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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濡月》四 行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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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行囊

四五天后,丧事停妥,成平背着他回时的背包,坐上了北上的列车。临走之前母亲对他说:“北方冷,还是先不走了,过了年再走。”

他说:“不了,买好了车票。”

母亲没再说什么,只是默不作声地往他包里多塞了两件衣服,背包被塞得鼓鼓囊囊的,显得有些笨重。

他将其中一件毛衣拿了出来,对母亲说:“我身上已经穿了一件,不用再带那么多。”

母亲仍旧没有说什么,低着头,一双手不知该怎么摆放,只好将他拿出来的毛衣理了理,放在手肘上叠了起来,整齐地摆在衣柜里。

他背起背包,抬起脚步往门外走,走到门口感到一阵幽冷袭背,他停了脚步。家里的房子是刚新建不久的两层楼房,就在两年前房子里尚还有一家三口,一家人在一起生活就是踏实安妥,现在却已没有了安妥的氛围,安妥被这空旷扩散清肃了,于是幽冷侵袭。整栋房子陷入一片压抑和岑寂之中,而在这片压抑和岑寂之中,母亲的身影藏在那片幽暗深邃的阴影里,显得极为脆弱单薄,仿佛随时可能被这孤独摧垮。他的脚步没有办法挪动分毫。他转过身道:“妈,我还是在家里多住几天吧。”

母亲从幽暗中走出来,走到他面前,抬起手帮他理了理衣领,声音喑哑的说:“还是算了吧,过年还有一个多月,放年假再回来吧。”

成平申请的丧假只剩一天,现在离年假还有四十多天。

“……那你一个人在家里想开一点,注意身体,没事就看看电视,或者去外面走走,别老一个人憋着……一定要保重身体。”

母亲苍白的嘴角露出一丝勉强的微笑,“放心去吧,你爸走了,我也可以少操点心,一个人也清静。”

列车平稳地行驶,轮毂在铁轨间的缝隙中磕碰发出的“嗑腾磕腾”的声音从铁轮传上来,传到脚底,传到坐垫,再传到他的心脏。他收回痴呆的目光,发现背包压得腿有点酸。他提起背包伸了伸腿,抽出右手从包里拿出手机,看了下时间,还有四个小时。他将手机放回包里,拉上拉链,拉到一半卡住了,他仔细一看才发现中间掉了一颗链牙,小心拉上。他一想这个背包从他毕业那一年开始已经陪了他两年,这两年是他的人生中从学校生涯过度到社会的两年,这两年坎坷波折,似水东流。

这两年的前一年是成平毕业后第一年,这一年他去了北方的一个城市,非常靠北的一个大城市,因为辛芸进了这个城市的其中一所大学,一所三流大学。辛芸没有去厦门,她没有考上厦门大学,甚至她连二本也没有考上。厦门在南方,南方气候温和湿润,她却选择了北方,北方气候寒冷干燥。报考志愿她没有征询他的意见,不然成平不会同意她来一个这么寒冷空气又这么差的一个城市。她听从她父亲的安排,她父亲对她的未来寄予厚望,所以帮她选择了一个在所有人看来最有发展空间的一个一线城市,这个城市大得让所有人向往。成平也向往这座城市,不过那是小时候,现在不再向往,这样大的城市会让他感到自身的藐小和脆弱,因此后来他才会离开这座城市。

成平离开这座城市,不是因为辛芸和他分手,离开这座城市是在他们分手十个月之后的事,而他们分手的时候,他还没有在这个城市找到工作。那个时候他还背着包,拉着行李箱辗转在这座城市纵横交错的地铁线里,奔于应聘面试找工作,这座城市的地铁线路密集,但车站还是很挤,人群涌动。地铁线像一张密实的网,四面八通无所不至,给这里生活的人带来方便的同时也牢牢地网着这些人。在这座城市找工作让他知道了高中学历等于没有学历,资质优越等于名牌毕业加多年的工作经验。在这样生活水平极高的一线城市里,找工作是每一个刚到这里的人迫在眉睫的事情,若是不快点找到工作就要面临露宿街头的后果,成平也不例外。一天在他第四次面试失败,站在地铁站等列车的时候,他突然记起今天是辛芸的生日,顿时呆鄂——他没有准备生日礼物,甚至他差点把这事给忘了,他猛地拍了下脑袋,赶紧转过身准备换乘,抬头一看才发现已经晚上九点。他连忙拿出手机打开地图软件使用导航,一边对照着月台柱子上的地铁线路图,发现从他现在的位置到辛芸的学校至少要换乘两次列车,每次都有十多站,而且地铁还不能直达,到时候还要换乘公交车,公交车也要十多站,到了目的地也已经半夜了。他突然发现在这座城市居然还有地铁不能直达的地方,苦笑一声,长长叹了口气。他现在在这座城市的东边,而辛芸在城市的西边,两人之间的距离几乎横跨整座城市,他只好暗自感叹一声:这座城市真大。

