可这位普通的白领精英显然不抠门儿，至少挑的地方有停车位，环境也好。

叶子被侍者领进去时先看到了陈阿姨，并没留意旁边的男子，当陈阿姨介绍时，她才礼貌地看向对方。一瞬间，她如被雷劈了，脑中一片空白。半晌后，才扶着桌子怔怔地坐下，直到陈阿姨走了，叶子都不知道陈阿姨说了什么。

八年未见，可眼前的男子模样变化并不大，依旧眉目清俊，身姿挺拔。但又和以前截然不同，当年他犹如阳光下的宝石，散发着勃勃生机和璀璨光华，现在他的眉梢有对世事的倦怠，眼内是历经沧桑的淡然，就好似宝石蒙尘，纵然有光华，也是灰扑扑的。他帮叶子斟了果汁后就一直沉默着，叶子想开口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她能在熙熙攘攘的操场上几分钟内就定位出他，她能在一群人的背影中认出他，她记得他的每个小动作，可对他而言，她是个陌生人。

半晌后，叶子才开了口：“周晨。”男子看向叶子，叶子努力扯出笑容：“没想到我们一个高中，一个大学呢！”周晨也扯出了笑：“是啊，没想到我竟然碰到这么优秀的校友。”第一次，叶子努力地想着话题，周晨也不倨傲，可两人之间的交流并不顺畅，经常三四句话后就冷场了。叶子是精神恍惚，一直犹如做梦，周晨却不知道是为什么。

吃完饭，叶子晕乎乎地回了家，宁妈妈压根儿没看上周晨的条件，自然也就没当回事儿，连问都没问。叶子洗完澡，躺到床上时才终于确信了今晚发生的一切是真的。她的相亲对象居然是她高中大学暗恋的师兄！他单身，在找女朋友，不对，在找老婆！可他离婚，还有一个儿子在加拿大！叶子说不清楚心里的感觉，似乎有失而复得的喜悦，还有无尽的酸楚，就好像心一半在北极，一半在赤道。但渐渐地，一切都不重要了，唯一重要的是，茫茫人海，她再次遇见了他！

叶子主动发了短信，询问他是否安全到家，据说这在相亲中就是表示愿意继续发展的意思。半晌后周晨的短信才到，报了平安，再没有其他任何信息。隔着手机，叶子都能感受到疏离的拒绝。叶子苦笑，如果是八年前，她会立即退避开，保护自尊和骄傲，但她今年已经三十岁，自尊和骄傲虽然重要，但已经不像二十岁时那么重要。叶子想了一会儿，发短信过去，询问周晨明天是否有空，也许能看一场电影。如果说上一条短信暗示了可继续发展，这条短信就已经是赤裸裸地表达出——我看中你了，求交往！半晌后，周晨的短息到：抱歉，晚上没有时间。也许因为不是面对面，叶子的脸皮极其厚：没有关系，下午呢？如果不行，后天也行。我都有时间。叶子已经做好准备，如果周晨说后天也没空，她就约再下周……很久后，周晨的短信到了：下午可以。“耶！”叶子握着手机，欢呼。

叶子开始和周晨约会，其实叶子都不知道他们算不算约会。并不是约会本身有什么问题，毕竟两个都是三十岁的人了，一见钟情、天雷勾地火绝对不可能，他们的约会就是三十岁人的约会，平静和谐，时不时有温馨欢笑。电影散场时，他们会边走边议论，为英雄所见相同而笑；和驴友去爬山时，体力很好的周晨会落在最后面照顾从小不善于运动的叶子，当叶子说抱歉时，他却只是看着她暖暖而笑；去图书馆查资料时，两人会因为说着说着不经意发现声音大了，不好意思地相视而笑……但是周晨从来没有主动约过叶子，每次约会都是叶子锲而不舍地短信敲定。有时候叶子都在想是不是周晨实在不好意思拒绝才勉为其难地答应，可两人相处时，又并不觉得他勉为其难，他的欢笑，叶子肯定都是发自内心的。叶子不愿意多想，当年她就是想得太多，如今她只想抓住眼前。就像是学习，只要今天努力、明天努力、日日都努力，那么终归会取得一个满意的成绩。

