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光景，大柳树下无蝉鸣。

抬头望天，阳光刺目，亦无云。

一片寂静，寂静到像是定格在画中的场景内，刹那间有马蹄声响起。

远处传来的一声“快跑”，那是哥哥的声音。

自她出生开始，相伴十年，哥哥的声音，比她还好听，她不会听错。

除了先前跑到大柳树下停住了脚步，小女孩没有违背过少年任何一句话，或是嘱咐，或是吩咐，或是叮咛，或是命令。

所以，这一次，她依旧也不会违背哥哥的话。

马蹄声烈，少女纵马狂奔。

只是与少年希望的有些偏差，偏差在方向。

方向是火光滔天满目疮痍的陈家村。

马背之上，饮了一瓶阳炎散，浑身渐渐温暖起来的少女偷偷想着。

哥哥只是说快跑，可没有说跑到哪里去啊。

自己……不算不听话吧。

少女像是想起了什么，伏在马背上，甜甜地笑着。

没了你，五年前的今天，我已经死了。

五年后的今天，如果你也要被我克死的话，那我陪你一起下去，不孤单。

枪尖的那抹金光，在少年的眼中越来越亮，直到最后，便如那冬日早晨穿过厚厚的云层，投射到地面上的第一缕天光。

少年的天地间，除了已经到他眼前的那抹金光，再没有其他任何事物。

站得远远的那白面书生的脸上，猛然涌起一阵病态的嫣红，他看着那枪尖仿佛跨过了空间与时间，一寸一寸出现在少年的面前。

他看着披甲人浑身上下七处窍穴一枚接着一枚点亮。

他看着少年眉心的那抹光点在披甲人手中的长枪面前，被碾压得没有一丝一毫的光彩。

他的眼睛睁到最大，屏气凝神，嘴唇似乎都开始哆嗦起来。

这些都不是他想要看见的。

他想要看着的，是让这个少年去死！

只有死亡，才能够把他心中对这个少年的恐惧彻底掩埋，不是他死，就是自己死。

而现在……他就要死了！

书生微微张着嘴，似乎连呼吸都要开始忘记。

咔嚓！

清脆的声音骤然在书生耳边响起。

奇怪……这声音是……

是……是骨头破碎的声音？

没错！就是骨头破碎的声音！

书生曾经无数次亲手捏断那些哭着嚷着要离开他的那些女人，所以对这样的声音无比熟悉。

可是自己的耳边为什么会有骨头破碎的声音出现？

而且，相比较之前听起来的声音而言，这次的声音，似乎显得有些太过清晰，又太过厚重了一些。

无论是腿骨还是肋骨，亦或是那坚硬的指骨，都不会发出这样的声音，是什么样的骨头才会发出这样清晰又厚重的声音？

书生微微眯着眼，下一秒钟，他便清楚地知道，这道他从来都没有听过的声音是什么骨头破碎的声音了。

书生微张着的嘴中，似乎亮起了一抹光，就像是天光大亮，晨曦启明之初，那自天边射出的第一缕戳破黑暗的光。

光芒初始还只是头发丝粗细，下一秒钟，便化作黄豆大小，再一个眨眼的功夫，已经变得比书生的嘴还要大。

一枚一尺长的冰锥如同从书生的嘴里长出来的一般，带着一丝丝的血迹与乳白色的脑浆，一闪而逝。

书生不用再张嘴，连带着后脑，他已经再没有嘴。

原来……这是自己头盖骨破碎的声音。

这是他临死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他眼前一黑，终究没有看见那杆枪刺破那个少年漆黑的眸子。

泛着金光的枪尖堪堪递到少年那瞳孔一毫米处，伴着枪尖行来的疾风刺得少年眼眸上那层薄薄的水膜陷了下去，刺得少年轻轻眨了一下眼睛。

而后，整个世界便在这一眨眼的瞬间，变得大为不同。

“叮！”

宛如环佩清鸣，金铁相击，少年灼热的面上，骤然感觉清凉一片。

他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

这是……冰？

大夏天的，哪里来的冰？

少年睁大眼睛，一眼便扫到了那地面上炸成三截的冰锥。

神通元修！

几乎在刹那间，不假思索地，少年已经得出来这样的结论，他豁然掉转过脑袋，扫视着周围，想要找寻冰锥的来路。

如眼的除了那些不堪入目的场景，早就没了一个活人，这冰锥……是谁救了自己？

与少年反应如出一辙，披甲人手持长枪，骤然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击打得连退三步，手中枪杆震颤不停，连带着披甲人竟有些把持不住。

他面色刹那间为之一沉，倏地大声嚷道：“谁！这里是黑风寨办事，藏头露尾的鼠辈，趁早给老子滚蛋！”

话音刚落，便听见天边幽幽传来一道清冷女声：“你说谁鼠辈呢？”

又停了半晌，声音再次响起：“黑风寨？那是什么东西？”

