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海市蜃楼之金色浪漫》第三章 钗头凤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第三章《钗头凤》

“斜栏瘦影,泪向晓风送…

…钗头凤,凤何从?

凤只銮孤各西东。东园桃李西园种。

双思红,断肠红。花名虽异本相同,一样相思肠断。泪飘红啊。

只是夜夜夜难眠。岂贪残月送……”

旧式录音机里,正传出几十年前林小群主唱的声息幽幽的粤剧,《钗头凤》。

从百年小楼的露台往南看,越过小小的的一弯秋色湖,便到了长满长春藤的漏雨轩。轩顶长年长满了斑驳陆离绿意残缺的老长春藤。这是古园林研究者田浩文长年努力的结果,也是他最爱长久呆着的地方。

他常常说:“长春藤的绿意残缺,像凤鸣园的沁凉斑驳,是一种完整。”

芷风听了十几年,也就是这一曲《钗头凤》,她感觉很郁闷,不明白田叔叔为什么这么郁闷,和这么不怕郁闷。只要不下雨,每天晚饭后,田浩文叔叔几乎都爱钻进漏雨轩,打开那老式的录音机,转动那磨得起粉的磁带,听林小群那幽幽颤颤的《钗头凤》,在那点昏黄地灯光下,沙沙地写那与凤鸣园的落叶一样枯黄一样干涩的园林建筑研究文字。

她问过田浩文叔叔,为什么不用手机或其他数码播放粤曲?浩文叔叔说:“经典的,除了词、曲和唱腔,还有器材。就好比凤鸣园,要是用现代的载体去认知去修缮,就无法感知它的经典与永恒……”芷风觉得,田浩文叔叔深情而专注。

“妈妈,这么晚了田叔叔还没走,还在听《钗头凤》。”芷风打破蒋澄舒忧郁的沉默。

妈妈平腔的嗓音地在胸廓里困闷着回应:“搞错了,完全搞错了。听《钗头凤》应该在黎明里听在黄昏里听。”

“但是田叔叔说夜深人静,听着《钗头凤》写东西就特别有感觉。”芷风说。

蒋澄舒看着漏雨轩那一点灯光,声态从急躁忽然又变得轻描淡写地说:“是啊,谁能强迫谁的感觉?自己也不能。”芷风放弃了对妈妈语态的捕捉了。她捕捉不了。

蒋芷风知道妈妈没病的时候,是一个十分诗意的女人,喜欢呆呆坐在晨曦里,喜欢闲闲地独步在黄昏里,没有人来惊扰她,她也不会受任何人的惊扰。蒋澄舒的生活是慵懒的,目光是迷弥的,她的心思却是不明所以地负重的。那种能让所有人恻隐的瘦削与毫无生气毫无光泽的苍白,能让田浩文为她飞蛾扑火,更加能让他默默守候她十六年而始终彬彬有礼。她有她的内心世界,她有她的思想领域,她有她的活动空间,她不属于这个时代,早已停滞于某一年龄阶段里,早已停歇在某一人生片段里。

芷风知道妈妈是单纯的、单一的也是执着的。只要妈妈不让她操心,芷风便会做一个深呼吸,然后马上投入她的学习。她一刻不可放松,因为妈妈随时会耗尽她所有的精力。

芷风拿出明天面试的履历表,母亲栏“蒋澄舒”三个字总是让芷风感觉很自豪,因为老师第一看见了就说:“呵蒋澄舒,名字多美丽!”医生每喊一趟病人蒋澄舒的名字,总会无限怜惜地多看两眼;田叔叔每次喃喃地叫澄舒澄舒,那时候的表情也完全超过了一个男人给一个女人所能给的全部温柔。美丽的蒋芷风因为有一个比她更美的妈妈蒋澄舒而自豪,妈妈的美是绝色的,罹患抑郁症的妈妈的病态的美,更是让人心痛,让人心碎的。

“妈妈的名字真有诗意!”芷风一边填一边说。

蒋澄舒轻叹一声:“有诗意,就很难有笑意,一般都是这样。”

芷风擎笔在父亲栏处凝住了,母女俩无可逃避地再次面对同样的问题。蒋澄舒忽然果断地说:“不要写了,空着吧。”

这时候,《钗头凤》的声量忽然大了,古韵幽幽的声乐里传来林小群颤娓娓的一句“便想起书房伴读啊,香茶献诗翁!当年情切切,笑融融;今日悲切切,泪朦朦啊!”。

芷风灵机一动:“妈妈,不如干脆填田叔叔上去算了。”

蒋澄舒心里突然涌上一阵极端得无从压抑的烦躁:“田浩文?邻居而矣!以后填这些无聊东西的时候,你就直接填没爸爸!”

芷风一阵委屈,低声的仿佛向天声讨:“没爸爸?我真的没爸爸?但每一个人都一定有爸爸!”

