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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拥罗衾》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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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眼过了大半个月,那玉已经换了身衣服,日里时时跟在栾书身边。除她之外,那玉发现之前守门的卫士魏淙也总是贴身防卫,想必此人身手了得。

自赵盾开始,晋国“盗贼”猖獗,各个阵营,各自的政敌随时得提防这些明里暗里的“盗贼”们。不要说世卿大夫,就是国君公子,被“盗贼”所杀的机率也非常之高。当然,在赵盾之前,国君,或者公子世子遭遇不测也时常发生,不过那时大多是群公子相互攻伐,或者被国君剪除,比如当今的晋候,就是由曾经的小宗推翻大宗,得以立庙稷君。像献公时期,先是自灭公室,后有骊姬之乱,说到底没有国君本人点头答应,就是天下第一高手寺人披,也不敢手持利刃追杀重耳。而从赵盾与狐射姑争权开始,诛杀公子、弑君之事已不罕见。

如今栾书虽说是公室旁支,毕竟已为世卿大臣,可不会心存侥幸,认为区区“盗贼”没胆对自己下手。明里暗里需得有人保护,这是常理。在自己家里也不能例外。

看了看身姿笔直守在门口的魏淙,那玉飞快地垂下眼皮,轻手轻脚地关上门。回身为栾书和客人添上茶水,然后悄立在栾书身后。

穿着绛色深衣的栾书却未饮茶,那玉见他才坐片刻便要起身,赶忙上前去扶。上军佐荀偃看那玉面生,便说:“这童儿年纪虽小,手脚倒是伶俐。”

“可不是。”栾书叹了口气。

“栾元帅,您是有什么烦心事吧。”

栾书哼笑一声,不置可否,也不说话,只是不轻不重地瞥了荀偃一眼。

荀偃暗道:“这个老狐狸,谨慎的很,都火烧眉毛了,还逼着自己先开口才罢。”

荀偃喝了口茶,他也站起身来,走到栾书近旁,低声说:“最近郤锜逼的很紧那。”

栾书笑了笑,别以为他不知道,荀偃这家伙怕是在将佐的位置上待不住了。

“荀大人此话何意?虽说老夫与郤大人的政见略有不同,在朝中也偶有争执。不过——我们都是替国君办事,而且郤家忠心耿耿拱卫公室,我心里非常敬佩。”

荀偃挂在嘴角的那抹笑容僵了僵,为了掩饰尴尬,他握拳的手放在唇下,轻咳一声。

“元帅说的是,我只是替您打抱不平,哎,仔细想想,可不就像元帅所说。”荀偃哈哈一笑,岔开话题,说起鲁国的新闻。

栾书虽然要留荀偃共用午膳,荀偃推说天色还早,还有些家事尚待处理,没过多久便起身告辞。对着将他送到门口的栾书告礼道别。

栾书负手而立,也不知想些什么,在璀璨的阳光下,嘴角泛起一抹冷笑。

“爷爷!”

一个童稚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见是自己的长孙栾盈,栾书的目光柔和下来。长子栾魇性格不好,栾盈却很乖巧懂事,年纪虽小,却很懂礼貌。

“盈儿,这是要出门了?”

“我请求父亲让我到街市逛逛,父亲已经答应,不知爷爷可有什么吩咐?”

“无事,记得早些回来。”栾书摸了摸孙儿的发顶,嘱咐左右小心看护。

目送栾盈离开之后,栾书感觉有些疲惫,便准备回房休息。转身望见比孙儿大不了多少的那玉,便让守在门口的仆从取出一小袋空首布,递给那玉。

“整日闷在家里难为你了,来,今日便不用跟着我,去玩吧。”

那玉愣了愣,下意识地接过袋子,怔忪片刻,礼貌地施礼道谢。栾书离开之后,那玉垂下头,轻轻吐了口气,揣着钱袋出了栾家,漫无目的的四处游荡。

就算对古代的街市兴趣不大,出门走走放松心情也确实舒泰。那玉先是朝人少寂静的地方走,或者说心里有事,没注意周围的环境,等回过神来,那玉感觉自己的警惕性好像不如从前。这可不是好事,她赶紧从无人行走的一处里巷离开。

那玉觉得在外闲逛还不如回去睡觉,想归想,却始终没有返回。因为暂时不想碰到熟人,与人打招呼也会让人倦怠。

“天气真好……”那玉在心里想。

不过这么好的天气里,却记起了以前的事。并不具体,只是晦涩模糊的感受而已。不想记起的事,而且相隔遥远,记忆会淡忘很多东西。

打从第一次在云梦山上睁眼开始,那玉就决定换一种方式从新生活。现在与住在山上的那段时间,打算已经全然不同……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之前是为了自己,现在,也还是为了自己。

还好与孙周有那样一个约定,不然她都不知道自己日复一日,到底在做些什么。不过约定也好,目标也罢,那玉对自己的执着程度没有自信。比方说,一开始准备在栾家观望风向,那是担心栾家倒台从而牵连自己遮风挡雨的地方。但在她的内心深处,未尝没有过随时袖手的打算。那么与孙周的一个约定又算的了什么?这么想着的时候,一种冰冷麻木的东西,像冷血动物的眼睛一样,从她的眼睛里可以窥见。

以前她没有这种确切的感受,更久以前,就更不用提了。现在已经有所警觉,那种麻木不仁的感觉——就像此时,她清楚的感受到那种冷酷正无情的盘亘在心脏的位置。

不同的是,那玉会产生疑问,这世上有多少人是从无望的泥泞里,被时间的利刃刮去了柔软的温情?那是否更加悲惨?