少年与披甲人豁然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

却见那天边缓缓行来一人，远远看去，却见她身着紫绡翠纹裙，环着朝香近云髻，戴着碧玉玲珑簪。

再走近一些，容貌便看得更仔细了一些，不仅仅是披甲人，就连不通男女之事的少年呼吸都为之粗重起来。

那名女子模样妍丽端庄，身材前凸后翘，微翘的琼鼻，水汪汪的大眼睛，精致的樱桃小嘴，配上那微有些婴儿肥的瓜子脸，却偏偏又是说不出的妩媚。

妩媚与端庄极其矛盾，却偏偏在这个女人身上得到了完美的统一，这是一个尤物，准确的说，这是一个任何男人一看，便忍不住想要霸占的尤物。

披甲人粗重的呼吸仅仅是持续了一刹那，紧接着，他面上的神色便不自禁化作了恐惧。

极致的恐惧。

他连连倒退十来步方才站稳脚跟，他把那杆沾染上无数好手鲜血的长枪紧紧握在手上，努力吞了一口口水，想要说些什么，却僵硬到张不开嘴。

他只觉得握着长枪的两只手掌之上，冷汗顺着毛孔如潮水一般涌现出来，滑腻腻地，就像是握着一条蛇。

那极其妩媚又极其端庄的女人，是行在半空中的。

少年一张嘴豁然张大，他就像是后知先觉一般，替那披甲人道出了一句话。

“一府贯通！”

“呦，还有些见识么。”那女人瞥了一眼少年，轻声赞叹了一声，刚想说些什么，眉头却不由自主一皱。

她看着少年，毫不客气地说道：“我不喜欢你。”

少年先是一愣，紧接着便闭上了嘴，默不作声。

那女子等了一会儿，见那少年一言不发，像是失去了兴趣，她把目光投向那披甲人，上上下下仔细端详了片刻，讥讽道：“七窍元修？竟然会做这般下等的勾当？你们玄甲洲怎么一路行来都是你这般的腌臜货色？”

披甲人先是一愣，紧接着怒极而笑，他一把扔开手中长枪，两股依旧战战，却站得笔直。

他看着这个女子，讥讽道：“像你这种人，一辈子也不会理解什么叫做生存，你一头巨龙，和我这个蝼蚁说着你不懂的话，说个屁！”

那女子轻笑了一声，却突然不着急动手了，她莞尔一笑，恰似那春暖花开：“哦，那你倒是说说看，生存是个什么东西？”

“生存！生存自然就是！”那披甲人张口讷讷，他努力回想着自己当初的那个理想，似乎有些靠近，却偏偏想不起来，什么理想来着？

“生存是什么？”那女子偏过头，竟有些俏皮可爱。

她扫视了周围一眼，目光在停马驻足的小女孩身上逗留了片刻，似乎有些惊喜，在等她转过脑袋的时候，脸上已经带上了数不清的厌恶。

她右手轻轻一挥，一大片冰雨自她袖袍中挥洒而出，陈家村中，为数不多依旧精虫上脑的那些不知道躲藏在哪里的盗匪连声闷哼都没有传出，连带着身下的女人一齐死去。

她问披甲人：“这便是生存？”

披甲人面露忌惮，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那女子似乎也没指望披甲人回答她，她又是一只手轻轻点出，又是一片冰雨，将场内如临大敌的黑风贼笼罩其中，只听惨叫连连，血雨纷飞，顷刻间，场内除了他们四个，已经没有一个能够站着的人。

一片死域。

她又问披甲人：“还是说，这是生存？”

披甲人捏紧了湿漉漉的拳头，他重新把那杆长枪捡了起来，额头上面，豆粒大小的汗珠一颗一颗涌现出来，晶莹剔透。

那女子又笑问道：“你怎么不说话？你不是要告诉我，什么是生存么？”

披甲人面上汗如泉涌，他扭头看了一眼早已丧失战斗力的少年，眼中杀意一闪而逝。

女子也不说破他的打算，只是轻轻叹道：“我本也不喜欢他，这个少年，浑身上下都是黑暗，只是我虽然不喜欢他，却也不能杀他，你若是将他杀了，也算了我一个心愿如何。”

少年悄无声息退开三四步，不仅仅是对那披甲人，还有那名女子。

她说的是不能，不是不想，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她，但他知道，自己并不想把那个不能换成能。

披甲人紧紧闭着双眼，眼皮剧烈颤抖着，过了半晌，他骤然睁开眼睛，惨然一笑，看也不看先前还打生打死的那个少年，握紧了长枪，头也不回地朝着那个女子冲过去。

在女子杀了黑风贼其他所有人之后，披甲人终于想起来自己当初建立黑风寨的初衷了。

当初的他，只是想活着而已。

他们的生存，面前的女子，不懂！

所以那个与他们敌对，却同属一类人的少年，他不会动。

枪尖直指女子胸部，披甲人放肆一笑。

多看两眼罢！

反正，活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