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翅刃月华水镜是很优秀的武器，锋利的同时兼具了完全无法被破坏的特性，这个特性很像不死者那永生不死的体质。但追逐者武装的锋利依然在正常概念之内，拿来切混杂着土石的金网依旧不容易。在完全窒息之前车尔尼终于挣扎着自那堆废墟里钻出来，此时周围一片寂静，暮色降临，月牙周围笼着灰色的轻纱，极微弱的月华在落地之前已经消耗殆尽。

车尔尼的小酒馆背后带着一个小院子，现在几乎被夷平了的小卧室在靠近院子的一侧。院子的外面是一条狭窄僻静的小巷，罕有人来往，因此虽然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却好像没有被人注意到。

要是引来城卫的人就会比较麻烦。鹰眼卫行动虽然会注重保密，但一般并不太怕被别人目击到。毕竟鹰眼卫中大多数成员满世界跑，连他们自己都没法确定下一刻会去什么地方，即使被人见到，把相貌和鹰眼卫联系在一起也没有关系。但是车尔尼这种依靠伪装的身份掩盖鹰眼卫事实的成员，万一被确认是鹰眼卫，他们的存在就没有太大意义了。当这种情况发生的时候，暴露身份的成员通常被调得远远的，肯定没法再回来。

现在是紧急状况，单靠车尔尼一个鹰卫成员已经无力应对了，现在有一个来自“坟”的资深永生人正在末予城中流窜，而成为永生人之前的她可能会在几个月之后就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如果到那时候身为永生人的她还活着的话，这个国家，这个世界就会在一瞬间终结。必须马上通知到整个鹰卫，甚至上报到神廷中枢，让神廷的陛下和封号圣骑士们也知道这个危机的迫近，整个神廷都要为此做好准备。到那个时候……他们都会知道……引发这个危机的人，会是他的女儿……

车尔尼按住自己的脑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的女儿能平安长大，死去，而后成为永生人回到千年以前，这本身就证明在女儿出生的时候，这个世界依然平稳存续，没有因为永生人的存在而终结。鹰眼卫所奉行的宗旨，这一套理论，在根本逻辑上其实就站不住脚，假使复生之后回到过去的永生人一直没有被鹰眼卫处刑，支撑到了他原本诞生的日子，那世界当即终结，就不可能有之后他的成长，死亡，再因为那从属于森林的神秘力量复生为永生人。但鹰眼卫就为防止这种危机而存在，创立三千年，如果真的只是个骗局，神廷何必为此耗费这么多的力量。鹰眼卫内部普遍认为，永生人“死前”与“死后”的相遇一定会有特殊的意义，只是这种特殊意义的表现形式未必如“世界终结”，而是会是另外一种惊动天地的方式。

依照鹰眼卫自己搜寻到的信息，鹰眼卫所知的永生人，他们身为普通人的一生而终结，没有晚于帝国历4100年的，这起码意味着在这个时间之后的某一刻起，不会再有新的永生人出现。有很多可能性，但最显而易见且可能性最大的……也许这个世界真的在那之后终结了。

距离那个时间还有起码一千年，现在应该是安全的——或者换句说法，鹰眼卫的工作起码在此之前是卓有成效的。虽然过程还隐藏于未来，但既然结果已知，就没有慌张失措的必要。车尔尼先回到鹰眼卫在北羽的巢，在那里留了一份事件概要，之后联络距离末予城最近的两名鹰卫成员，希望他们能够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来。完成这些安排之后，他重新回到末予城的街上。

他从巢带出来一本手抄的咒文书，鹰眼卫专有，不得流出，不过流出其实也没有影响，因为它们与现行的魔法体系根本不不相容。这种咒文书交到别的魔法师手上，只会被当成写满胡言乱语的废纸。

这一本咒文书上记载着一篇咒文，能够令施法者感应到自己血亲的位置。如果她真的是车尔尼的女儿，这篇咒文也许能帮助车尔尼找到她。

但愿它对永生人同样有效。

晦涩艰深的音节一个一个从车尔尼嘴边迸出，咒文最终完成的时候在他左边脸颊晕染开一枚赤色的咒纹，蜿蜒如树根植于他的血脉之中。一根长长的枝条伸展开刺进他的眼角，将血一般的液体注入到左眼，只一会就将这只眼睛完全染成红色。他的右眼完全不受影响，但左眼所看到的一切都隐约蒙着一层赤色的薄雾。附近的红雾有都很浅，但依稀能分辨出浓淡的区别。书中只会记载咒文，至于魔法实际的反应则不会写进去，只能依靠施术者的揣测和习练。以现在的情况看来，似乎眼前的红雾代表着她曾经经过的痕迹，雾气越淡，代表时间越久。

