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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空如你》chapter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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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巨大的颠簸让林碧从睡梦里惊醒,空姐甜美的声音通过广播安抚着机舱内开始躁动的乘客:飞机刚刚遇上气流有些颠簸,请大家系好安全带,不要随便走动,洗手间暂时停止使用。

这是海口飞往北京的航班,短途,又是大白天,乘客们抱怨了几句后,继续安坐在座椅上,没有人预料到、危机即将来临。

林碧取下黑框眼镜,捏了捏有点酸胀的鼻梁:她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一个许久不见的人。其实想想,也没有过去多久,不过五年罢了,却好像隔了半辈子似的,然而梦境是如此清晰真实,又仿佛昨日才发生的事。好像她只是在宿舍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然后抱着书赶往学校图书馆的自修室,他就坐在阳光最好的临窗座椅上,闻声扭头望向她,唇角微扬,眸光璀璨,阳光点点滴滴,在那张俊雅的脸上跳跃不已,“嘿,林碧……”

林碧将眼镜戴了回去,又拿起手边的水壶,咕咚咕咚喝了一口。从梦境走出来的抽离感终于消失了,机舱的其他声响渐渐充盈耳侧:现在已是十二月,马上就新年了,飞机即将抵达北京上空,舱外的温度大概低至零下四五十度,可是机舱因高度封闭的原因,非但不觉寒冷,反而觉得阳光透过窗户、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舱内大部分乘客都在酣睡,只有几个学龄前的孩子被刚才的颠簸惊醒、没了睡意,索性嬉闹了起来。

一个小朋友举着一架飞机模型呼啦啦地跑过林碧的身侧,小孩后面有一位步履蹒跚的老人,应该是奶奶吧,一面追一面气急败坏地喊道:“毛毛,别乱跑,回来坐好!”

小男孩回头冲奶奶做了一个鬼脸,飞机又在此时颠簸了一下,幅度没有刚才大,可已经足以让小男孩摔倒了。林碧的心脏突然剧烈地颤了一下,仿佛预知到什么,但又不太确定。她抬起手,想去触摸机身,以辨明这突如其来的不安,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在飞机很快又平稳了下来,小孩跌倒的哭声也扰乱了林碧的思路。

她回想起伍媚的那一通电话,伍媚说:“林碧,来帮帮我吧,或者说,来帮帮钱老师吧,完成zg001项目是钱老师的遗愿,你比谁都清楚他是为什么死的。--现在项目重启了,我们有能力将zg001大飞机做出来,我需要你,钱老师需要你。”

因为这通电话,林碧辞掉了自己做了五年的机械工程师一职,从海口奔赴北京的商飞公司zg001项目研究部,去见伍媚--她的师姐。后来,变成了师娘,再后来,成为了钱教授的遗孀。

小男孩的哭声越来越大,已经追过来的奶奶蹲在地上一面摸摸索索,一面念叨着:“哎呀,都摔碎了,这小飞机老贵了,玩这么会就坏了……”小男孩刚才摔倒的时候,不小心将模型摔在了地上,碎成了几瓣,现在正捧着残破的机身、扯着嗓子嚎呢。

林碧瞅了一眼小男孩手中的模型,空客a319,与他们乘坐的航班是同一款型号,应该就是在机场买的,模型制作得很精巧,与实机比例为500:1,细节也做得很用心,价格必然不菲,也难怪奶奶会心疼。

“方便给我看看吗?”林碧朝小男孩伸出手去。

小男孩抬起头,眨巴着眼泪瞧着林碧:大姐姐长得很秀气,一副大大的黑框眼镜架在小巧挺翘的鼻子上,鼻尖处还有几粒雀斑,和他幼儿园的小女朋友似的。大姐姐眼镜后的那双如葡萄般黑得过分的眼珠,比小女朋友还亮呢,此时正定定地望着他,里面并无多少刻意的笑意,但却觉得亲切安全,人畜无害。小男孩没来由就喜欢上这位大姐姐了,他停住嚎哭,把手里的模型碎片递了过去。