成平什么也做不了,后来只好给辛芸发了个短信:生日快乐!辛芸没有回复,他给她打电话,电话里一直提示您所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连续拨了好几次,都是在通话中,他叹了口气,只好作罢,以后再补偿。然而他没有了补偿的机会,第二天他收到了辛芸的回复:我们分手吧!简简单单几个字,他看了好几遍,以为自己看错了,重复确认多次后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没有看错,那就是辛芸发错了,他给她打电话,结果还是和昨天一样提示您所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连续拨打,连续提示通话中。于是他收起了手机,背起背包提着行李箱办了退房手续。这是他临时租的房子,离地铁站很近,走路十多分钟,但他已没有耐心去曲曲折折地坐地铁公交,他拦下了一辆出租车,放好行李箱,上车关门说了要去的地址,出租车司机便带着他直奔辛芸学校而去了。

结果还是三个小时之后才到,中间硬是被堵了一个小时,对此他不得不对这个城市的道路交通感到深深地失望。他站在学校门口,看着这所学校恢宏的校门,一时愣了——怎么找辛芸?虽然来这座城市半个月了,但他还没有来找过辛芸。他只知道她在这所学校,但她具体是哪个系哪个班哪栋楼哪个教室的他却一无所知啊。北方寒冬还没有完全过去,一阵遗有余威的冷风吹得他打了寒噤。不管怎么样,先进校园再说,他拉着行李箱往大门里面走,随着人群成功混进了校门,途中免不了惹来学生老师的频频侧目——对于他这个这么晚才来学校的“学生”感到好奇。然而他没有心思理会那些好奇的目光,自顾自地拉着行李箱往里走,边走边观察这个校园的布局,并且一边抱着能碰到辛芸的希望,走了一阵后他发现这个校园真的不是一般的大,高中的学校和这简直没法比,这里的楼都很高,长得都差不多,路很宽很平,每一条都一样,于是走着走着他便发现他迷路了。他停住,原地转了一圈,试着往比较空阔的地方走,他走到了一个中间有喷泉的广场。广场上三五成群地聚集了不少人,他拉着行李穿过人群,走到广场中间喷泉所在之处。喷泉周围围着一圈泥石边沿,他放下行李箱,踏上泥石边沿,扯开喉咙大喊一声:“辛芸!”这突然的一声大喊把附近的女生吓了一跳,同时惹得广场上的青少年男女纷纷朝这边看来。他喘着粗气,不知道是因为那些四面八方看着他的目光,还是因为那一声大喊太过热烈,或是这余势未退的北风给吹的,他的脸涨的通红通红的。那一声让他喊出了感觉,他适应了一下嗓子,再次扯开喉咙喊了起来:“辛芸,你在哪里!”

“辛芸!”

“辛芸,你听得见么!”

“辛芸!”

“辛芸,是我!”

“辛芸!你在哪里啊!”

他一连喊了好几声,脸涨得似乎更红了,周围那些青年男女见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脸惊愕和疑惑:“谁是辛芸!”然后又都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辛芸,我来了,你听见了么。”

“辛芸!”

“辛芸,出来见我一面吧!”

“辛芸!”

“辛……”

他忽然被打断了。

“成平?你怎么在这里?”

成平低下头,看到的不是辛芸,是辛芸高中时的闺蜜,顿时如同见到了救命稻草,“辛芸,辛芸在哪里?”

对方笑了一下“我带你去见她。”

他本能地跟着她走,走了几步又掉过头回来——他忘了他的行李。

成平快步跟上,“辛芸为什么跟我分手?”

对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辛芸跟你分手了?”

“我还没同意呢!”

“昨天是辛芸的生日你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

“那你在干嘛!”

“我……我在找工作。”

“你知不知道辛芸发生了什么。”

“我哪知道,我要知道我还用问你吗!”

“昨天有个男生向辛芸表白。”

成平心里咯噔一下,不安的情绪油然而起。

“那……她……”

“她没有同意。”

“那……”

“她也没有拒绝。”

“……”

两人都沉默了。

到了女生宿舍。

在一个花圃和鹅卵石小路相间的园子里,他见到了辛芸。辛芸穿得有点单薄,他脱下外套给她披上,她退后一步;他上前想拥抱她,她又退后一步;他想摸一摸她的头,她再次退后一步;后面是一片草坪,她被绊了一跤,坐到了草坪上。他上前想拉她起来,她把手藏在后面,身体不停地向后挪。他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也在看着他,他读不懂她的眼神。

“我们分手吧。”她的声音很小。

小得让他可以听见自己的心一片一片地碎掉的声音。

他长长叹了口气,转过身,拉起行李箱,一步一步离开了这植满花草的园子,一步一个脚印,一步一滴泪水。

列车缓缓驶进了一座城市,高楼大厦拔地而起。这座城市是成平现在工作所在的城市,城市处于江南,却还是在家乡的北边。他感觉这里比家乡冷,最起码这里的冬天,已经下起了柳絮一般的雪,而家乡的冬天,却多年没有正经地下过一场雪了。成平回过神来,长长叹了口气,窗户立刻被凝结了一层水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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