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鸾怔愣，恍惚道:“监军？”

“是。”慎丽信进垂着眸子，置于胸前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

谢鸾一时没有动静，盯着他泛白的指甲瞅了好久。她想起了前些日子那位黄公公说的“大人物要来”。

那李公公竟也不感到奇怪，仿佛早有预料般，端足姿态，玩味似的看着她。

谢鸾并没有教他太舒心，很快便回神，有点懵懂地从头到脚将他打量一番，李公公有种被人扒光了的错觉，不自觉往后退了半步。

她轻轻点了下头，一抬眼便是个灿烂的笑容:“那可得好好款待。”

李公公面容僵了一瞬，随即又阴阳怪气道:“多谢，将军可真是想得开。”

“想不开又有什么办法呢？难道李公公会因此而班师回朝吗？”

李公公笑道:“那倒不会，将军安心吧。”

谢鸾十分乖巧的点头:“自然，有李公公担任本营监军，想必我军必定凯旋而归。”

李公公扫谢鸾一眼，目光中含有不屑。内心更是嗤道:“真以为别人不晓得你内地里那点腌臜事，君上的信可都是过他手的。堂堂将军，色/诱君主。传言终归是传言，这女的能爬这么高，最后凭的不还是那些不上了台面的手段。”

但他面上丝毫未动，扯出一个笑:“不敢当……谢将军之前一直昏迷，我便也一直没准确说出来意，怕将领们心志不稳。如今将军醒来自是好的，与咱家也方便了——咱家此次是带着旨意来的，将军寻个时间安排下……对了，最好不要太大阵仗，士兵们能不知道就不知道的好，毕竟这仗还是要打的。”

李公公意味不明的笑着。慎丽信进忍不住上前一步:“为何如此说？可是有什么事？”

李公公嗐了一声，掩了掩面，惋惜般低语道:“这事也不是咱家能左右的，希望谢将军也像方才似的看开点，至于具体是什么……到时您就知道了。”

这弯弯绕绕地比慎丽府里多的不是一点半点，慎丽信进攥紧拳头，费了很大劲才克制住自己没冲上去。

那李公公见他这模样好像很满意，眼睛一翻一眨，嘴角含笑，活像个不知自己何颜色就到处勾搭人的欲求不满的老寡妇，扭着屁股走了。

慎丽信进回身，说道:“将军，莫要听他胡言乱语……”

一只素玉般的手臂伸过来，手掌轻轻在他肩上拍了两下，谢鸾道:“无妨。”

她眼神并不在他身上，也不在周围任何一处，而是径直望着斜前方的天，大片大片高远的云或聚或散，不成形状，谢鸾看得很入神。

仿佛自言自语:“你说……若回了瀛洲，我还待得下去吗？”

待不待得下去？……她说的是哪方面呢？

是指瀛洲与惊亘截然相反的炎热干燥的气候，还是指那远在天边的营中是否还有她的一席之地？

想必两者都不会好过。但那又怎么样呢？慎丽信进想，就算真到了那一步谢鸾也不必担忧，她总是忘了她是谁家的人，难不成慎丽府还护不下她吗？

他干脆摆摆手打断她的视线:“将军，还要接着巡查吗？”

谢鸾道:“啊，巡查……不必了，准备准备吃饭罢，还得拾掇一会儿接旨呢。”她伸了个懒腰。

“那我送你回帐。”

“不用了，你去忙你的。”

“……我，我没什么可忙的啊。”

“怎着？还非得我给你找点活干？”

慎丽信进摸了摸鼻子，道:“那我先走了。”

“去吧。”谢鸾还在伸懒腰。

他讪讪地离去，在最后的拐角处回头看了一眼，那条脊背笔直的身影未曾动过地方，当然也始终没有往这边看过一眼。

总感觉，好像更远了……慎丽信进收回目光，脸色有些发白，抬步离开。

确定他不会突然折返回来后，谢鸾的背垮了下来。她缓缓弯下腰，以蜷着的姿势蹲在地上。冷汗顺着脸颊一路滑到下巴，大滴大滴的落在地上，面色比一旁雪还白。

她死死咬住嘴唇，一只手按着胃部，以期盼这样能让自己好受些。

果然，那帮司巫族的人，不是那么好耍的。

……

“抚远将军谢鸾，屡次因私犯误，致使军队受损，屡教不改，君上本已念其以往功勋进行酌情处理，奈何此人一再犯错……今经朝中诸位大臣商议，决定剥其‘抚远’封号，着即日起立刻启程回都，其余惩治措施待回都后实施……”