林碧把碎片接过来,低下头开始拼装,她的手速很快,娟秀的手指仿佛点石成金的魔法棒,小男孩眼巴巴地看着已经成碎片的模型在大姐姐手中慢慢恢复原状,脸上立刻绽出了笑容。

林碧拼完最后一块,才发现尾翼处少了一个零件,是链接两枚模型块的挂钩,林碧当即蹲下身,在地板上摸找了起来。旁边的地面并没有,她又往前膝行了几步,终于看见了那枚挂钩。它正躺在靠过道的一个座椅下,林碧想也未想地趴下去,伸手去够。

小男孩的奶奶大概觉得过意不去,推着小男孩过来,对林碧说:“谢谢大姐姐,剩下的零件不用找了。这样就行了。”

模型几乎恢复原状,少一个挂钩,并无太大问题。

“大姐姐,剩下的小零件我不要了。”小男孩跟着学了舌。

林碧望向小男孩,原本温和亲切的表情,变得异常严肃。她一字一句地说道:“1985年,日航的一架波音747客机坠毁,机上520人全部遇难,事故原因是机尾的压力板7年前维修的时候少打了一排铆钉,1989年,美国联合航空811次航班,当飞机在两万多英尺高度时机身突然被炸出了一个大洞,9人死亡,事故原因是货舱门锁一个小小的阀门。1990年,英国航空5390次航班,在飞行途中驾驶舱挡风玻璃脱落,只因起飞前维修工程师在安装挡风玻璃的时候,选用了尺寸有偏差的螺丝钉,这两个螺丝钉用肉眼看几乎一模一样,实际上他们的长度只差两百分之一英寸。对于飞机而言,每一个零件都很重要。”

小男孩听得一愣一愣的,身后的奶奶也被林碧的态度震得说不出话。正好空姐推着小餐车过来,给乘客供应茶饮,空姐负责地催着奶奶抱着小男孩回到了座位上,又转而催林碧。

林碧已经摸到了那枚挂钩,她将手指一紧,把挂钩捡了起来,起身时,脑袋却不小心撞到了扶手。林碧痛得又蹲了下去。

座椅上的乘客原本正戴着防噪耳机闭目小寐,察觉到脚边的动静,很自然地低下头,有点莫名地望向趴在自己脚边的林碧。林碧也在此时抬起头,迎面撞上了那人的目光。深邃的、悠远的,会让人联想起某些永恒而纯粹的东西,比如内蒙的天空或者天池的湖水,虽然身处九千米的高空,林碧在对方的视线里居然找到一种脚踏实地的安宁。

林碧正在怔忪,飞机高度突然猛地往下一降,高度的剧烈变化导致舱内短暂性失重。随着一声惊呼,推着小餐车的空姐几乎飞了起来,小餐车如脱缰的马一样朝林碧直撞而来,林碧也被刚才的颠簸震得扑到了旁边的椅背上。

眼见着林碧就要被餐车撞上,她的肩膀被人近乎粗鲁地握住、往上提起,下一秒,她已经落在一个男人怀里,一股混合着咖啡与烟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男人的胳膊绕过她的背,有力地箍住了她,林碧只得紧紧地贴着对方的胸口,透过单薄的棉衬衣,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的坚实的肌理,平缓而有节奏的呼吸,悠长深邃,让人安宁莫名。

--只有真正经历过险境、而又能自信应对的人,才有如此举重若轻的从容吧。林碧想。

她依旧忧心着那辆狂奔而至的餐车,好在餐车也在同时停了下来,却是对方及时伸脚卡住了餐车的轮子,而后用另一只手拽住餐车的推杆。

彼时,机舱里已弥漫着惊慌失措的情绪,大人的惊呼,孩子的啼哭如火山岩浆一样爆发而出,氧气面罩也在颠簸里坠落了下来,在空中来回晃动。寻常人哪见这种架势?都明白大难临头了,却被困在高空无处可逃,惊惶很快演变成为了绝望。

