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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衣》第二卷 剑似雨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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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如此深,天上的月色也被乌云遮盖住光芒,两旁只剩下竹海风声。林翊川走在竹海之间,闻着夜幕下寂静之后的竹香,林钟明夏眼光极为老辣,常人看不出此地的奥秘林翊川却能看出,若是无人指引仅仅是竹海便已经能够困住一般高手,更何况在竹海之外还有这繁茂的参古老树汇聚成林。一弯溪河流水青青,下游究竟是何方林翊川不敢肯定,但不会是祥和之地。

惬意,林翊川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的惬意,行走在山林之间安然的感觉,嗅到夜晚风吹竹动的香气。只是他并不轻松,心神依旧紧绷,能够让他放松心怀的也只有在江晚嫣的身边,才智超过他良多,更深更远的问题不需要他再去思虑。

江晚嫣,此刻或许已经睡下,但她并没有进入梦中。

屋前流水芬飞,芳草萋萋玉竹滔滔,人烟荒芜的深山很难寻到一处炊烟。人总是不喜欢孤独和寂寞,冷清只会让心变得凄凉,再平淡的人也会被寂静折磨内心,独自一人的远方,了无人烟的世界,生活的太久会忘记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林钟明夏究竟是迫于无奈还是心境超脱林翊川并不知晓,不过想想林钟明夏知晓一切,林翊川又觉得他真如所见一般,适合在这处不染尘世的地方。

借着夜色里少许的一丝黯淡光芒,寥寥几步他便能够再次见到这个知晓一切的人,前日林钟明夏给他留下不少疑惑,只是碍于明原天在场他也没有多问,今夜江晚嫣觉着林钟明夏有些怪异,似乎每件事都在林钟明夏身上能够找到痕迹,一切仿佛都是在围绕着顺口而来的典故。

只是他停下脚步,因为他已经没有必要再向着没有烛盏的竹屋前行。

空气中飘荡着血腥的气息,很熟悉,却也很陌生,那天的雪落得很大,林翊川已经不记得是第几次用内力震散落在肩头的雪迹,他单薄的衣衫被雪湿透,人力终究抹不去天地留下的痕迹。程青灵在他的怀中全身发烫,她已经高烧两日。王衣函很安静的走在他的身后,他们一步一步向着剑阁的方向。他腰间的尘霜没有被白布遮盖,连剑鞘上也滴着猩红的鲜血。

一百七十二人,第七批追杀的杀手,从此世间再也见不到他们的身影,有人化作尘土,有人冻结成冰,还有人脑袋在树上身子已经抛弃在河水之中。

他停下脚步,很突然,走在他身后矮小的身影不觉地撞在他的身上,抬起脑袋疑惑地看着他。

他蹲下,很温和地笑,王衣函从未见过这么温暖的笑,如同在春风里和煦的朝阳挥洒在身上。他摸了摸王衣函的脑袋:“我们不去剑阁,北上好不好?”

他再一次成为剑阁阁主,带着王衣函,抱着程青灵向着北方走去。

林翊川已经不记得当时的雪是白色还是灰色,空气中的气息却和那时一模一样丝毫没有变化。他不敢往前走,害怕走进竹林小屋之时看到的是一具具沾满罪恶的尸体,他更不愿意看到那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也躺在其中。

“你来了,进来吧,我有些话要和你说。”好似一道冬夜惊雷,它在人毫无预备之际从天空中划过一道痕迹。

林钟明夏似乎早已经知道林翊川会在今夜再次到访,语气中没有丝毫的意外。林翊川心中也没有意外,仿佛现在所做的一切所说的话都在预料之中,他不愿迈入眼前的竹苑,但终究还是抬起脚踩在竹苑内的青草地上。

伤然,难受,胸口阵阵地闷顿,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这是熟悉地不能再熟悉的气息,眼前是他最不愿意最不喜欢的世界。

有人出手非常简单,尚未感知到痛觉剑已经断去了生机,而有人喜欢聆听死亡过程中的悲痛,每一次出手都不会让人死去,直到最后留下残缺的躯体,他们都是同一种人,都是杀人者,只是杀的人不同,杀人的方式不同。

