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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照荒丘》第五章 下龙坡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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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着各自实力高低,这下龙坡共有六位“太岁”,算是本地的土皇帝,个个背景深厚手眼通天,整个下龙坡的所有荡荡几乎都被他们一手把持,所有人都得看他们这六人的脸色过活。这六人分别是“金戈铁马”的总镖头金为桑、“赤目金刚”曹明、“血燕子”薛红燕、“白眉公子”叶白眉、“虎姑婆”花婆子,以及不知名姓的“病龙王”。这六人的凶狠与跋扈,只听跑堂伙计的原话就可见一斑——“下龙坡下龙坡,哪怕是天王老子骑着龙来,只要进了这镇子,也得乖乖下龙向太岁们低头服软,否则一定是竖着进来,横着出去!去年有位刚刚调来燎州的地方大员家的公子不信邪,跑到镇子里耍少爷威风,结果当天夜里就被活揭了一身细白嫩皮,血糊刺啦地挂到镇口旗杆上‘晒腊肉’!”

小伙计这个说法当然不是本地地名的由来,田知棠也断然不信下龙坡的人真有胆量残杀地方大员的公子。按国朝惯例,称得上“地方大员”的官员至少是正六品往上,燎州城乃是一州治所所在,“地方大员”的品级自然也是水涨船高,不弄身五品绯袍,还真没人有脸说自己是“大员”。而国朝五品大员的公子们通常又都能在朝廷六部下或是地方上的某衙门里挂个虚职,是官身。杀官罪同谋反,属“十恶”之首,乃是虓律五等第一的泼天重罪。对于江湖人来说,杀官更是最大的禁忌之一。梁天川因为杀官,立刻就从江湖大豪沦为朝廷钦犯,被武营侦骑们天下大索,四处逃亡如同丧家之犬一般,别看他昨夜还能在节字营面前摆出一副豪杰做派,其实只是硬着头皮装腔作势罢了。梁天川事发,整个九重天都跟着遭殃。即便九重天帮主陈天奇早早与结义兄弟割袍断义撇清干系,又上下打点狠出了些血,九重天还是差点被朝廷打的星散。九重天在江湖里是什么地位?驰州首屈一指的帮会,九个堂口的弟兄合计不下四千之众。下龙坡这些本地帮会的背景再深,与九重天一比,也是小巫见大巫。何况下龙坡能存在至今,靠的就是燎州大小权贵们庇护,除非脑袋里被人塞了草,否则下龙坡的人决计不敢杀官,不然就是老寿星吃了砒霜玩上吊,顺手还拿刀抹脖子,变着花样作死。这道理再大大不过王法,实力再横横不过朝廷,江湖势力终究与那无牵无挂孑然一身的独行江湖人不同,任你是什么门派帮会,没有当朝权贵做靠山,朝廷灭你满门就跟杀鸡一样。

待得酒菜上齐,小伙计向田知棠告了声罪便转身招呼其他客人。外头暮色已沉,下龙坡终于露出自己最真实的模样。一个个浓妆艳抹烟视媚行的女子带着令人耳热的香风粉墨登场,就如同于自夜幕下翩然飞出的彩蝶,只不过她们追寻的不是花蜜而是恩客囊中的金银。尽管正值隆冬,她们却无不衣衫轻薄,令田知棠目光所及满是肉光致致。这儿还只是吃吃喝喝的坛子街,不是寻欢作乐的胭脂巷。也难怪好些人宁可放着燎州城那艳名满天下的小柳街不去,也要跑来此地寻欢作乐。对于大部分男人来说,小柳街那些矜持清高大多卖艺不卖身的名妓,确实不如下龙坡的豪放姐儿们更具诱惑,哪怕前者不论姿色还是才艺都远非后者能比,可是能看不能吃的滋味,偶尔尝一下是情趣,永远吃不到那就实在令人恼怒了。

田知棠正自斟自饮好不惬意,一位衣着华贵满面红光的胖老头气喘吁吁地走进酒肆,坐到了他的对面,一边拿着丝帕擦汗,一边笑着与他打招呼。

“哎呀呀——老弟远道而来,怎么不遣人前去通知老哥哥一声?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哦,还未介绍,老夫姓赵,赵运泽,赵记的掌柜。”