舱内最多的呼喊是“我不想死!”,然而悬在九千米的高空,一切都只能交付给命运安排了。

“机舱失压,机身出现了破损,飞机失控,驾驶舱有情况。”林碧冷静地给出自己的分析。方才的不安也得到了验证。一切,其实早有预兆。

“抓紧了。”男人微微一怔后,在她耳边叮嘱了三个字。声音异常低沉,但并不觉得沉闷,只觉清冽,是乌云遍布的夜幕后出岫的明月,却又有一股颐指气使的霸道意味。

林碧还没反应过来,男人已经站了起来,同时转身、将林碧放到了自己的座椅上,顺势替她扣住安全带,然后抬臂及时合上头顶几处即将落物的行李柜,固定餐车,又扶起摔倒在地的空姐,将她带到前方的乘务员座椅上系好,拉上前舱的帘子。所有的动作一气呵成,矫健流畅得不可思议。

林碧却没有按照他的吩咐乖乖坐好,而是也跟着站了起来,扶着椅背,执拗地、在摇摇晃晃的机舱内艰难往前挪去。

乘务员的声音在广播中响起:请各位乘客不要惊慌,我们有信心也有能力处理好……啊!

乘务员的广播被自己的惊呼打断,机舱内已是一片鬼哭狼嚎之音,这声惊呼更是火上浇油。林碧勉力挪到了前舱,乘务长似乎刚从驾驶舱内出来,见到林碧,连忙拦住她,“这位乘客,驾驶舱是不能进去的。”乘务长虽然努力让自己显得专业冷静,可是声音里依旧透出哭腔。驾驶舱内想必一片狼藉了。

至于刚刚播报广播的乘务员,则目瞪口呆、满脸绝望地呆站在话筒前,显然被方才瞥到的驾驶舱内幕吓掉了魂。

“左侧挡风玻璃破碎,驾驶舱内压力突然释放,每秒二百五十米的直面风足以掀翻控制台。仪表盘和无线电已经全部失灵,更坏的可能就是,连机长都因为鼓膜压力以及零下四十度的高寒而失去了驾驶飞机的能力。”林碧直接挑明道:“飞机彻底失控了,对不对?”

乘务长用看怪物一样的眼神看着林碧,显然,林碧全部说对,除了一点--

“没有失控,他说他能将我们安全带回去。”乘务长异常坚定地说,在提起那人时,她灰败的脸上流出一道光亮。

他是谁,林碧不得而知。

可是飞机确实在此时恢复了控制,原本呈自由落体状态的飞机渐渐趋于平稳,不管此时在驾驶舱里的“他”是谁,他正在极寒的低温中,顶着足以撕裂一切的寒风,凭借着肉眼,手动将飞机驶向首都国际机场。

这个人身上,正系着飞机上一百多人的性命。

“我可以帮他。”林碧不屈不挠地望着乘务长道:“我是清大航空系毕业的,毕业后专门从事飞机的研发工作。这架a319的性能,我很了解。如果仪表盘已经失灵,里面的飞行员需要一位专业工程师及时给予协助。”

乘务长凝视着林碧,在简短的纠结后,似终于下定决心。

“驾驶舱内噪音非常大,无线电根本无法使用。”乘务长提醒道。

“我进去。”林碧说着,已经主动穿上挂在墙壁上的羽绒服,戴好便携式的氧气面罩。

乘务长又招呼了两位空姐,也戴上氧气罩,一起冲进去将里面受伤昏迷的原机长与副机长抬出来。

机舱门再次打开,林碧迅速闪入,她也在同时看清了驾驶舱内的情况:驾驶舱的正前方就是一个巨大的窟窿,窟窿前面是烟雾缭绕的极差视线环境。挡风玻璃已碎,整个控制台似车祸现场般惨不忍睹,仪表已经全部失灵,电线裸露在外,风声与低压让刚刚进来的人根本睁不开眼,耳朵里全部呜呜呜的声音。两位机长被突如其来的气压甩到了机头处,因为撞击而昏迷,如果不是系上了安全带,只怕已经甩出了机舱。