不知不觉两个人已经约会了四五个月，叶子妈妈由刚开始民主地不发一言到不得不明确地表达反对，可没想到自小听话的女儿第一次表达了不接受。几次家庭战争下来，叶子的父母才发现原来叶子乖乖女的表象一直是伪装的，她以前听话只是因为她的意见恰好和父母的意见一致，等他们意见不一致时，谁都拿她没辙。叶子妈妈开始真正关注周晨。打听下来后，居然发现孩子虽然判给了女方，可女方移民是去结婚定居的，不肯要孩子，所以实际是周晨在抚养孩子。如果叶子嫁给他，不就是辛辛苦苦养大的黄花大闺女立即要做后妈吗？这简直是骗婚！叶子妈妈气得差点没背过气，和叶子激烈控诉反对，没想到叶子气定神闲地说：“我们第二次见面，他就告诉了我孩子在他身边，我说了可以接受。”叶子妈妈拿叶子没有办法，悄悄给周晨打了电话，约他出来。叶子妈妈婉转礼貌地表达了他和叶子不适合，说白了，其实就是他配不上叶子。在一般人眼中周晨的个人条件算不错的，s市的本地人，家里条件虽然没办法和叶子家比，但也不错了。周晨是工程师，年薪三十来万。可一旦加上了离婚有孩，并且孩子是男方抚养，就是一般人家都不会愿意，何况家庭条件与个人条件都十分好的叶子家呢？周晨并没有介意叶子妈妈话里的贬低，很诚恳地说：“阿姨说的这些叶子都清楚，我也仔细考虑过，我想我们能处理好。”叶子的父亲是副院长，分析问题细致深刻。他温和地娓娓道来，大意是周晨和叶子的现状看上去似乎差距不大，但周晨这些年因为结婚离婚，很多精力被耗费在无奈的痛苦中。而叶子的事业刚开始起点就已经比他高，再过几年，凭借叶子的能力，正教授绝对没问题，系主任也很有希望。夫妻之间男强女弱能维持均衡，可女强男弱，即使有爱情，能支撑两三年，但能支撑一二十年吗？再加上他还有个孩子，后母两个字就注定了做多做少都是错。等叶子有了自己的孩子时，爷爷奶奶肯定会偏疼被母亲抛弃的孙子，生活中的磕磕碰碰免不了。叶子一个处理不当，就会引发爷爷奶奶的不满，两个孩子的心理失衡，一点点小矛盾累积起来，说不定还有前妻的掺和，再深的感情也会被消磨得千疮百孔。

叶子的父亲语重心长地说：“周晨，你也是婚姻的过来人，应该知道婚姻的维系绝不可能只靠爱情。”自始至终，周晨说的不多，一直在专注地聆听。到结束时，还抢着买单付账。回家的路上，叶子妈妈沉默了半晌叹道：“难怪叶子坚持，是个不错的孩子！”叶子爸爸边开车边感慨：“听说他和叶子高中和大学都是一个学校的，可惜啊！他们怎么就没早点遇上呢？”现如今，时光已经将他们带到了不同的人生道路上，没有人能回头，只能继续往前走。

周晨不再接受叶子的约会，刚开始还回复短信，到后来，连回复都没有了。叶子曾经去周晨上班的地方等过他一次。那天正好周晨加班，出来时已经晚上十点多，叶子笑嘻嘻，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把一袋热乎乎的麦当劳递给周晨。周晨脸上有过一瞬的迷惘，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他没有接叶子的东西，直接走向自己的车。叶子的笑容再坚持不住，哽咽着问：“为什么？”周晨的手搭在拉开的车门上，没有进去，可也没有回头：“我还在相亲，碰到一个更适合我的人。”“是吗？”叶子也不知道她说的这两个字有什么意义。周晨进了车里，关车门前，他说：“我们虽然高中大学都一个学校，但五个多月前相亲时，你才和我说第一句话。我们只认识五个月零十九天，不值得你在这里等！你会遇见值得你等待的人，祝你……幸福！”引擎的轰鸣中，周晨离开了。叶子呆呆地站了很久，捧着早已冰冷的麦当劳回到了家中。叶子打开了电脑，给周晨写信：你说我们只认识了五个多月。对你而言，的确是，我只是你认识了五个多月的人，可对我而言，时间不是这样算的！