享受?杀人是一个痛苦的过程,至少林翊川是如此。林钟明夏属于哪一种人林翊川猜想不到,知晓一切的人又怎会让他人揣测道内心的想法,或许对于林钟明夏而言,死亡只是一个享受的过程,在生死之间才能够看到将死之人眼中的恐惧和不甘,用缓慢优雅的手法,像是在绘画一篇高傲的字画一般。

“很惊讶?”林钟明夏淡然的语气,仿佛身处之地依旧是一片青草茫茫,竹林吹来的风不曾变过一般。

林钟明夏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的不妥和疲倦,若非眼前确实无处不可见的尸体四溢散乱,林翊川很难联想到这一切都是眼前这个一头白发的老人所为。

见着林翊川眼神有些冷,也没有回话,林钟明夏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只是这幅笑在林翊川眼中显得如此诡异和可怖,笑得让人心惊:“不必惊讶,他们就是你想知道的炼刀人,可惜,有一个人太强,被他跑了。”

声音有些苍老,不再如前日那般,有些苍老无力,只是林翊川并没有注意到在林钟明夏的眼角,不知何时已经多了很多皱纹,如今的林钟明夏极为苍老,原本的白发也在这幅脸面下显得有些恐怖。

林翊川竭力保持平静,他的语气也在克制:“前辈,这些人杀了便杀了,行走江湖本就是杀人和被人杀,可是前辈的手段是不是有些狠厉,这是翊川也从未见过的手段。”

林钟明夏冷笑一声,说道:“狠厉?可笑。你身为剑阁阁主应当知道每个人有他自己的行事方法,我林钟明夏在龙古云都这么多年一直没有被人拉下马就是因为我的手段,若非看你是君阳的朋友,我必定教教你如何做一个合格的阁主。”

“我剑阁从未出现过如前辈这般的人物,翊川如何做剑阁阁主也不需要前辈来教,若要如此狠厉如前辈一般手段做剑阁阁主,翊川不做也罢,如前辈一般居青山绿水。”林翊川有些怒意。

林钟明夏所说的话指明剑阁当以铁血手段控制,回想剑阁中几位阁尊林翊川又不觉有些失望,或许也只有如眼前耄耋老人一般方能让剑阁重现南宫柏泉时的风采,如此行事他便不再是林翊川。

深吸一口气平复怒意的心境,林翊川已经不愿再待在此地,他厌恶眼前的一切。向着林钟明夏行礼说道:“前辈既然安然无恙,翊川不便打扰,告辞。”

话已罢,人将离,林翊川头也不回地向着竹海之外走去。他心中仍有疑惑,但相比疑惑而言,此情此景让他极为难受,他不喜欢狠厉的手段。林钟明夏早已经料定有人会前来动手,恐怕林翊川的到来也在算计之中。

他不喜欢算计人,更不喜欢被人算计,那种被人掌控在指掌之间的感觉让他喘不过气,就像很多年前一样。

林钟明夏眼中锐利乍现,身体在晃动的躺椅上轻轻摇晃,躺椅留在青草上,人已经不见,风吹过之时摇曳一直在欢呼的竹叶。

“前辈此为何意?”林翊川阴沉脸色,手已经摸在腰间的尘霜剑之上。

林钟明夏屹立在他的身前,拦住他的去路,他几乎下意识地准备拔剑,对于林钟明夏他已经只能够拔剑,只是剑还在白布中没有流露丝毫光芒。林钟明夏躺在躺椅上林翊川感觉不出异样,此刻的林钟明夏全然没有方才的淡然,气血紊乱脚步虚浮,伤,唯有极重的伤才能够让这等高深莫测之人如此虚弱。

林翊川皱眉道:“你伤得很重,还是不要动气。”

林钟明夏摆了摆手说道:“无碍,我时间不多,那个人内力高深是我前所未见,我只能简短嘱咐一些事,我说,你听。”

手还在尘霜剑上紧握,林翊川很少有这种感觉,仿佛被一头雄狮盯上随时会被夺去性命。片刻之后他还是放下右手,点了下头随着林钟明夏再次进入竹苑。

青色的草黄色的土,黑色的夜与红色的血。林钟明夏如今只是外强中干,但即便是如此林翊川也不敢小觑,眼前这个人的心思太过于深沉,他猜不透想不通。

一阵微风吹拂,两个人的身子同时不自觉得颤抖,或许是夜里的风确实带着寒意,浓厚的血腥曼妙却是风吹不散的罪。

“听好!”林钟明夏又躺在躺椅上,显得那般悠闲:“江城炼刀与古仙门有关,我知道你听完之后会有疑惑,但这些疑惑我未必能够给你解答,只能你自己去寻找答案。”