依照这样的猜测，车尔尼首先回到他的小酒馆。那里确实有一大片浓密的红雾，而自此延伸出的红雾只有一个方向，这意味着她是从那个方向来的，也是朝那个方向走的。

沿着红色烟雾铺就的路径，车尔尼最终走进一个僻静的小巷，面前是一堵低矮的墙。

车尔尼意识到，他的目的地或许是“坟”，不只是作为组织的名称，而且同样是他们最后的巢穴，那座真正的“坟”。

“坟”存在于末予城之中，这不是秘密，可它究竟在末予城的哪，却是一个秘密。对鹰眼卫来说世界上的秘密是很有限的，这是其中之一。车尔尼如今找到的极有可能是“坟”的入口，但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成就，千年以来鹰眼卫曾经无数次找到过类似的入口，一堵矮墙，一棵大树，旧货铺正堂的柜台，某个裁缝旧屋上开着的透气窗，一个小贵族宅院中装饰用的石柱……但就到此为止了。他们有很多机会能发现这样的入口，大多数时候找不到方法进去，极偶然的时候可以通过，但所有进入其中的人自此完全失踪，无论是鹰卫还是外卫。之后，这些他们发现的入口将自此失去作用。“坟”用以保持其隐秘性的方式迄今为止都不为鹰眼卫所知，他们普遍认为，这种方式的强度不亚于一个完整的城防魔法阵，想要攻破“坟”，就如要攻破一座城市。

对于这一类的入口，鹰眼卫内部有一本专门的小册子，记录了应对的流程。不过鹰眼卫里所有的小册子都是写给外卫成员看的。车尔尼依稀记得，这套流程的最后一步，是向所属鹰卫报告。

而鹰卫该怎么做？并没有这样的小册子。鹰眼卫对鹰卫的要求，只是独立自主，灵活应对。

现在就是该他灵活应对的时候。

他翻身跳到墙另一侧。墙的内侧没有像外侧那样浓厚的烟雾。这说明那个入口，那道“门”就存在于这座墙上。“坟”的“门”大多并不像普通的门一样是实在存在的东西，更多的是依靠魔法支撑的特殊机关。对于这种机关的检测和破解大多依靠的是运气，要是运气不好，剩下的依靠只有耐性。他这回运气不错，这堵普通的墙在魔力的作用下产生了变化，整齐堆砌在一起的砖块扭曲成奇怪的形状，从中间撕开一张浓黑色的巨口。车尔尼跳进去，墙随即恢复成原样。

他抵达的地方充盈着荧光，头顶灰蒙蒙的，看不到那究竟是天空还是别的什么。寻路魔法只显示出了方向而没有指向城市，这意味着他正处在某个城防魔法阵的范围之内。那这么说他应该还在末予城中。

想想也合理，把他这么大一个活人弄到城外，从魔法角度上来说实现的难度很大，技巧，经验，缺一不可，而且这种规模的魔法阵很难掩盖痕迹，“坟”犯不着弄出这么大的阵仗。城市之中使用的魔法阵应该尽量简单，因为城防魔法阵即使处在不开启的状态，也会对范围内的其他魔法阵产生干扰，而它一旦被开启，这些魔法阵全部都会失效，其中的绝大多数会是永久性的。

假使他还在城中，现在这个地方大概率会是在室内。而且大概率是在地下，据他的观察，这里超乎寻常的大。

他明白，他现在所看到的一切很可能是魔法作用之下的假象。这和单纯以产生幻觉为目的的魔法不太一样，如果这个魔法本来的作用就是将特定的物体以完全不同的假象展现在擅自闯入者的眼前，那几乎很难去破除。以魔法对抗魔法，大多数情况下相互对抗的实际上是魔力量。在这种时候，凡昼种二十八小节的极限咒文长度限制了他，无论他是一个刚入门的菜鸟还是研习魔法一辈子的大师。这看起来昏暗空旷的周围不知道究竟隐藏了什么，也许他实际上只是在一条普通的地道里，也许他往前一步就会陷进一个深坑，坑底密布削尖了的木桩……可能出现的危险大多并不能威胁到车尔尼，因为魔法一旦离开施术者而单独存在，对像鹰卫这种级别的目标而言几乎不可能致命，只是会很麻烦，骚扰他，困住他，令他永远无法脱离这个牢笼。