时光的镜头，慢慢往回推，落在了宁叶子的少女时代。十六岁的宁叶子，读高一，和这个年纪的其他小姑娘一模一样，喜欢吃麦当劳的麦辣鸡翅，看动漫《灌篮高手》，迷杀生丸殿下，暗恋着学校里的某个男生。但有一点她和其他小姑娘不一样，她的学习成绩是年级第一，所以她鼻梁上戴着一个和哈利波特的眼镜很像的黑框眼镜。叶子暗恋的男生叫周晨，比叶子高一年级，在读高二。其实，叶子小学时就认识他。周晨家的小区和叶子家的小区隔着一条马路，叶子家的小区配套设施非常好，有很好的篮球场，还有一个非常好的游泳馆，不对外开放，但每逢暑假会有老师在这里开游泳课，附近小区的家长会把孩子送来学游泳。周晨和叶子是一个游泳班的。周晨手脚灵活、胆子大，第一个学会了游泳，和他一起玩的也都是“泳技高超”的几个男孩，叶子是典型的大脑极度发达、小脑严重滞后，游泳班的倒数第一名差生，到课程结束时，她还哆哆嗦嗦地缩在游泳池边拿着个泡沫板扑腾。五周的课程从开始到结束，两人没有机会一起玩儿，也从没说过话，但叶子却记住了周晨，因为某种羡慕嫉妒恨的情绪。之后叶子又连续上了三个游泳初级班才算勉强学会了游泳。那个时候，周晨已经会蛙泳、自由泳和仰泳了。周晨常来叶子的小区游泳、打篮球，叶子不知道他如何进来的，估计有同学是这里的住户。叶子常常或坐在游泳池边，或坐在林荫下看他们嬉戏玩闹，不是因为羡慕嫉妒恨的特殊情感。那个时候，叶子已经上初中，经过芭蕾课和钢琴课，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小脑发育程度和平均水平的差距，接受了现实，不再羡慕嫉妒恨比她强的人，关注周晨只不过因为她认得周晨。经过长期“偷窥”，叶子得出结论：周晨胆大、仗义，反应也算机敏，可某些地方却有些傻。比如，叶子都已经看出他们一群经常玩的伙伴里有个女孩对周晨挺腻歪的，可周晨依旧什么感觉都没有，还把人家当哥们。有一次出游泳馆时，那女孩羞答答地把自己的名牌防晒霜递给周晨，周晨倒没拒绝，只是他挤了一些后，竟然直接把防晒霜扔给了后面出来的几个伙伴。每个人都挤了一圈后，回到女孩手里时，小小一管防晒霜已经瘪了，女孩没了羞只剩了恼。叶子把鼻梁上的眼镜往上推了下，面容严肃地忍着笑，从他们中间走过。

叶子以全市第二、全校第一的中考成绩进了高中。所有在学校里混过的人都知道，开学典礼上，最重要的仪式不是校长讲话，而是升国旗，因为有俊男美女可以看。挑选护卫国旗的国旗手时比香港的港姐选美还严格。不仅身条要好，容貌要美，还要成绩不错，思想品德过关。总而言之就是内外美兼具，才能有资格近距离接触神圣庄严的国旗。四个白杨树般挺拔的男生穿着黑西装，戴着白手套护送国旗，叶子也是盯着看。心里漫画少女般地花痴感叹，难得看到这个年纪的男生穿正装，这四个真的是身姿挺拔、气宇轩昂，不错，不错！待近了时，叶子才看到其中一个是周晨，往日里嘻嘻哈哈的男生此时唇角紧抿，一脸严肃，在黑与红的衬托下，稚气褪去，虽然还没有成熟男人的深沉稳重，却有一种属于年轻男儿的阳刚矫健。一瞬间，叶子觉得她脑袋顶上晴空霹雳，目光不自禁地一直追着周晨跑，好似要看清楚，那个男人真的是她“偷窥”了多年的男生吗？当庄严的国歌声响起，鲜红的国旗冉冉上升、迎风招展时，叶子一直盯着国旗下立如青松的周晨，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心竟然跳得十分快。叶子要代表新生发言，主席台上连叫了三遍她的名字，她才反应过来，可脑子里乱哄哄的，好像国歌还在响着，本来背好的稿子竟然忘了开头，一紧张更是忘得七零八落。叶子吭哧吭哧地发言，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底下一片窃窃私语加笑声。估计高中三个年级的所有人都认定了这一届的第一名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书呆子。叶子涨红着脸下了台，背脊却始终挺直，头也一直昂着。经过国旗的旗杆旁，和周晨擦肩而过时，更是一副要冒着敌人的炮火去堵枪眼的大义凛然，心中却是羞愤得恨不得自己消失。