那玉惘然地看着近在眼前却又遥不可及的道路,被太阳照射的沙地白的刺眼。

一瞥眼,见一个穿着土黄色深衣的老人在路上闲荡,那玉不由停下脚步。

老人愁眉紧锁,大抵是有很重的心事,没看到迎面路过的那玉。那玉环顾一周,有些乏味,便转身跟在那老人的身后。老人走了很远才发现有人跟着自己。

“你跟着我做什么?”老人驻足询问。

“您看起来像一位智者,又年近花甲。拥有智慧,看了几十年的世态炎凉,还会有什么想不开的嘛?”

老人闻言眯了眯眼睛,在那玉脸上逡巡一圈,不答反问。

“童子想来衣食无忧,涉世未深,又为何愁眉不展?”

“嗯,您说的对,是我无知冒昧了。”那玉说着,并没有从老人身边走开。老人不曾注意过她,她曾远远见到,知道他的身份。

边走边谈,老人就问起那玉的身世背景,那玉没有隐瞒,毕竟以后有机会照面。

“我叫孙玉,是栾元帅的童仆。”那玉掏出钱袋,说,“这是大人赏的,放我出来逛逛。大人自己向来节俭,却赏赐财物让我出来玩儿。我见大人最近总是忧心忡忡,想为大人解忧,您看起来与大人一样年纪,那玉就想,或许您会有什么答案也说不定。”

老人先是微微惊讶,接着沉默片刻,沉吟道:“栾大人治国非常勤勉,也很清廉。”

那玉歪着头,目露不解的看着他。老人笑了笑,说:“身居高位,要操心一国社稷,忧心也是自然。”

那玉点点头,韩厥不愧是混迹多年的老江湖,回答的很是中肯。

耳边传来一阵车架的声响,她一抬眼,看见一辆马车停在不远处的草地上,除了驭者,还有一名翩翩少年从车上下来。少年见到老人,便下了车迎面走来。

“父亲,天色已晚,该回家了。”

“嗯,你送这位童子回去吧。”

少年看向那玉。

“不知童子家住何处?”

“栾元帅的舍下。”

少年眉梢一挑,没有多问,将父亲扶到车上后,与那玉一道离开。

那玉暗想,这大抵就是韩厥最小的儿子——韩起了。

韩起彬彬有礼,嘴上总挂着笑意,看起来很温和。那玉却心中警惕,这小子言语之间,旁敲侧击的打探栾书的事,问题又很刁钻,或者说,是直冲要害。那玉觉得还是装傻充愣比较好,只要是敏感话题,都说自己不知道。

到了家门口,那玉向韩起道了谢,去栾书那打了招呼,就回到房中休息。这时月上中天,那玉坐在靠窗的台榻上,准备给孙周写信。写到一半,那玉见墙上有一道人影。

“你这时跑过来,难道不用值勤?”

“今夜到别人了。”

那玉放下刻刀,将目光定在魏淙身上。

那玉原本不知魏淙是孙周的人,是魏淙带着孙周的书信主动找上门来,那玉才知道他是孙周的人。如今与孙周书信来往,可靠的信使,就是魏淙手下。

从魏淙的语气里,那玉觉得从第一次见面之后,他似乎对自己就有些不满。那玉也猜到几分,自己年纪太小,又是女的,他会生出“未免儿戏”的想法也很正常。那玉并不在意。

“你既来了也免得我去找你,这信还麻烦你差人送去。”

这段时间下来,魏淙早看出那玉不是一般稚童,可见公子的看重也不是没有道理。那玉让他送给公子的书信,他没有犹豫便伸手接过。接过之后他并未离开。

“我承认你有些小聪明,”魏淙说,“不过,我认为你并不适合替公子做事。”

那玉眼皮一跳,含笑看他,心里腹诽:这家伙,存心来找茬的?

“恕我愚钝,不明白你的言外之意。”

“追随别人,如果不能全心全意,必然心志不坚,稍遇挫折便心生动摇,也容易受到外物影响。只是半途而废也就罢了,说不准哪天会反噬其主。”

那玉的脸沉了下来,面无表情地盯着魏淙。

“你凭什么认为我不是全心全意的追随他?”

魏淙见那玉冷笑,也不气恼,只是淡淡地说:“如果我说错了,那就再好不过。不过敢问一句,你已有将性命,甚至尊严和荣誉都交付于公子的觉悟?你有即使背负恶名,即使为了达成目的而被公子厌弃,也不改追随他的觉悟?”

说完,魏淙盯着一语不发的那玉,见她半晌没有回答,没再多言,闪身离开了。

那玉抿了抿嘴,即便气恼,被他问住而无言以对,这也是事实。转念一想,魏淙跟她的想法定然千差万别,在认知上会有无法逾越的鸿沟,没什么值得介怀。仅有一点,被不算熟识的人点出要害,这样的自己,未免太过拙劣。

没有十分也有六分决心,这还不够?要说交付一切,他魏淙又能做到几分?

那玉很想一笑置之,可卧榻之后,左思右想总是耿耿于怀,一直挨到大半夜里,还是辗转难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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