车尔尼一步一步试探着朝前走，走出去一段就要停下来，吟唱冗长的永恒魔法。随时确定时间在这种情况下显得很重要，因为往日之中用来估测时间流逝的“感觉”，在魔法的作用之下往往不可靠。它不需要直接作用于时间本身——理论上这也做不到——只需要令目标产生错误的感觉，实际很短的时间却令目标感觉到很漫长，实际很长的时间却令目标感觉到短暂。时时刻刻把握真正的时间流速很重要，既能保证你不会很快耗尽目标，也能保证你及时意识到自己是否陷入了某些无意义的陷阱。

暂时而言他还没有遇到什么特别的事，脚下的路很正常，看起来这也许就真的只是一段普通的通道而已。车尔尼不敢轻易放松警惕，通向“坟”的路肯定不会这么简单，这曾经有过血的教训。为了防备可能袭来的危险，他用魔力在自己的周围构筑了一层屏障。

使用魔法并不会引起异常，这是已经被验证过的，自从来到这个地方，车尔尼已经使用过数个魔法，永恒魔法甚至已经用过好几遍。而刚刚这个为他撑起一层防御的魔法普普通通，长度只有六个小节，能够略微阻拦一些常见的魔法伤害以及重量不大速度不快的流箭，甚至不够格被纹在魔纹手套上——可咒文结束，屏障还没有完全完成的时候车尔尼觉得左脚脚下一空，随即整个人朝左边倒。他脚下原本踩着结实的地面，就在这么一瞬间什么都没有了。

在他完全掉下去之前他及时作出了反应，用脚勾住了原本该被他踩在右脚下的地面。这保证他没有掉进他一无所知的深处。此时他眼前的景象完全没有变化，明明他头和脚的方向已经倒置了，头顶上依然是星星点点的荧光和模模糊糊没有顶的天空。

眼前所见已然毫无意义，他暂时将眼睛闭起来，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扭曲身体，双手扒住脚勾着的地面，先爬了上去。很帅气地拿脚一勾，在空中翻个跟头再平稳的落在地上当然是个选择，但只要他的脚一旦离开真实的地面，落下来的时候能不能再找到它将会是一个谜。

刚刚确定好这片地面的大小暂时足够他整个人趴在那，他还没来得及思考任何对策，左肩又遭到了重击。这一下应该砸断了他的骨头，像是锤子或者石头一样的钝器，被巨力挥舞着，而且那样东西依然压在他的身上，他半个身子完全没法动弹。

他预感到了即将到来的危险，强忍着疼痛尽可能地蜷缩身体。第二次攻击没有很快落下，他不知道是不是被自己刚刚的动作躲过了。

事实上他什么都没感觉到。一般而言这么重的东西砸过来起码该有些征兆，比如声响，比如魔力的爆发——它本来根本不可能击中车尔尼，但在这个古怪的地方他似乎失掉了对外界几乎所有的感知能力，唯独触感依然存在，但它只有自己已经受到伤害的时候才能起到点作用，将疼痛真实地传递给他。

光华闪耀，展开羽刃是他如今唯一的选择。只听得叮叮当当一阵乱响，羽刃传递了冲击力给他，应该是一蓬密集的箭雨全部被月华水镜拦截了下来。可是任他怎么找，也看不到一支箭落在周围。

完全展开的月华水镜足够将车尔尼整个裹在里面，任何攻击在穿透它之前都无法伤到他。但各式各样的机关暗器自此之后就没有停止过，羽刃震动的频率越来越高，幅度越来越大，他只能托庇于此，停在原地无法前进一步。

他也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

在一开始一切都很平静，虽然与现在一样什么都看不见，但也没有如今令他寸步难行的袭击。直到他出于谨慎，构造了一个保护自己的屏障。这么看起来的话，触动这些机关的，很可能就是这个动作。

车尔尼稍稍一想就明白了，这是只有对着这座“坟”抱持敌意的人才会有的举动，用于作反击设置的触发器简单而且有效。但想明白这个前因后果对当前的处境并无益处，这虽然是一个对未来有一定意义的猜测，车尔尼却不觉得他有机会告诉第二个人。

现在车尔尼能期待的，只能是基于这个触发机制的推测——它有可能会在一定程度的连续攻击之后停止，无论是觉得这种程度已经足以消灭任何敌人，亦或是设置好的所有措施全部耗尽，甚至是认为如果这样都无法消灭入侵者的话再继续下去也是白费力气，它总会有停下的时候。

当它停下的时候，十有八九接下来将面对的会是“坟”中闻讯而来的不死者，更困难，更危险，可同样是车尔尼唯一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