因为这个第一面的深刻印象，叶子高中三年一直背负着高分低能的评价。叶子十分委屈，她的确是高分，可哪里低能了？因为肢体协调性不好，她是体育成绩差，也不会跳舞，可别的生活技能该会的都会啊！因为父母都是外科医生，忙起来时叶子只能自己设法填饱自己的肚子。所以叶子小学三年级就会用洗衣机和做蛋炒饭了，到初中时一般的家常菜已经都没问题，家里的日常生活品采购还常常需要靠她。她有过一个人独自照顾了自己两周的经历。可这些话她没办法找个大喇叭对着全校广播一遍，所以她只能拿出淡定或者叫做木然的风范，装作完全不知道同学们背后对她的评价，依旧当着她的年级第一，向着名牌大学的目标挺进。但落在同学眼里，那就真的是更呆了！叶子说着不在乎，不在乎，高考成绩好才是真的好！但再聪慧坚强的女孩依旧只是十几岁的女孩，依旧会难过，甚至因为别人的评价有了自卑。

因为和周晨同校，方便了她“偷窥”周晨。但凡他出现时，躲在黑框眼镜后的目光总会随着他转，时不时会因为周晨的某些举动而偷偷地笑，甚至她常常能猜测出周晨对很多事的反应。一个学校，并不是没有机会接近，但因为心里日渐累积的自卑，叶子总是远远地看着，从没想过去真正认识周晨。刚开始，叶子并没觉得自己这样做和以前有什么不同。直到校运动会时，看到一个女生和周晨坐在一起，又是帮周晨拿衣服，又是帮周晨拿饮料，周晨和她有说有笑时，叶子开始觉得难过，就好像有一只手在捏她的心，捏得她的心都碎了。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古人发明了词语“伤心”，原来难过时，真的是伤到了心！那次运动会，她提前离开了，坐在回家的公车里，想到起先看到的一幕幕，想到同学们背后对她的议论。叶子第一次明白了原来自己喜欢周晨，却也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伤心。

周晨的学习成绩虽然不如叶子，但也是很不错的，进了本市最好的大学，读环境工程。叶子的高考成绩发挥正常，全市第三名。叶子爸妈考虑过国外的大学，但被叶子否定了。叶子妈妈也的确舍不得让叶子这么小就离家万里，既然留在国内读，s市最好的大学也不比北大、清华差多少，叶子爸妈索性就让叶子在身边读大学。于是，叶子继续和周晨同校，就读最热门的金融专业。本来爸爸考虑过让叶子读医，可妈妈一句“你觉得叶子适合做手术吗”，让爸爸立即改变了主意。大学里天南地北会聚来的优秀男生不少，叶子不是漂亮扎眼的女生，但因为父母是医生，姥爷还是有名的中医，家里的饮食一直注重清淡养生，无人抽烟喝酒。叶子更是从小被严格要求作息规律，适度锻炼，所以叶子的皮肤养得很好，十分白皙干净，一副黑框眼镜虽然没有办法让她明眸善睐，可有一种温雅娴静的气质。叶子开始受到男生的追求，在同宿舍最美丽的女生陈馨的鼓励下，叶子配了隐形眼镜，也学会了化点淡妆，追她的男生还不算少。叶子忍不住拿他们和周晨比较，可也许看习惯了周晨，她依旧觉得周晨从头到脚最顺眼，依旧忍不住时时“偷窥”周晨。她和周晨依旧毫无交集，唯一的安慰大概就是周晨还没有女朋友，但可能发展为女朋友的人不少。叶子观察他时，他总是时而开心，时而难过。