林钟明夏从怀中拿出一枝玉竹,与前日给明原天的玉竹无二:“百年前的仙门不是如今这样,他们有着让人敬畏的人物和武学,所有人都称他为南尊……”

南尊,能够称之为尊的人必定是德武双馨,剑阁的阁尊也是有着无上权威和超乎常人的心智,南尊是一个时代,一手《乾坤道》武学让分崩离析的仙门化作一个整体,也让仙门迈入天下武林乃至朝中上圣的眼中,仙门自他之后合而为一,以往分离的仙门被江湖中人称为古仙门。

“前日与你们所说,有人锻造神兵,如今阳舒天手中便是鸣渊刀,炼刀人的目标也正是此物。神兵隐而天下安宁,显而乱世纷争。”林钟明夏低声冷笑,继续道:“可谁想,这乱象早已存在百年之久。仙门六合玄刀劲出自此刀,如今刀再落入仙门中人之手,真是因果循环。”

隐藏多年的密辛在林钟明夏口中如此轻松简单,林翊川心中犹如一道沉睡的惊梦,诉说者与倾听者,继承与传授,平淡的声音不时会有一丝冷笑或冷哼,林钟明夏不带丝毫感情地诉说中却有着无可奈何的评价。

夜,如风如云,人,如幻如蒙。活在这个世界如此无奈如此悲怆,每个人都在争,为自己,为亲人,为朋友,其实不过是为了心底里浅藏的梦魇。阐释江湖的人无所不知,林钟明夏用六月的愁绪给林翊川选择。

许久,竹苑内再没有一丝声音,林翊川站在青草地上久久不能平复心境,南尊的事迹如今已经没有人知道,剑阁典籍也查不出丝毫关于古仙门的痕迹,知晓一切的人闭上双眼像个熟睡的婴孩,今日之后再也不会有人知道当年的故事,除了林翊川。

时间如此安静,离开的人不会再回到原来的地方。人总是伤感,叶落与流水,无可奈何的凋零,林翊川也是如此,他见过太多的生死别离,遗憾惋惜却从不后悔。想要留下的人总是不得不离去,想要离去的人无可奈何留下,他想离去又不想离去,活着终归能够拥有比死去之人更多的精彩。

“或许所有人都离去的时候,或许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我也会选择离去吧!”他想着,走着,脚步沉重,泥土沾染在他洁白的鞋上。

泥尘与泥尘,林钟明夏也归于泥尘,知晓一切的人终于选择寂静,诉说完前尘往事放下心中等待,他在等谁林翊川并不知道,依据言语之间的痕迹鸣渊刀曾被古仙门南尊持有,南尊死后也就消失在江湖,荒漠中众人寻纯阳露之时它也随着纯阳露出现在世人眼前,仙门应它获得的荣誉如今真可能如林钟明夏所言将之收回。

疑惑,终究还是存在林翊川心中,炼刀人的目标是阳舒天他们却仿佛一直在寻找林钟明夏,他们所做的以人炼刀以刀养刀似乎也是为了引人寻找林钟明夏。

林翊川曾听南宫柏泉提及过炼刀人所用之法,他实在想不出既然用刀魂蓄养鸣渊刀的威能为何他们还要寻找林钟明夏,他只能想到一个解释,林钟明夏知晓一切甚至是鸣渊刀被释放之后所牵扯的隐秘,只是这个隐秘林钟明夏并没有告诉他。

知晓一切的人也不会知道自己死去之后的样子,林钟明夏带着笑容自嘲着离去,他的内心也在嘲笑自己如此的无知。或许他知道,只是从未在意,凄凉的结局在他眼中仿佛只是一个过程,对于生死他看得比常人透彻。

林翊川的脚步不曾停歇,下一步他却停下脚步,尚未踩在泥尘上的白鞋在空中停顿,内息也在这一刻汹涌。

竹海涛声万丈,火光渺渺如泣,黑色的夜里焕起的火焰照亮半边翠绿的山岭,这是浓烟掩盖不住的凶火。林翊川怒吼一声人已经不见,空留地上被踩踏的深厚脚印,脚印周围泥土四溅。