“啊,原来是赵掌柜,小弟初来乍到,不识老掌柜真容,未曾起身见礼,恕罪,恕罪。”田知棠连忙抱拳见礼,心道原来这个圆脸大耳满脸堆笑如同弥勒佛似的胖老头就是赵记铁匠作坊的掌柜。同时又不免有些疑惑,因为不愿张扬,他在动身前来下龙坡时就已经将金丝绦子放进怀里,竹鞘长剑也用布包着,这赵运泽是如何一眼认出他的?待将心中疑惑委婉问出,听胖老头说前几日在梧桐院里远远见过他一次时,田知棠这才释然。随后赵运泽又笑着让他将金丝绦子和竹鞘长剑大大方方地显露出来,说是下龙坡这地方的人与别处相反,全是些“吃硬不吃软”的主儿,越是低调,越会被此地人当成软弱可欺,反而张扬些可以免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听赵运泽这么一说,田知棠自然是从善如流,毕竟这胖老头好歹也是本地的地头蛇之一。

铁匠作坊的掌柜放到别处自然不算什么,可顶着严家的金字招牌,加上位于这下龙坡,那就不可小觑了。因为赵记明面上卖的是寻常铁器,暗里卖的却是兵器!大虓尚武之风尤胜前朝,并不禁止百姓持有兵器,但不被禁止的只是刀剑之类的寻常兵刃,似弓弩、甲楯、具装等军国重器,朝廷素来管控极严,私造私藏都是重罪。例如弓弩,私藏弩一张者,按律杖八十!每多一张,罪加二等!私藏都已如此,遑论私造私售?田知棠虽不清楚赵记这些年究竟私下制售了多少弓弩甲楯,也能断定其数量之大,铁定够朝廷将这赵运泽满门抄斩个百八十遍。不过越是王法禁止的行当往往也越是暴利,以至于连国朝权贵们都趋之若鹜,不惜为之冒法。可话说回来,与那些以麾下军队大肆走私的诸侯们相比,在下龙坡偷摸着卖点兵器的梧桐院只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因为赵运泽的到来,田知棠招呼伙计又重新点了几道像样的酒菜。一番相互客套寒暄推杯换盏下来,彼此也已熟络,酒酣耳热之际,田知棠开始旁敲侧击地打听起下龙坡近来的“大动静”与今晚那场“水榭茶会”。赵运泽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很是爽快地邀他一同前往繁花居。因为水榭茶会要到酉时中才开场,两人又随口聊起别的话题。直到酒足饭饱,两人捧着茶水消了会儿食,眼看着时辰来到申酉交接时分,赵运泽叫来伙计抢着会过账,然后与田知棠出门登上外头备好的马车朝胭脂巷的繁花居而去。

胭脂巷、繁花居,听名字就知是什么地方。不过在繁花居里的水榭茶会却从来都与风月无关,而是本地各方势力用以分配利益和调停矛盾的聚会,但凡能在水榭茶会里弄到座位的人,都是能在此地横着走的狠角色,赵运泽正是其中之一,所以这胖老头虽看似笑容满面憨态可掬,其实绝非省油的灯。

繁花居位于胭脂巷正当中,前楼后园占地足有数百亩,看地段规模就知其在本地青楼一行里的地位,雕梁画栋富丽堂皇,莺声燕语花团锦簇,内里之奢侈淫靡自是无需赘言。马车刚刚停在繁花居大门前,立刻便有两个黑衣黑帽的仆役迎上前来,等车门打开瞧见里头是谁,竟双双脸色一变,忙不迭地告罪退下。赵运泽扭头冲田知棠嘿嘿一笑,也不废话,领着田知棠径直绕过繁花居热闹喧嚣的前楼,又沿着一条抄手游廊往后园而去。

繁花居的后园倒是清静,十来栋雕梁画栋的精致二层小楼散落在假山湖石与小桥流水之间,赵运泽看都不看这些灯光暧昧幽香撩人的小楼,背负双手轻车熟路地朝后园最深处那座建在湖上的水榭径直走去。水榭里外都是灯火通明人影憧憧,尽管距离尚远,田知棠还是能感觉到那边的古怪气氛。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遍青山啼红了杜鹃,那荼蘼外烟丝醉软。那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翦,听呖呖莺声溜的圆……”一阵女子歌声自水榭中传来,唱腔婉转细腻,只是那令人幽怨惆怅心有戚戚的歌声里多了些冰冷刺骨的恨意,也不知唱歌女子心中所恨者谁。绕过一方假山,田知棠这才看到水榭栏前站着位锦衣公子,正旁若无人地自歌自舞,不论声音还是姿势做派都与女子无异,原来刚才那歌声竟是此人所发。

“叶白眉。”见田知棠注意到那人,赵运泽停下脚步小声介绍道。

“此人就是叶白眉?”田知棠不禁讶然,心道这不男不女的家伙居然就是下龙坡的太岁之一?