大学不像高中那么在乎成绩，加上时不时收到男生的邀请，叶子被打击多年的自信心有点恢复，觉得自己也不是那种没有男生喜欢的书呆子，可面对周晨，她依旧毫无信心，毕竟这是一个知根知底的人，纵然周晨对她全无印象，可只要他提到她，叶子相信他身边的哥们姐们会给他详细普及宁叶子的相关知识，让他把她的狼狈一点点全从记忆深处挖掘出来。大学三年，叶子就在渴望接近、试图接近却又畏惧接近的轮回中度过。时光的脚步似慢又快，转眼周晨已经是大四，就要毕业。因为中国的环境污染，这些年政府也很重视环境保护的推进，环境工程专业的人找工作不难。再加上周晨学习成绩不错，人也长得不错，又是本市的户口，没多久就听闻他的工作已经搞定。每年圣诞节，各个学院都会有庆祝活动，大学不流行表演节目，基本都是以自助餐舞会为主。叶子在学校历来循规蹈矩，该参加的集体活动都会参加，三年下来，也能跟着音乐踏出正确的步子，不会再踩到男生的脚。叶子想了很久，决定今年的圣诞晚会她要去环境工程系，可自己一个人突然跑去又有点莫名其妙，所以拉上了同宿舍的陈馨。为了晚会，叶子貌似低调，实际很是花费心思打扮了一番。她和陈馨到时，晚会刚开始。叶子是本地人，小学初中高中都是重点，所以这个学校里，不管再冷门的系都有老同学。陈馨却是外地人，没有同乡在这个学院，所以一直跟着叶子。叶子的到来让很多老同学意外，纷纷过来打招呼，感慨女大十八变。用踩踏她的过去来赞美她的现在？叶子笑着感谢赞美，暗地里使劲磨牙。但还是拐着弯子、不留痕迹地把话题引到找工作，再自然而然地引到周晨，好歹在行动前打探清楚敌情。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周晨，从学校活动到找工作，从玩得好的哥们到谈得来的红颜，他们一群人都是本市户口，谈话间很是随意。可对外地人而言，一个本市户口意味着太多太多，不仅仅是找工作更容易，还代表着在本市已经有价值几百万的房子，更意味着一个庞大的社会关系网，从上学到就医都很方便。叶子听得专注，陈馨也听得专注。

一群人说着说着，突然有人“嘘”了一声，叶子回头，看到周晨正走进来，叶子的心“嗵嗵”地狂跳起来，一群背后议论他的人都嘻嘻笑起来。陈馨盯着周晨问：“他就是你们刚才说的周晨？”叶子口干舌燥，说不出话，旁边的女生回答了陈馨：“是啊！”有人说：“叫他过来！”还未等有人去叫，周晨就发现了这边角落居然云集了一帮校友，快步走了过来，和相识的人打着招呼，一圈招呼打下来，不认识的人还真不多，除了叶子和陈馨，只剩两个和叶子同级的女生。那两个女生都很落落大方，主动介绍了自己，陈馨也主动介绍了自己，叶子也想学习她们，但小腿肚子一直在颤，一开口说话就会露馅。众人都盯着她，叶子觉得自己再次回到了高中时木讷笨拙的狼狈样，幸亏别人已经不像高中时。旁边有男生主动解围，介绍道：“周晨，这位你肯定听说过……”周晨未等他说完，就凝视着宁叶子，微笑着说：“当然，鼎鼎大名的宁叶子。难怪你们今天都扎堆聚在这里。”他知道她！还鼎鼎大名！叶子只能僵硬地和周晨笑了笑，悲哀地想，不管她现在如何精心修饰，他依旧很清楚地知道她的本来面目是什么样子，而且现在她再次向众人彰显了她的笨拙、木讷、呆板。