无边的烦躁与压抑象四周随时侍机涌动着的黑,漫无边际地突然就向蒋澄舒袭击围拢而来。她摇摇头:“你是没有爸爸的没爸爸的,没有的!”

芷风的委屈在漫延,数天里的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终于碎了一地,激起了固执的本性她奋起抗争:“一定有的!我都要廿十岁了!妈妈为什么还要隐瞒我?每个人都一定有爸爸,我要知道谁是我爸爸!这是我的权利我有权知道的!”

蒋澄舒隐忍着的悲恸终于突破了仅余的理智包围,哇的一声哭起来:“你没爸爸,没!从来都没!”

这一声也打破了芷风绷紧的神经与一贯的谨慎:“妈妈,你知道你为什么总是这么痛苦总是病?那是因为你太固执!我是你女儿,我跟你一样固执,我是一定会弄清楚谁是我爸爸的!”

“不准!”蒋澄舒竭斯底里大喊:“你没爸爸!你没有爸爸!没!没!没有……”一边喊一边疯了一样撞开露台的紧闭的小栏栅,从百年小楼二层一直延伸到凤鸣园的木楼梯冲了下去!

芷风又一次站在露台上,让自己挥泪如雨。她又终于没有控制好局面!妈妈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病,芷风也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压抑不住,把困在心里的话大声喊出来!把闷在焦虑日子里的眼泪尽情释放出来!

芷风非常清楚,每一回问同样的问题,得到的结果都是同样的。多少次了,芷风已经发毒誓不再问了,但近来鬼使神差地经常碰到“填上你父母名字,你爸爸的工作单位是哪儿”之类的问题,她真的按捺不住再次触及,触及她与妈妈的每天蹑手蹑脚要躲却也躲不掉的痛楚。

蒋澄舒奔跑在漆黑的凤鸣园,如同奔跑在时自己艰涩的二十年的时空里!一直在黑沉沉里盼望,却是从来没有过希望。她知道必须走出来但她走不出来,并且越陷越深,越病越重;她不想等啊但她说过永远等待;她想死啊可芷风孤独无依了她不能死!可是她不死却成为毫无依靠的女儿全部的累赘……

她疯狂地跑啊她要把一切甩掉啊!深秋坚硬的枯枝抓破了她的手,干燥的地面踉跄着她的步履,四面回荡起一阵阵快乐的笑声……

那一个风流倜傥的男人一把扯住19岁轻盈纤细的蒋澄舒,笨手笨脚地一步三颠:“天这么黑路怎么走啊?”

年轻的蒋澄舒清澈的笑声如同秋色湖的湖水溢满了凤鸣园的夜:“傻瓜,走路也这么不小心!以后记住了,晚上行走,泛光的是湖面,白色的是铺砖的或水泥地面,纯黑色的肯定是泥路。”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蒋澄舒疯狂地甩着头想甩掉这些如虚幻交织的回忆片段,她跑啊跑啊,英俊男人清爽的声音在喊:“你再跑就要掉进秋色湖啦傻瓜!澄舒,这回让我捉住了这辈子你就别想逃!”情窦初开的蒋澄舒欢愉的笑声碎成一串银铃,一个笑一个笑逐一散落在湖面,旋即被吸坠,陷得深不见底,刚才的那种快乐,瞬间无法呼应无处联络!

蒋澄舒无法呼吸!她觉得自己要死了,最好马上死掉不要再听到他的声音!

蒋澄舒疯狂地跑啊跑啊,陆鸣阳气喘吁吁地站在身后喊:“好!现在你就给我站在这!我面对凤鸣园的绝景‘秋色黄昏’发誓,今生今世只爱蒋澄舒!蒋澄舒!蒋澄舒……”

二十年前空旷的声音回荡在凤鸣园,从秋色湖扩散出去然后又聚在千层门洞中间,忽然“轰”的一声被门洞后面的黑撞回来,巨大的声浪直击蒋澄舒的耳膜!蒋澄舒顿时失聪失明般地迷失了,茫然不知所措地穿过残旧的回廊小榭、越过假山凉亭!

每当蒋澄舒彻底失重往下坠的时候,漏雨轩前总有一双早已为她展开的双臂马上拥抱着她扶持着她,这就是田浩文。

从幻觉中摔回现实的蒋澄舒整个跌在田浩文的怀中。

田浩文紧紧地抱着蒋澄舒,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让她缓过气来,在她耳边轻声地呼唤:“澄舒,醒来。澄舒……”,她终于回过神来。

蒋澄舒从慌张的迷失回归明确的悲恸,伏在田浩文的胸前只会不断地叫:“浩文,浩文!”田浩文是她的安慰,是漆黑凤鸣园现实里的唯一的那一盏灯。

放在一旁的收录机里,折子戏《钗头凤》颤娓娓地抖到这一句:

“只是夜夜夜凭栏,岂贪残月送……表哥啊,你知我有泪满腔、有恨满怀,悲肠断……”

蒋澄舒不禁呜咽起来。

田浩文轻轻拍着蒋澄舒耸动的背,直至她的渐趋平静,才说:“我在这都听到了。芷风就要二十岁了。你这样隐瞒下去,不是办法。”

蒋澄舒每回倚在田浩文胸前,总是因为完全放松而虚弱无比:“我就是不想骗芷风,所以才不说。你明不明白?”