愤怒,无可遏制的怒火。

竹苑里已经看不清里面的任何事物,仅有一冢矮坟在火光中被烧得通红。火光摇晃的屋前能够看到两个相互站立的黑影,看不到他们的脸。

“你是谁?”黑布蒙着脸,看不出何许人,他在质问对面戴着面具的人。

银白色的面具下的他很平静,没有声音,他的内力凝聚在掌中,他知道对面这个蒙着黑布的男人也在凝聚内力,一旦发现破绽必定施展致命一击。

“你也是极境!”蒙面人仿佛有些惊讶,适才交手片刻之后他发现这个戴银色面具的男人内力丝毫不逊色他,在武学的领悟更是比他高出些许。

极境,唯有对武学领悟极高之人方才能被称呼之名。

武学能够用内力高下划分,但习武之人终究只是习武之人,能够如林翊川一般尚未达到武学极境便能够与已经步入极境的明原天不相上下之人少之又少,对于武学的理解林翊川是一个异类,他经历的事情太多性情的变化也过大,出手的瞬间也仿佛变成另外一个人。

而正常人哪怕如明原天之类的奇才也只能够依靠对武学的领悟达到一种高度,在勘破武学本质之后每一次出手都是倾力之势,用敏锐的感官觉察对方的破绽,往往只需要很短暂的交手便能分出高低胜负。

他们便是同一层次,但他们交手却丝毫寻不到对方的破绽。

蒙面人冷哼一声,随即冷笑道:“如此高深的内力如此精妙的武学,既然阁下步入极境便不会是无名之人,我倒是要试出阁下的真功夫,看看这放火烧山之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银色面具只遮住上半截脸,能够看到的部分脸上仿佛有些迟疑,疑惑问道:“你不是放火之人?”

蒙面人似乎也是愣了一愣,随即轻呵一声,说道:“我来之时便只看到这漫天大火和阁下的身影,何来的放火之说?不过阁下深夜来此,纵是不是放火之人也不是什么君子。”

“君子?”面具人冷笑道:“带着面具,脸上蒙着黑布,我们之中谁人能够称为君子?阁下说话真是有趣。”

他们都只有一双眼睛流露在外,火光下的眼睛看不见丝毫情感波动。他们在斟酌,对方的话几分可信他们并不在意,放火之人是谁也与他们无关,他们只在意一件事,林钟明夏手中的情报。

燃烧的竹在火焰中炸响,没有干枯的绿竹中藏匿的水汽被灼热的火焰湮没的声音,两人在声音悄然响起的瞬间内力也在绽放,不同的招式不同的内力,每一招每一式都极为精妙,他们对武学的领悟已经到达非人的境地,交手的片刻已经数十招,他们出手太快,已经看不清对方武学的痕迹,只能够依靠自身的感觉相互拆招。

蒙面人武学繁多,数十招没有一招重复,从武当太乙逍遥掌到少林分筋错骨手,光明天宫琉璃明尊圣体到西南圣宗独尊圣诀,名门世家武学更是数不胜数,仿佛是一个武学宝库,信手捏来的武学被他展现的淋漓尽致。

银色面具人只有一种武学,一种从未在世间出现过的指法,无名指法,一招而变千万,一式而享万千。银色面具下的脸极为惊叹,集天下七分武学于一身并不可怕,若是将这七分武学都领悟此人天分之高定是世间无一,这种人他从未见过。

他们谁也奈何不得谁,很有默契的同时收手,身影交错站在方才对方站立的位置。

蒙面人低垂脑袋看着他的手,再抬头时眼睛闪过一丝惊讶:“你不是极境?为何你能够施展出只有极境才能够拥有的倾力之势?你是林翊川?”

面具人同样看了看他的手,又看向蒙面人,说道:“你一次问这么多问题我不知如何回答,但我也没必要回答。”他犹豫片刻,说道:“你也不是极境,你不过是在用多家武学弥补倾力之势,弥补自身的破绽。”

又是一阵炸响,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大笑,一道黑色身影从竹林深处缓缓走出,面纱遮盖住面容看不清脸的模样。

“两位既然难分高下又何必再打下去,不如坐下来喝杯茶谈谈这武学极境不也很好!”面纱黑衣人走到他们中间,眼睛看着依旧作响的火焰。

“真是个有趣的夜晚,不知此处有何神物得以让三位高手在此汇聚,不如翊川也来凑个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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