赵运泽点点头,因为两人眼下所处的位置刚好与水榭隔湖相对,能看到水榭里的景象,所以胖老头干脆又指着水榭里为田知棠介绍说,“那个光头是曹明,他左边穿红衣的是薛红燕,右边打瞌睡的老妖婆是花婆子,薛红燕对面一身金丝缎面员外袍的是金为桑。上手空着的那个座位是病龙王的,病龙王身体不好,又喜欢清静,通常都不怎么露面,待会儿来的应该还是他的义妹纪琉璃。哦,说起这纪琉璃,你可莫要小瞧,这女人打小就被病龙王当亲妹妹养,等到及笄,又被病龙王认作义妹。病龙王素来深居简出,除非遇上非得他亲自出马不可的大事,否则都是由这个妹妹代为出面。”

“不知此番相互间起了争执的是哪几位太岁?”田知棠又问。

“病龙王和金为桑。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说来说去不过就是一个‘利’字,常有的事。他们谈也好打也罢,都与旁人无关。又不是意气用事的愣头青,谁心里都仔细把着分寸,咱们啊,权当看个热闹。”赵运泽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既与旁人无关,今夜又怎会来了这么些人?就这场面,只怕此地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全都到了。”

“嗐——”赵运泽搓着胖手摇头苦笑,“说起来都有一大堆买卖要忙乎,谁他娘有工夫多管闲事?可是想要在此地立足啊,就免不得要交朋友,朋友帮朋友,朋友带朋友,于是一来二去的,所有人都给绕进来了。你也看到了,六位太岁坐当中,外头那圈则是本地能上台面的江湖势力,最外面那圈就是我们这些商家了。要我老赵说,大伙儿来下龙坡无非都是为了赚钱,大家坐到一起,茶喝着点心吃着,把该分的好处一分,该教训的人一教训,和和气气皆大欢喜。能谈的事,打什么打?动不动就靠打打杀杀解决问题的人,十有八九都是因为脑子不够用,是蠢!因为脑子不够用,所以只能靠蛮力。要是蛮力比脑子管用,那执掌天下的就不会是庙堂君臣,而是江湖高手了。哦哟——老弟可千万莫要误会,老赵这话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啊。老弟文武双全!即便没有昨夜之事,老赵也料定老弟必非池中之物,早晚要头角峥嵘名震四方的!嘿——”

“老哥谬赞了。”田知棠拱手谦逊道。

“诶——不谬赞,哪有谬赞?老赵我说的可是肺腑之言,真心实意!”

“那就承老哥吉言了。小弟初来乍到,许多事都不明白,还望老哥不吝赐教,多多提携才是。”

“啊呀!老弟这话就让老赵我汗颜了,相互指教,相互指教,啊哈——哈哈哈——”

两人这边正自装腔作势地互相抬举,就听得身后一声低呼,“吔?是老赵啊?老子就说是哪个胖子在那哼哧哼哧傻笑,跟他娘脑子里缺根筋似的,仔细一瞧,果然是你这死胖子!”听得这一阵亲热之极的笑骂,两人齐齐转身看去,只见是位虎目狮鼻满面胡茬,身材极其高大雄健的壮汉。

不等赵运泽笑眯眯地打招呼,对方已龙行虎步地冲了过来,用足有寻常人大腿粗细、满是坟起肌肉的胳膊一下子勒住胖老头的脖颈,又伸手狠力揉起他肉呼呼的圆脸,直到胖老头被勒的险些背过气去,这才嘿嘿大笑着将他松开,钢刀般的凌厉目光唰的一下戳到田知棠脸上。

“你这伍蛮子!差点把老子勒死!老子这条命可金贵着哩!你这蛮子赔得起么?”赵运泽居然一点也不生气,一边整理衣衫一边笑骂,旋即为田知棠和壮汉介绍起来,“老弟,这位是伍陆柒,大风帮帮主,别人叫他伍爷,我只管叫他伍蛮子,你也这么叫,要不叫他五六七也成,不用与他客气!伍蛮子,瞧见我赵胖子这位兄弟了么?不是我赵胖子吹嘘,这位兄弟可了不得!文韬武略神功过人!梁天川在他手底下就跟小鸡仔儿似的——”赵运泽用粗圆的手指比划了一个掐的动作,“一下就给掐断了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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