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江湖的，必定会有几个朋友，也少不了会有几个仇家。

不管是无名小辈，还是剑榜前十，一样。

有人说，剑榜前十都是可以武乱禁之人，独来独往哪需要朋友？但即便独来独往，也少不了几个朋友，也少不了几个仇家。毕竟没有谁生来就是剑榜前十，头破血流争着天下第一的时候难免会经历刀剑光影。

可能只有超脱于武林纷争天下纷争的仙人，才算是真正没有仇家的。

当今世间也不见仙人，更别提什么修仙之人百龄如青壮少年。

《墟纪·大商》有提及世间仙山皆有仙人，仗剑行空若虹光。

那可不是现在。现在，盛世乾元。

事实上和小莫也没有分毫关系，他只是个普通人，目前为止，都是如此。

无论是从师父地方学来的剑、棋、书、画、茶，还是师傅地方学来的酒、赌、刀。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事，小莫觉得。

至于天下第几的扯淡名头，小莫从没有想过，也没有打算过。

师父说他的剑是杀人剑，师傅说他的刀是煞气刀。

师父说他不适合当剑客，师傅说他不适合当刀客。

所以在以后，他便不当剑客，不做刀客。

那他能去做什么？他也不是很清楚。

亦如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离开莫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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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莫从不觉得哪年的冬天有这样的冷。

师父死的那年，都没有觉得这样冷过。

小时候深冬露宿街头的时候，都没有觉得这样冷过。

今年是他度过的最冷的冬天。

东莱郡，泰安城，莫府。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今年随风飘摇散尽的不只是烟火的香味，还有血的腥味。

莫府死了四人。

莫阳的妻子，长安誉王府的大小姐唐怀柔。

莫阳的女儿，莫怀。

莫阳的女儿，莫柔。

还有天下第九刀莫阳。

莫府再无莫姓人，天下再无第九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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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之后，天下暂无第九刀。

自此之后五十年，天下第九刀的位置，一直是空着的。

没人知道天下第九刀是谁，只知道无论是谁自称“天下第九刀”，数日后必会横尸于当地城墙之上。

即便是乾元王都长安城，在这五十年间也悬挂过三具死尸。

其中有一人是能与“天下第二刀”旗鼓相当之人，曾在众目睽睽之下说，要么就以天下第二为起点，要么就一辈子籍籍无名，此人刀法确实出众。但他对于江湖传言中的诡事不信邪，在茶余饭后说了句：“天下第九刀算个屁，给老子提鞋都不配。”

次日，此人尸体悬挂于长安墙头。

天下第九刀，莫阳，已死之人。

一个撑死最多能在江湖上传名三十年的中年人，被江湖人做为谈资，足足议论了百年余。

天下第九刀被整个江湖记住了，百余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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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一，家家户户迎新年，爆竹声中岁岁除。

师傅说有亲戚要来莫府，于是大清早的就把小莫、大师兄、二师兄和不说话师姐赶出门了。

小莫觉得师父有些古怪。

莫府很大，不可能说是来了亲戚就要腾出地儿来，尚且小莫和师兄师姐都不是外人，更无避嫌一说。

师父没有亲戚，师娘的亲戚不可能从长安千里迢迢跑来青州东莱郡这样偏僻的地方。

在莫府呆了两年多，小莫从没见过有什么亲戚登门拜访。

除了邻里探门以外，登门拜访的都是刀客，求学比武江湖之辈。

小莫不明白来的到底是什么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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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往常一样，出了莫府，大师兄就不见踪影了。方才还搭着话，转头就不见人影。

二师兄和不说话师姐去逛庙会了，大年初一的庙会比寻常庙会时候热闹数倍。

小莫不知道该去哪，逛庙会又兴致缺缺。

他翻墙进了宋府，找不到宋二哥。

小莫本想去萧府，自从上次被萧姐姐调戏过后，就一直躲着她——要不然上门赔个罪？

硬着头皮敲了萧府的门，丫鬟告诉小莫，萧大小姐去乐阳郡游湖，天还没亮就出门了。

小莫忽然觉得自己无处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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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里虽然常常出府，但要么就是去集市上买菜，要么就是替师父师娘师兄师姐买东西。

要么跟着宋二哥一起看些书，要么萧姐教他作画。

其余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莫府里转悠。

泰安城里，除了莫府到集市，莫府到胭脂铺，莫府到城隍庙——除了这三条路，小莫再不认得其他的路了。

于是小莫迷路了。

曲曲折折的小巷，遍布在角落的野草青苔，简陋的围栏圈起来的一个又一个的小院，甚至没有小莫的卧房大。

小莫试过翻墙爬上屋顶辨识方向，但一眼望去高低参差不齐的高阁和矮屋总让他分不清东南西北。

小莫讨厌跟人交谈，特别是陌生人。

直到日落西山，他才去问路。

天色很快就暗下去了。

小莫沿着街边的灯笼，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找到集市。

灯火阑珊他却迷了眼。

他找到回莫府的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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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府一如既往的安静。

