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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照荒丘》第三章 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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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涤烦居之后,田知棠重新系好金丝绦子便径直回了梧桐院。清觉老僧的到来早在他预料之中,他可以肯定暗中向法相宗通风报信的正是李凤桥,若非如此,清觉老僧决不至于来的这么快,更不会找的这么准。想到这里,田知棠不免暗暗叹了口气。他不怪李凤桥,毕竟对方所为也是人之常情。换作他是对方,恐怕也会这么做。每个人都有自己在意的人和事,心中有羁绊,行事就不能无所顾忌,上到真龙天子下到贩夫走卒,谁也摆不脱那一道道世俗枷锁。李凤桥固然是名震天下的武道宗师之一,定阳李氏也是响当当的武林世家,可真要论及在实力强弱,恐怕一百个定阳李氏加起来,也无法与拥有千年底蕴的佛门等量齐观。

法相宗的态度同样不曾出乎田知棠预料。事关自家山门,那些出家人也很难在名利二字面前继续清心寡欲,所幸出家人始终是出家人,不论心里如何忧疑,行事也必须“师出有名”,一想到清觉老僧说的那句“佛祖也动明王怒,罗刹亦为十二天”,田知棠就不禁撇嘴笑了起来。“明王”即不动尊菩萨,又称不动明王,是以愤怒相降伏一切邪魔的大日如来之教令轮身,释迦牟尼佛之不同示现。按说佛门戒嗔怒,作为佛祖“三身”之一,不动明王那一脸忿怒的法相怎么看都有些没道理,但依佛门的说法,不动明王右手持智慧剑断一切烦恼根,左手提金刚索执世间诸邪魔,其作忿怒相非为毁灭,而是为喝醒众生教化冥顽不灵者的大慈悲,是使世间一切恶鬼妖魔见而生畏的大威德。换句话说,佛祖固然慈悲,可对那些“受魔障遮蔽执迷不悟之人”与“侵扰众生之污秽邪魔”,也绝不会心慈手软。而罗刹在佛教中则是食人血肉的恶鬼,可若是一心持戒修行,待功德圆满,也能成为护持佛法的十二天尊之一罗刹天。简而言之,清觉老僧替法相宗带给他的那句话,说白了就是告诉他“行差踏错必遭灾祸,谨慎安分自得喜乐”,字里行间满是浓浓的警告之意。

田知棠对法相宗的心思一清二楚,毕竟十年前将他父亲田少游打为“魔道”的正是法相宗与广成派里的某些出家人,他于“天时将至”之际突然重返俗世,那些人岂能不疑神疑鬼?然而法相宗与广成派虽是致使田家破亡的罪魁祸首,田知棠回来却并非是为报仇,倒不是因为他宽宏大量,而是作为田家后人,他打记事起就已经有了身为一个江湖人的觉悟。既然田家做了初一,就别怪佛道做十五,无非是一报还一报罢了。何况昔日田家祖上曾于北海南池立下重誓,如今天时将至风云渐起,身为壁州莫离湖田家最后一个子孙,他有太多远比报仇更为重要的事。

刚刚走进梧桐院大门,田知棠就见到一名下人匆匆迎了上来,说是赵管事有事相商,正在大花园里等候。田知棠闻言点了点头,迈步就朝大花园的方向而去。

梧桐院里的管事很多,但真正“管事”的管事只有寥寥几人,“赵管事”赵秋寒是权力最大的一个,除了这几位之外,其余人等——包括刚来的田知棠在内——都只是挂了个管事身份的门客而已,至于是严家的门客还是夏继瑶的门客,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对于赵秋寒此人,田知棠接触不多,但是人名树影,既然此人能令许多人谈虎色变,自有其非同寻常之处。不过据田知棠这些日子里的了解,许多人畏惧赵秋寒并非是因为其灵犀境的武功修为,而是心机城府。按照某些人的说法,这赵秋寒人如其名,秋寒秋寒,秋意寒凉,总是静悄悄地靠近,等到被人察觉,他早已枯黄了草木、寒彻了骨髓。不过从表面来看,赵秋寒绝不像是阴险冷酷之人,反倒极其潇洒随和,与他相处往往如沐春风。