浩文再拍拍她瘦削的背:“明白,我完全明白。有时间,多出来走动一下,你现在的精神又抑郁了,会影响芷风的性情。”

蒋澄舒喃喃地说:“但是等一个人,朝朝满是希望;暮暮总是绝望。我不要芷风受这种折磨我宁愿她什么也不知道!我宁愿她什么也不知道啊!”

泪像断了线的珍珠,田浩文一边替她抹着,一边心如刀绞。

看着凤鸣园里,浩文不断地轻轻拍着安慰着妈妈,芷风也冷静下来了,泪也止了。芷风此刻脑子里很空洞,习惯性地摸一摸挂在胸前的玉如意。玉如意很小很精致,那是很小的时候,开家长会,芷风又哭着问妈妈要爸爸,澄舒把挂在脖子上的玉如意拿出来给芷风戴上说:“关于你爸爸,妈妈只能给你这么多。对不起女儿,妈妈没用。”

每每想到这,芷风唯有长叹。

“芷风,芷风!”

田筱川一声温柔的呼喊,把芷风从小时候的回忆里惊醒了回来:“我听到这边有哭声,知道澄舒阿姨一定又发病了。”

芷风忧心地向田筱川说:“筱川哥哥,妈妈近来动不动就这样子,病情在加重。”

田筱川叹了一口气说:“那你以后就别再问这个问题了。这么多年,全凭自己一个人支撑,澄舒阿姨太累太需要一个依靠了。”

芷风声音虽然总是很小,但总是那么肯定:“所以我要知道谁是我爸爸。一定要知道!他应该是我们的依靠。”

筱川每每听到这样的话,心里总会隐隐一痛:“芷风,虽然我们只是邻居,但我和爸爸一样,都会一直好好保护你们的,我们可以是你们的依靠。”

田筱川眼中的芷风,芷风素素的小脸,高傲的身姿有着他一辈子要保护的洁白无瑕与精致夺目。可是成长岁月的压力使蒋芷风楚楚可怜的外表内,隐忍着一种冷漠,一双扑闪着的美丽大眼睛有无法捉摸透的眼神,虽然此刻还挂着泪痕,但眼神是一天比一天越发倔强的,而且倔强里,有一种莫名的空洞。

“谢谢你筱川哥哥,但是亲生爸爸,是没有人可以代替的。”

筱川用温柔但不可置否的语气说:“你妈妈需要依靠,但这个人,并不是廿十年来你们从来都没有依靠过的亲生爸爸。”

芷风细小的声音更加不容否定地回应筱川:“但你知道吗筱川哥哥,妈妈如果没有依靠对爸爸的思念,没有一种信念支撑,我相信,她早就没有力气生存下去。”田筱川突然惊惶地看着芷风。“所以我一定要知道这个玉如意的主人!”芷风右手习惯性地摸着胸前的碧绿剔透的玉如意,左手握住了小小的拳头。

筱川叹了一口气,默默无语看着凤鸣园里的澄舒阿姨和他爸爸田浩文。转眼间,芷风跟他老大不正经的妹妹田筱竹都已经长大,芷风就要20岁了。明天,外表柔弱但性情倔强的蒋芷风就要开始她勤工俭学的忙碌生活。筱川十分肯定芷风是完全可以应付的,但他宁愿她不能应付不去应付,肯把更多的困难甚至所有的压力通通给他来分担。但他的芷风小妹妹总是坚毅着一张小小的脸,一声不吭地暗中咬着牙,扛着这个家,扛着妈妈的病况,扛着许多一般孩子无法想象的压力,顽强地走到美丽得让人心底生痛的二十岁。

芷风含着一颗眼泪,看着凤鸣园里的虚弱的妈妈,自己对自己轻声说:“妈妈对不起。你放心吧,我一定会攒好多好多钱,找最好的医生治好你的病的。妈妈!”

田筱川看着,心痛得滴血。他一直就在她身边啊,难度他对她还不够好吗?芷风为什么一切都要自己来,为什么不拉上他一块呢?

小小的露台上,芷风身影单薄,凤鸣园漏雨轩里又传来,磁带轮转出颤娓娓的第一句:“斜栏瘦影,泪向晓风送。钗头凤,凤何从?凤只銮孤各西东,东园桃李西园种;相思红啊,断肠红……”

田筱川心底又漫上一种隐隐的恻痛。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