大家嘻嘻哈哈说笑了一会儿，等舞会正式开始时，就慢慢地各自散开，大美女陈馨也被人迫不及待地邀请走了，叶子默默地坐在角落里，恨自己不争气。她看到周晨在和两个男生说话，一直没有邀请别的女生跳舞，有一个女生过来找他，他拒绝了。叶子心里又渐渐地开心起来，却觉得自己开心得莫名其妙，他能拒绝别人，那她也很有可能被拒绝啊！叶子犹豫挣扎，不停地给自己打气，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一旦离校，他和她就真的没有交集了，纵然以后他要游泳也肯定会去收费的体育馆，不会再像小时候一样蹭别人的用，连“偷窥”都难！无论如何，她应该过去邀请他，即便他不答应和她跳舞，表明他对她没任何兴趣，那么至少她在死心的同时可以祝福他一下。跳完舞的陈馨走到了周晨面前，和三个男生有说有笑。叶子终于鼓足了勇气，站了起来，朝着周晨走过去，心里默念着待会要说的话：你好，同校多年一直没有机会说话，能请你跳支舞吗？只见陈馨和周晨一起走进了舞池，叶子的心一直坠、一直坠，面上却保持着微笑，继续走着，走到摆放饮料的桌子旁，给自己拿了一杯饮料，就好像她本来的目的就是来拿饮料的。叶子一边喝着饮料，一边安慰自己，这是好事啊！他能接受陈馨的邀请，表明待会儿她的机会也更大。周晨和陈馨连着跳了三支舞后，虽然离开了舞池，却一直站在一起说着话，其间连周晨的哥们叫他，周晨也只是笑着摇了摇手，示意别打扰他。他的哥们哄笑着离开了，叶子也悄悄地离开了。当晚回到宿舍，陈馨就宣布了她对周晨很有好感，打趣着对叶子说：“你要不反对，我就上了啊！”叶子强笑着说：“那你上吧。”全宿舍人哄笑。

从那之后，陈馨就会经常甜蜜地提起周晨，同宿舍的女生都叽叽喳喳地盘问，叶子本来对父母念叨出国的事爱理不理，可现在，去自习室背诵红宝书里的一万多个单词，不失为最好的躲避方法。等叶子拿到gmat的高分成绩时，周晨毕业离开了学校。那年的暑假，周晨已经开始工作，偶尔叶子去游泳馆或者在小区散步时，能碰到周晨，叶子不再“偷窥”他，而是匆匆地躲避，就好像只要她不再看他，那么一切因为多年的“偷窥”而产生的伤心难过都会消失。

叶子考过了托福，叶子递交了申请材料……周晨距离叶子越来越遥远，所有的信息都是听说，而再不是来自她的“偷窥”。大四第二学期，深夜归来的陈馨甜蜜地宣布她和周晨确定了恋爱关系。那个晚上，叶子用被子蒙着头，默默地流泪。第二日起床后，叶子给父母打电话，决定接受耶鲁大学的全奖offer，去攻读金融博士。周晨家里条件不错，又已经工作，他们的约会自然不同于学生之间的约会，去的地方更高档一些，陈馨收到的礼物也更高档一些。陈馨总会时不时在宿舍谈论，叶子在自习室的时间越发长，已经达到踩着熄灯点回宿舍的程度了。叶子一边疯狂练习口语，一边等着时间一到就彻底逃离这里。