天寒地冻万物萧瑟,梧桐院的大花园里倒也并非无景可赏。墙边那片槭树虽已过了时节,仍是枝雅叶秀。一株金钱绿萼默默开在湖边,明明大半枝叶都倚着一旁那座形态清奇的假山,还是让人品出几分孤芳自赏的意味,梧桐院梅树众多,唯此一株最得夏继瑶喜爱。足有十几亩方圆的人工湖因与活水相连,看似平滑如镜的湖面其实无时无刻不在缓慢流动,昨夜凝结的薄冰在岸边层层叠叠,被阳光一照,远远看去如浪堆雪。即便这大花园不似江南庭园那般曲折精致意境幽远,讲究“多方盛境,咫尺山林”,可放眼望去,这满园的亭台水榭小桥平湖、假山奇石四时花木,无不彰显出令世人眼红心羡的富贵气象。

湖中有一座六角飞檐的凉亭,以一座九曲桥连着水岸。此刻亭中正坐着两人,一个是赵秋寒,另一个则是同样身为管事的杨成贵。

在许多人眼里,杨成贵都是一个沉稳耿直的人,不过与之共事多年的赵秋寒从来不会这么看。至少,杨成贵绝不耿直。耿直之人不可能当上梧桐院的管事,更不可能如他赵秋寒一样被自家小姐倚为心腹。赵秋寒今日邀对方来此喝茶,是因彼此已经有了共同的“敌人”。赵秋寒要做的,仅仅只是捅破这层窗户纸,好与对方“统一立场”而已。

“昨夜之事,他做的很漂亮。”见杨成贵只是就着干果点心默默喝茶,看看时辰,田知棠应该快到了,于是赵秋寒决定主动开口,“太漂亮了”,他又补充了一句。

“嗯,确实很漂亮。”尽管赵秋寒没有明言,杨成贵依然知道对方口中的“他”是谁。正如赵秋寒所认为的那样,耿直只是杨成贵的诸多伪装之一,能够从侯府家奴一步步走到今天,他经历过太多寻常人所无法想象的风雨,早已学会自我伪装,而不是和那些未经世事的嫩雏儿一般总是被人一眼就看个通透。杨成贵清楚赵秋寒今日为何要找自己,但他不想率先提及正题。他是一个极有自知之明的人,也是一个善于扬长避短的人。既然他没有赵秋寒那般缜密阴毒的心机,那就不能为了谈话主动权而草率开口,以至于早早暴露心思。沉稳才是他的优势,他知道自己比赵秋寒更有耐心。

“小姐原本存着考校心思,只让他去城门防着梁天川进城,他却闻弦歌而知雅意,更临机应变,待公孙飞鸿在梁天川手下吃瘪才出手。”赵秋寒端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很厉害的人物。”

“嗯,确实不俗。”杨成贵还是不置可否,慢条斯理地剥着手中瓜子。赵秋寒的话,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明白,也承认对方说的一点儿也不错。

梁天川这件事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可是初来乍到的田知棠还是一下子就抓住了问题关键。燎北三州,素来以燎州为根本,淙州为臂膀,驰州为锁钥,驰州乱,整个燎北就会门户紧闭自成天地。严家本就饱受猜忌,而梁天川杀官诱发驰州民乱,事发后不去别处,偏偏潜来燎州,朝廷怎能不杯弓蛇影,怀疑驰州之事是严家背后授意?作为梧桐院管事、严家门客,杨成贵清楚驰州之事与自家老侯爷无关,而是有人嫁祸,既能搅浑燎北这潭水,又能转移朝廷视线,一石二鸟,所以严家阻挡梁天川进城是必然。可是继瑶小姐并未对田知棠明言,只让他去城门防着梁天川进城而已,这就是赵秋寒所说的“考校”,继瑶小姐想要看看田知棠是否只是一个武夫。严家不缺高手,梧桐院也不缺,想要胜任梧桐院管事之位,头脑比拳头更重要,重要得多。