毕竟算上他，莫府上下也只有八人。

为数不多的热闹，只有在齐聚一堂吃饭时候，也只有在师兄师姐齐聚武场练刀的时候。

已入夜，莫府门前檐上悬着的灯笼是熄着的。

不知道是被风吹灭了，还是师姐忘记来点灯笼了。

莫府门前的长街像往常一样安静，极少有行人会路过此处，毕竟这条街上都是高墙大院的府邸，没有店家亦无百姓平房。

侧门像平日一样敞着，唯一不同于往日的是正门，正门敞得大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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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府的侧门从早开到晚，但正门只在辰时开，酉时闭。

莫府正门的开闭时间是师傅定下的，说是敞开正门是方便上门挑战的刀客。平日里是小莫和二师兄轮流负责开关大门。

正门进去便是武场，武场旁放有沉钟，上门挑战的只需敲响沉钟，即便是莫府最偏僻的西北角都能听见。

若是不然，莫府这般大，尚无应门小僮，即便是敲烂了门都不一定有人听见。

短发师姐偷偷跟他讲过，是因有一回上门挑战的刀客直接劈烂了檀花大门，师傅心疼的紧。

小莫纳闷过，为什么师傅住在泰安城这种偏僻地方，都能有不少刀客找上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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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莫忽然明白了。

莫府已然远离江湖，但仍身在江湖。

江湖之深江湖之远，不是躲到哪个穷乡僻壤就能远离的。

小莫明白的时候已经晚了。

晚到来不及见上师傅师娘一面。

晚到只能跪守在他们的尸体旁。

晚到怀中捧着的短发师姐从奄奄一息到逐渐冰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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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寂寥，雾霭惨淡。

云稀，月色明净如水，莫府中一片死寂。

昨日嬉笑的人影突然变得沉默，无声无息，脸色苍白。

温热的躯体变作冰凉，就连涌出的血都已经失了温度。

大师兄也跪在一边，沉默无言。但大师兄紧攥的拳头和微微颤抖的双肩小莫都看见了，大师兄一定忍得很痛苦。

方才眼睁睁看着短发师姐在自己的怀中逐渐冰凉，小莫忽然丢失了所有的愤怒，丢失了所有的仇恨。他心底剩下的只有痛苦，从喉口凉至心头，痛彻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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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莫没了家。

小莫也没了名字。

他的过去，像他的名字一样消失了。

自此之后，应该再也无人叫他小莫。

他会离开这里，至于去往何方，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他接受这一切的变化。

正如当年师父找到他，要收他为徒。

也如当初守孝过后，师傅找到他并带他来到莫府。

更是今夜过后，失去了师傅师娘，失去了两个师姐，失去了名字和家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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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第九刀和天下第十一剑有过一场约定，与其说是约定更不如说是赌约：

谁先死，另一个人要收了他的徒弟，教他所有的本事。

在这江湖上，“死”不是什么稀罕的事，特别对于他们这样的，在刀榜剑榜上排在前头的。

总有无数的挑战者希望踩着他们一举成名。

总有无数的恶人希望借他们的死名震天下。

总有不知何处冒出的刀光。

总有不知何处浮现的剑影。

若说江湖平淡如水，那只有平淡无奇之人或是绝世高手才可如此说。

天下第十一剑，天下第九刀。

他们不是生来就有这名声的，是从别人手里夺来的。

亦有人可以夺去他们的名声，包括他们的性命。

师父对他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天下第十一剑”的名声跟废纸一样无用，总会有老的“天下第十一剑”故去，总会有新的“天下第十一剑”顶替而上。江湖如此，才算热闹。

师傅对他说，天下第九刀是他莫阳留在江湖最重要的东西，无论以后他的徒弟能不能更进一步，他不关心，他在乎的是“天下第九”的这个名头是不是能由自己的某个徒弟一脉传承下去。

守孝的那两年，他替师父杀了八十五个登门挑战的人。

当年师父就说过，他不适合练剑，他出的剑，是杀人剑。

当他守孝两年过后，天下第十一剑是谁，与他再无关系。

自此之后五十年，天下第九刀的位置，一直是空着的，因为他不想当天下第九刀。但所有试图当天下第九刀的人，都被他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