在国外的第三年，叶子看到了同学上传的陈馨和周晨的婚礼照片，乖乖女叶子第一次随着同学走进了酒吧，喝了个酩酊大醉。据同学心有余悸地说，叶子抱着她一直哭、一直哭，哭得整个酒吧的人都知道这个东方女孩肯定失恋了。从那之后，叶子就失去了陈馨和周晨的消息。她回国后，同学们提起陈馨时，叶子才知道原来陈馨也已经很久没和同学联系过了，有人说移民了，有人说不是，反正没有人知道陈馨的近况。随着时光流失，失去消息的同学不只陈馨一个，所以也没有人在意，只有叶子滋味复杂。叶子本以为她和周晨之间再无可能相见，却没有想到相亲时居然碰到了。她不知道周晨和陈馨之间发生了什么，也不想去打听，她只是觉得既然能重逢，她就想珍惜。但陈阿姨知道她在继续见周晨时，立即给叶子打了个电话，把周晨的离婚原因解释了一遍，希望叶子不要以为离婚的周晨有问题。其实，故事很老套。俊男美女、金童玉女，刚开始一切都还好，但美女在工作中碰到一个高职位的老外客户，一来二去，情投意合，美女隐瞒自己出轨，以性格不合提出离婚。在美女的要求下，法院将孩子判给了女方。美女要求房子，男方考虑到母子俩的生活，把原本自己婚前买的房子转给了女方。女方卖了房子，结婚移民，将孩子还给男方，原因是全是为了孩子好，不忍心孩子跟着她去一个陌生的环境。叶子知道一切后，除了心酸怜惜外，还有很深的自责，是她把陈馨带到了周晨面前，如果当年她不要带陈馨去圣诞晚会；如果当陈馨和周晨说笑时，她能厚颜无耻地上前去打断他们；如果陈馨在宿舍里说喜欢上周晨时，她能大声地说“我早就喜欢他了，就算没先来后到也公平竞争”！是不是一切会不一样？也许就是因为有太多当年的“如果”，所以这一次，叶子格外地厚颜无耻，总是装作完全不懂周晨的冷淡，有时候也会泄气难过，可想一想，总觉得无论如何，要再坚持，至少多年以后，她不再想有“如果”、“如果”……

这是一封很长的信，叶子边写边回忆，天明时，叶子才写完。按照以往的习惯，必定要再检查一遍，修订错别字和标点符合，但现在叶子真的没有勇气再回顾，匆匆点击发送，将最后的决定权交给了周晨。叶子猜不到结果。可以说从相亲到现在，她总是剃头担子一头热，从没有感受到周晨对她有热情。他总是平静淡然、不温不火，但她希冀周晨能感受到她的热，哪怕只是给她一个机会也好。

三日后，叶子收到了周晨的回复：对不起！叶子没有想到她一万多字的信收到的回复只是三个字，叶子想再写信，却真的不知道能写什么，她所能表白的都已经表白了，这五个多月厚脸皮的追逐能做的也都做了，再过分的，比如去他家堵他，去他办公室纠缠他，那会影响到他正常的生活和工作，她做不出！这是一个尽力争取后没有遗憾的结果，以后不会再有如果……叶子的眼泪哗哗地落下。泪水朦胧中，她给周晨写信，做最后的告别。短短几句话写完，点击发送后，叶子再扛不住，趴在桌上，哭出了声。今天是叶子三十岁的生日，回顾过去的三十年光阴，周晨竟然占据了大半的回忆。小学、初中、高中、大学……每一段青春烂漫的光阴里都有他的身影。周晨结婚时，叶子急于遗忘，却没有真正遗忘。但今日，全力争取过已了无遗憾，她知道她真的会遗忘。暗恋没有结果不是世界末日，过了今日，她依旧会平静地上班下班。过几个月后，她依旧会相亲，和一个合适的男人结婚，也许没有浓烈的爱情，但在生儿育女、相互扶持的漫长光影中会滋生相濡以沫的恩与情。从没有得到，应该谈不上失去之痛，但叶子就是觉得像是失去了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撕心裂肺的痛。但是再痛又能如何？就如这光阴，不管再想挽留，也留不住！只能看着一年年岁月如刀，将他们都改变了模样。