田知棠果然不只是一个粗莽武夫,他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于众目睽睽之下将梁天川生擒并交给节字营,此举足以证明严家与驰州之事无关,否则梧桐院管事绝不敢将梁天川这么个关键人物活着交给朝廷。如果田知棠只是擒人交人,那也只能说他“做的对”,远远谈不上“做的漂亮”。漂亮,是因为他早就埋伏在谯楼上,却一直冷眼旁观节字营在梁天川手下吃了大亏,直到连公孙飞鸿都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梁天川脱身时才突然出手。田知棠明明是踩着节字营乃至整个武四营的脸为严家、为继瑶小姐、为初来乍到的他自己向世人立威,却还是让公孙飞鸿不得不捏着鼻子欠下一份大人情,也讨了朝中那些一心想要将武四营朝烂泥里再踩上两脚的权贵们欢心。尽管他离那些权贵还很遥远,可是如此知情识趣又“志同道合”的年轻人,只要那些权贵们知晓此事,难免要对他高看一眼,倘若将来有合适机会,送他一段前程也未尝不可,反正这种事对那些权贵而言只是举手之劳,惠而不费。

世间之事大多如此,动手做事不难,难的是找准最恰当的动手时机。同样一件事,换作旁人,可能会早早出手拿人完成小姐的交代,而田知棠却能公私两便,一举数得。

“我昨夜一夜没睡。”赵秋寒忽然又说了句听上去与话题无关的闲言。

“哦?”杨成贵抬眼看了看对方,他知道赵秋寒从来不说废话。

“你呢?你昨夜睡的好么?”赵秋寒似笑非笑地问。

杨成贵撇嘴笑笑,他明白赵秋寒的意思了。自身地位已经遭到前所未有的挑战,换作是谁,恐怕也很难睡的香甜。

“此人可用,可大用。”杨成贵剥了粒瓜子扔到嘴里,“这七个字,是小姐的原话。”

“可用,不是可信。可大用,也不是非用不可。”赵秋寒淡淡道,杨成贵的反应让他很满意,他知道对方已经动心,所顾忌者,无非是小姐的态度而已。

“侯府里有多少门客自不必提,只我们梧桐院,便有管事二十七。”赵秋寒又说,“况且他是刚来,我们针对严不锐那边的种种布置都是在他之前就已完成,并未考虑过他的存在。简而言之,许多事,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就算如此,那又如何?锦上添花也不错。”杨成贵笑道。

“我们这些做属下的私下里相互较量,小姐从来都不曾计较。不较量,怎能决出强弱高下?这几乎已成了家里的‘传统’。王希禅本是侯府杂役,却一路爬上管家之位,连金刀侍卫都被他不动声色地弄死了十几位,可是老侯爷怪罪过么?没有,不仅没有,反而让他来梧桐院给小姐做起大管家。我初来之时,王希禅也没饶了我,即便如今我已与他平起平坐,他仍旧憋着心思想要弄死我。还有你,你和王希禅差不多,从侯府家奴到梧桐院管事、小姐座下心腹之一,这条路是怎么走过来的,你自有体会。”

“我记得你当初也没饶了我。”杨成贵闷声笑道,他的笑容十分复杂,那是一种只有他们这些有过相似经历的人才能理解的意味。不是仇恨、敌视,而是相互“砥砺”之后的感激与惺惺相惜。尽管那些“砥砺”未免太过血腥残酷了些。听杨成贵这么一说,赵秋寒也哈哈大笑起来。

“不只是当初——”笑过,赵秋寒又拍拍桌沿对杨成贵说道,“现在还是,将来依旧是,所以你一定不要疏忽大意,若是被我逮住机会,我一样还会弄死你,绝不手下留情。”

“你也一样。”杨成贵自信满满地耸了耸肩膀。

“既然都是这么过来的,他又怎能例外?输了就是无能,无能就是不可用。梧桐院虽不缺钱粮,却绝对不养废物。”赵秋寒为彼此添了些茶水。

“事有轻重缓急,岂能因私而废公?”杨成贵啜了口茶水,又继续剥起手里的瓜子。梧桐院对岐山院动手在即,他们这些做管事的于情于理都不该把心思放在彼此私斗上。

“下龙坡。”赵秋寒端起茶杯送到口边,低头小声说。

忽有寒风自湖面吹来湖心亭中,杨成贵手指一动,只听得“啪”的一声细微脆响,被他捏在指尖的瓜子已经碎成齑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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