慎丽信进手脚冰凉，似乎连血液都冻住了，他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听着那一桩桩“罪责”不断从李公公擦地殷红如血的嘴里冒出。

李公公扯着尖细的声音宣读完毕，清了清嗓子，刚想说一句:谢将军，快接旨吧。却发现此时这主帐中根本就没谢鸾的影子。

这也就是说，方才他宣告的，谢鸾一个字都没听到，李公公霎时黑了脸。

“胆敢问李公公，这旨意真的是经过所有朝中肱骨之臣商议协定的吗？”慎丽信进把“所有”两个字咬的格外重。

李公公眯起眼睛，似乎从他那恍惚的神情中看透了什么，风轻云淡地说道:“自然。”

“不可能!……”

“信进，”钱万里从后面摁住他的肩膀以免他失控，“不要给将军惹麻烦。”

慎丽信进浑身微颤栗，自己却浑然不觉，“可他!……”

钱万里拍拍他的肩膀，上前对李公公说:“李大人可否将圣旨借我一览？”

李公公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钱万里于是上前将那上好的丝帛接了过来，用一只手抖开，端详起来。

“玺印为真。”他喃喃一句，尽管知道作假的几率非常小可也不免抱有希望。

现在倒是连这希望都破灭了，钱万里叹出一口气，强压下心里的不适，对慎丽信进说:“信进，将军可能有事耽搁，你去帐里请她过来。”

这也是变相地把慎丽信进支开以免他冲动坏事。

慎丽信进恨瞪了李公公一眼，咬着牙冲出帐去，棉帘甩得发出“啪”地一声。

他一路跑过去，丝毫不留余地，仅几十步就把自己累得直喘。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勉强找回理智。

“将军!——”

一声暴喝，将过路的巡逻士兵探寻的目光引来。

慎丽信进全然不顾，就想往帐里冲。

然而他脚步被一只探出来的手生生止住。那是一只骨骼分明的手，白得几乎能看到青筋与脉络。这只手在空中一划，是个拒绝的姿势，将他拦在帐外。

慎丽信进顿住，随后眼睛里像要喷出火，沉下声音问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白千浩先是从帐中走出，小心翼翼地将棉帘放下，生怕扰了里面的人似的，对慎丽信进说道:“你们将军她现在不太舒服，等她好些时再来吧。”

说完，他便要再往回走。慎丽信进根本无暇顾他，焦急不已得直接伸手抓他衣襟。

白千浩竟被他带的一凛。他在原地恍惚了下，随后眼睛重新聚焦，“不要误事——”他送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声音，暗含警告。

慎丽信进问:“将军她怎么了？现在主帐那边在宣旨，君上要——”

“现在没工夫说这个，我说了不要误事，你若想在这等就等，等不了就离开!”白千浩语气生硬，似正游离在暴怒边缘。

他甩开袖子，也不再管慎丽信进，径直走入帐内。

慎丽信进从那棉帘掀起的一角中窥见了些许里面的景象。

他指尖冰冷，榻上的那个，是谢鸾吗？那蜷成一团，浑身竟都被汗湿，还在剧烈抖着的，仿若困兽一般的人，真的是谢鸾吗？

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有侍卫急匆匆跑来，在他耳边低语道:“钱校尉问为何将军还未去。”

慎丽信进听见自己回答:“将军身体不适，请钱校尉先送李公公回帐，日后再议。”

说完，他在侍卫震惊的眼光注视下，一步步艰难挪到了个距谢鸾帐篷不远的角落，缓缓蹲了下来，头埋在膝窝上。

让我想一想，接下来该怎么办，静下来，好好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