网络的另一端，从发出信后一直呆坐在电脑前的周晨看到有新邮件到达，点开了信件：“没有关系，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就如一个人不喜欢吃香蕉，不是他的错，也不是香蕉的错。我会忘记你，会幸福，只想请你也一定幸福！一定要幸福！”蓦然之间，周晨失去了支撑身体的力量，伏下了身，闭上了眼。小学四年级暑假，去上游泳班，所有人都在游泳池里撒欢了，小叶子还紧抓着蓝色泡沫板在游泳池边扑腾。有男生嘲笑她，小叶子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以己之长嘲笑他人之短，非君子所为”。一群小屁孩完全没听懂，不服气地鬼叫，却被小叶子和语文老师一样高深的语句给震住了，再没敢去嘲笑叶子。一旁看热闹的周晨把叶子的话记住了，回家问爸爸，爸爸详细解释顺带教育一番周晨后，听到是个才读小学三年级的小女孩说的，笑着和周晨妈妈说这家肯定是书香之家，转头又用激将法鼓励周晨好好学习，别光惦记着玩，要不然连人家小妹妹说什么都听不懂。自那之后，周晨就比较留意宁叶子，常常听到叶子的八卦。在叶子的小区，在父母的交流中，叶子是所有父母都知道的名人，连带着所有的孩子也都知道。你看叶子学习多好，你看叶子压根儿不需要父母操心，你看宁医生多忙，叶子自己做饭、做作业……随着长大，玩的东西换了不少，伙伴也换了不少，可叶子的八卦一直没少。高中时，两人一个学校，叶子在父母老师和同学间是截然不同的评价。父母老师都喜欢叶子又乖又学习好，同学每每提起却是讥讽，给叶子起了各种各样的外号。大概因为从小就“认识”叶子，周晨很不能理解同学们的刻薄，因为叶子的家庭条件和学习成绩看上去是有些冷傲，也不能参加任何体育活动或者文艺活动为班级出力，可她也从没有惹事生非，从没有欺负过任何一个同学。有一次学校为重病同学捐款时，叶子不仅捐了最多的钱，还把自己爸爸的手机号码给了那个同学，说她已经和爸爸说好了，他们可以直接去找她爸爸。周晨在男女感情上开窍晚，一直把女生当哥们，直到高三考完，选择学校时，周晨发现自己竟然在无意识地想宁叶子不知道会去哪个学校，她家里条件那么好也许直接出国读。想到以后就再见不到宁叶子了，周晨竟然难得地惆怅了起来，和爸爸一起填完志愿，就跑去叶子的小区打球，等了好久才看到叶子。周晨装作无意地坐到了叶子旁边，想要搭话，可叶子目不斜视，正戴着耳机听音乐。就在周晨迟疑间，几个哥们围了过来，询问着彼此的志愿，周晨说了自己填报的大学，眼角的余光留意着叶子。他们几个虽然不能和明星比，可不管走到哪里，女生也总会多看几眼，但叶子却好像嫌他们吵，猛地拔下了耳机，静静坐了一会儿，收拾东西离开了，一副丝毫没把他们这群人放在眼里的样子。周晨郁闷难过之余，把自己那企图搭话的心给掐死了。大学四年，周晨看着一个个男生上前，企图攻陷宁叶子这座碉堡，又一个个都死在宁叶子的碉堡前。其中不乏周晨都认为很不错的男生，周晨只能一边高兴着宁叶子又拒绝了一个，一边郁闷着自己也不会比别人好多少。大四的圣诞晚会，周晨看到了宁叶子，也许因为马上就要毕业，也许因为叶子的突然出现，周晨心里不知道被浇了多少缸冷水的小火苗居然又熊熊燃烧起来。叶子依旧像往常一样，坐在角落里，拿着瓶饮料发呆，一直有男生去邀请她，她却连拒绝的话都懒得说，只是摇摇头，让一个个男生很是没面子地铩羽而归。周晨想要去邀请叶子时，陈馨加入了他们的谈话。周晨很清楚地记得她的自我介绍是叶子的好友，和叶子同宿舍。周晨不禁热情了起来，就算直线走不通，好歹先曲线救国一下，和叶子的舍友搞好关系。陈馨邀请他跳舞，他没有拒绝，两人的话题一直围绕着叶子，周晨也不知道和陈馨聊了多久，只知道当他从兴奋中回过神来去找叶子时，已经不见她的踪影……周晨的额头紧紧地抵着手掌，有泪从眼角涔出，濡湿了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