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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拥罗衾》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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鄢陵一战一直打到天黑方才各自撤军,回到驻军的地方,尽辉的苍穹已升起星斗,尽管没去看尸横遍野满目疮痍的战场,待在军帐里,也能听到受伤将士的□□——有时细微,有时高亢,断断续续在耳边回荡。

帐外刮起的阵风,时不时将血腥味送了进来。

这时东门衍掀起帐帘从外而入。

“司马子反命令军使视察伤情,整备兵械,鸡鸣而食,大有再战之意。”他一面说,一面将食物摆在台榻的桌案上。

那玉虽然饥饿,却没什么胃口。孙周对东门衍说:“你去一趟晋军营地,探听他们有何反应。”

东门衍应诺离开,那玉跟着起身,不过没出帐篷,只在门口看看外面的情况。火把照亮的地方,入目有不少伤兵。现下物资匮乏,医者也少,大多伤患都是随便包扎,医药是天方夜谭。天气炎热,那伤口恐怕不等回国便要开始腐烂了……还要拖着残躯行军打仗。正因为对伤痛感同身受,那玉更加无法理解。但她也知道,大道理人人会将,讲了也毫无用处。指责的话毫无意义。

眼不见为净,那玉郁闷的放下帘子,坐回台榻无精打采的趴在案几上。

孙周倾身向前,在那玉额头试着温度,那玉眨了眨眼。

“怎么了?”

“我以为你又生病了呢。”

“没有,只是郁闷而已。”

“以前我以为你对这些事漠不关心,看来并非如此。”

“话不能这么说……哎,人心难测,真复杂呀。想要理解也很困难。”

“嗯,这一点我也认同。”

那玉鼓着腮帮子,抬眼看向孙周:“治理一个国家就很困难,为什么非得争霸呢?把国家治理好了,就算不是霸主,别人也不敢随便招惹不是?我实在想不明白,小周哥哥认为呢?”

“你刚才不是说了,想要理解非常困难,你不能理解别人,别人也不能理解你。你也说过,‘树欲静而风不止’,为什么还要多此一问?”

“知道归知道,还是忍不住抱怨,至少你不会笑话我嘛。那么你呢,我还是想听听你的观点。”

“我?嗯,我觉得很有必要。”

“怎么说?”

“周王不能号令诸侯,动乱无法制止,想要天下安宁,必然得有一方霸主代替周王纲纪四方。以战止战,这是现况。于霸主来说也是一举多得的好事。”

那玉点点头,一言不发的闭上眼睛。没过多久,东门衍从晋军那边回来。

“那边也在整军备战,通告全军激励士气,这是苗奔黄的主意。暗里却又放松楚军俘虏的看管,故意放跑他们。”

“哦?既然如此,我们也连夜离开。”

不消多言,那玉也知道这仗是打不成了,楚军怕是要连夜撤离。当下与孙周一道收拾东西,迟了一会儿,去子反那辞行的东门衍回报说:“司马醉酒正酣,我已让他身边的仆从谷阳竖代为转达,我们是否先行离开?”

“嗯,走吧。”

三人趁着夜色打马离开,将楚军营地的火光甩在重重暮色之后。

楚军撤离需要“急,快二字”,那玉一行并不赶路,遇到野庐便下马投宿,一夜无话,次日天明继续朝绛都而去。

渡过河水,许久不见的奚翮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孙周面前,从袖中掏出一简封卷递给他。孙周打开看后,又递给那玉。那玉看完半晌没有说话,默默将书简卷好了还给孙周。两人都在马背,那玉身后的胸膛微微震动,声音从头顶传来。

“阿玉,生死有命,不要难过。”

“嗯,我知道……只是,有些意外罢了。”

原来,那日从晋军逃回的俘虏来报之后,楚王自思有伤在身,军中将士也是伤亡惨重,便命人召唤主帅,意欲商议撤退之事。军使回报,这才听闻子反大醉不醒,楚王略一皱眉,知道这位叔叔生性嗜酒,倒也没有怪罪,自己下令趁夜撤军。

那头子反一觉醒来,得知已在回国的路上,现在正到瑕地,心中大惊,连忙向谷阳竖询问。

“撤军之前,大王可曾召我?”

“这……”谷阳竖见主人的反应如此之大,吞吞吐吐地说,“来是来过,不过没叫醒您那……”

子反一听,跌足长叹。

“身为主帅,却阵前醉酒,这是大罪,我非贪生怕死之辈,难道要等大王下令才愿伏法?”说完,子反面南而跪,拔出佩剑,准备自刎谢罪。

侍立一旁的谷阳竖大惊失色,扑过去握住剑身,哭道:“将军!小的不该献酒,此罪在我不在您,您杀了我,杀了我以正军法吧!”

谷阳竖的话音刚落,楚王的军使来了。

“传大王口谕,”军使道,“‘先大夫兵败城濮,当时先王不在军中,责在大夫。这次寡人随军,兵败之责不在将军,乃是寡人之过,赦将军无罪。’”

子反听罢心中一片翻涌,大王如此宽宏,不仅赦免他的罪过,还将责任全都揽在自己身上。他羞愧难当,伏在地上口头跪拜:“请转告大王,下臣所率中军的确溃败,岂敢将罪责加之大王之身?下臣有罪,如果君王赐死臣下,臣——死而不朽。”

军使奉命传达口谕,听罢也不敢多做停留,连忙反身回报。

原地待命的子反正要起身,子重派来的人对他说:“令尹敢问将军,大人是否记得兵败城濮的子玉将军,还是说,大人准备把兵败的责任推到大王头上?”

子反心头一震,他吐了口气,说:“我怎敢苟且偷生,如今兵败鄢陵,而后阵前醉酒,不仅罪上加罪,辜负大王所托更是不忠不义,即便没有先大夫自杀谢罪之事,我也不敢贪生。请转告令尹,我知道该怎么做。”

说完,子反没有迟疑,举剑自刎。

子重的手下刚刚离开,楚王第二次派来阻止子反的人只见司马子反已卧倒在地,最终还是没有赶上。

这些事的前因后果,都写在奚翮带来的竹简中,那玉不是伤感,而是动容。有什么东西哽在喉间,让她无言以对。

“小周哥哥,我不知道这世上有没有好人,但有些人的确令人敬佩。”

“我想也是。”孙周勒住马缰,向东门衍和奚翮使了个眼色,两人退远之后,他抱着那玉下马。

“阿玉,我不打算去新绛,东门会送你过去,那边我也通知了越尧,他自会跟你碰头。”

“我知道了,那你呢?你是回洛邑,还是按照先前的计划,继续往东?”

“继续往东。”

“下次也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碰面,真可惜,我还想继续听你说九州各国从始往今的传奇故事呢。”

“如果你不去栾家,跟我一道的话。”

“那我只能祝你一路顺风。”

孙周轻轻一笑,跃上马背,远处东门跟奚翮牵着马走了过来,东门将那玉放在身前,向孙周拱手道:“公子,一路小心。”

“阿玉就交给你了,一定要平安将她送到越尧那里。”

“公子放心。”

目送策马而去的东门衍,孙周驻立良久,身下的马儿似乎不耐烦了,不停地喷着响嚏,踱着蹄子。

“公子,该走了。”奚翮提醒道。

“嗯——”

孙周收回目光,策马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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