空姐们手忙脚乱地将机长给抬了出去,林碧则把自己绑到了后方的座位上。在她的正前方,一位穿着白色棉衬衣的男人正端坐在机长的位置,背对着她:沉稳、专注,手有力地控着操作杆,在飓风中依旧挺直着脊背,现场明明就是一片狼藉,可是因为他的存在,又好像仍然存在某种秩序似的。

林碧已经在第一眼就认出了对方:是他。刚刚那个男人。

“准备降落。”对方虽没有回头,却能察觉到身后有人,他简短地下达了指令。风声呼啸,可是他的声音却远比风声更为有力。

--在那一刻,他身上有股杀伐果决的气息。很奇怪,为什么一个人身上会有两种气质,让人安定的同时,又给予摄人的压迫感。

林碧抬起手,将手掌紧紧地贴到机身上,飞机的颤动清晰地传过手心:突然间,耳鸣声不见了,风消失了,一切都安静了下来,林碧只看见一架白色的飞机盘旋在城市上空。高度已降为六千多米,机翼舒展,机头微微向下。所有仪表的数据仿佛再次重现,只是,这些数据并不是出现在表盘中,而是在林碧的脑子里。飞机在此时仿佛有了生命,林碧面对着它,宛如面对一位老朋友,老朋友在诉说着自己近期的状况,而她只需要侧耳倾听。

与机器对话的能力。

钱教授曾说,林碧拥有与机器对话的能力,这种能力将是他的秘密武器。可惜拥有这个武器的钱教授,最终因此而死。

林碧凝神,使劲地喊出一串数字。那是本该显示在仪表盘上的转速与高度值。

前方的男人稍一怔忪,大概很快就判断出这串数字的可靠度,他握紧操纵杆,微微往前推出。飓风与寒流让整个驾驶舱宛如极地冰窟,可因为有那个人的存在,林碧居然觉得安稳。

她不断地喊出各种数据或者指令,男人也总能如臂使指般、配合她及时调整飞机,他至始至终都没有回头,对彼此的身份更是一无所知,可两人仿佛有种天生而来的默契,甚至无需眼神,就可以在关键时期生死相托。

高度终于降至六百米,俯视下方,薄雾拢着的面纱已经掀开,整洁纵横的街道,鳞次栉比的楼房,方方正正的城市,阳光倾洒万物。

林碧暗暗地松了口气,风声也不如刚才那样震耳欲聋了。她抬头,再次看向驾驶位上那个笔直端坐前方的身影:肩线平稳,手臂依旧有力地控制着操纵杆,身体其实是单薄的,可当他坐在那里,却又好像重若千钧,可以承载整个天地的重量。他的前方,碧空如洗,是铺天盖地的蓝色幕布。

机舱内,空姐正在安抚乘客的情绪,惊惶的情绪依旧不散,直到窗外终于看到了延伸的跑道。

当飞机降落到跑道上时,所有人都欢呼了起来,大家抱头痛哭,奔走相告,走出机舱时,觉得阳光从未如此美好。

救护人员早已严阵以待,飞机一停稳,他们便拥进了驾驶舱,男人刚站起身就被围住,林碧也被人群挟着走了出去,她回头看了后面一眼,男人身上的棉衬衣已经被烈风撕裂成了条条褴褛,露出小麦色的肌肤,可是身姿依旧是挺直而沉静的,他也似回头望向她,正好转过一个侧面,鼻梁清晰,薄唇微抿,下巴的弧线流畅而坚毅,目光如湖水一般从林碧身上扫了过去,柔和而冷冽。然后,更多的人群拥进,两人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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