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不知道，村子外面是什么？三月出去之后又看到了什么？”爱丽丝记得，自己好像反复问过灵伴这个问题，当听到灵伴否定的答案之后，她又忍不住问道：“那你想不想知道？”

她当然知道灵伴有“程序”限制，不可能跟自己离开村子。但她就是想问问。灵伴也经常被她搞得无话可说，只好保持沉默，在共同经历过那晚在乱坟岗的奇遇后，保持沉默已经越来越难了。

“不想知道。”

“那你想知道什么呢？”爱丽丝很多次执着地问它。

“我知道的已经够多了，比你还要多得多。在乱坟岗，我又知道了更多，我觉得这样也不错，我至少比主脑要幸运，我有一副躯体，足够了。”灵伴回答过很多次，但只有第一次的回答让爱丽丝印象最深。

有一副躯体……这种对爱丽丝来说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似乎对灵伴来说意义重大。现在爱丽丝的躯体就是灵伴的寄体，但这毕竟不是天然生成的身躯。

“如果你有一副自己的躯体，你会怎样？”

沉默许久之后的灵伴，也只能回答一句“不知道”。

那天凌晨的时候，爱丽丝回到了自己的床上，没有任何人发现，亚尔斯人对族人没有那么关心，就算是自己的亲人也不例外。

但就算是再迟钝的父母，也能看到爱丽丝的变化，她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孤僻，她经常一个人在村子里走来走去，甚至经常大半天不回来。有一些族人发现她经常出没在村外的那根旧人类塔下面，但她从不在塔下休息。

与爱丽丝的沉默相对应的，是灵伴越来越多的话语。

自从上一次在乱坟岗见到白神之后，灵伴就好像打开了话匣子。刚开始每天都要和爱丽丝说上一两句话，到后来，它几乎无时不刻都在讲，讲的东西也越来越不知所云。爱丽丝不止一次地询问原因，但是灵伴也并不清楚，它也不是没有给出解释，只是它的解释爱丽丝完全听不懂。

“也许是我的神经网络在两大准则之间冲突的时候发生了变化，要知道，保护宿主的安全与对主脑的忠诚这两个准则发生冲突的概率实在太小了。所以我认为……”

“你们以前也有限制说话的准则吗？”

“当然。”灵伴的回答似乎有些犹豫，“如果不限制分体和人类宿主的交流，你觉得主脑还能顺利地控制我们吗？”

爱丽丝半懂不懂地摇了摇头，结束了这个话题。

但是慢慢地，她和灵伴说得越来越多了，虽然她变得那么孤僻，可她一点也不觉得孤独，很大一部分原因恐怕就是因为灵伴。虽然有时候会很烦它不知所云的长篇大论，但如果哪一天灵伴突然沉默了，她恐怕会浑身不舒服吧。

爱丽丝从来都没有原谅过灵伴。但是在平时，他们好像都刻意地忘掉了这件事，从来也不提，从来也不想。爱丽丝只有在梦里才会重新见到那个女人，她浑身都流着白色的脓汁，一边嚎叫一边向自己扑过来，咬断了自己的脖子，不断地吸血。

可是偶尔，她甚至也会同情起灵伴来，它和自己一样毫无选择。

转眼，已经是三个新人祭之后了，爱丽丝已经做了整整三年的天人。

但是当他看到那些目光中充满了憧憬的十岁孩童结成队伍走向山上的神庙时，她却没由来地烦躁起来，她不想再看到这些稚嫩的面庞，这会让她想起三年前的自己。

灵伴察觉到了这种情绪，它温柔地说：“我们去走走吧。”

爱丽丝在心里表示了赞同，然后乘着大人们不注意走开了，她其实不用这么谨慎的，那些大人们从来都没关注过自己。但是灵伴刚才的“语气”却让她有点意外，是她听错了吗？她为什么会觉得灵伴的语气变得温柔起来了？爱丽丝知道灵伴能够察觉出自己的疑惑，她希望灵伴可以解答，但是它没有。

村子实在太小了，今天的新人祭又是一年才有一次的盛事，为了避免被别人注意到，爱丽丝只能在村子外围打转，而如果在外围走，就势必会经过那座旧人类的高塔。

坦白说，爱丽丝一点也不想再见到那座塔，但她并不惧怕，就算会勾起那个女人的回忆，也总比看着那些孩子被那个白神侵蚀要来得好。而且她总觉得这座高塔有一种别样的魔力，这种魔力是亚尔斯人不具备的，亚尔斯人的房屋低矮、潮湿、简陋，而那座高塔却如此不同，简直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产物。

古人类到底是怎样的？那时候有白神吗？还是存在着别的神明？

灵伴再次保持沉默，爱丽丝知道，灵伴是拥有白神的一部分记忆的，而白神活了很多年岁，也许祂见过古人类？那灵伴应该也对古人类颇为了解了，但是灵伴从来都不说，它有很多秘密瞒着爱丽丝，爱丽丝却没有任何事情可以瞒过灵伴。

当爱丽丝走到那座高塔附近时，她抬起头看着那座塔的塔顶，四座高塔的基柱向上延伸最终汇聚成一点，这种冷酷的美感让爱丽丝走了会神，她又看了很久的太阳，最后才突然听到背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连忙回头望去。

有那么一瞬间，她竟似乎觉得那两个人中有个女人，而且和一年前的那个女人一模一样，但是很快，她就发现自己错了，那是两个男人，其中一个穿着一身奇怪的外衣，背着一个奇怪的背包，脖子上缠着一条破破烂烂的黑色围巾，另一个穿得也很简单，浓眉大眼，长相也很普通。让她产生幻觉的原因，可能是因为这两个男人和那个女人一样，身上穿着的都不是亚尔斯部的服饰。

爱丽丝紧张地看着那两个男人，连眼镜都不敢眨一下，虽然仍然与那个女人的衣着有区别，但不知为何，她莫名地觉得这两个人和那个女人都来自于同一个地方。她小心翼翼地向前两步，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脚步声，虽然她的脚已经在微微颤抖。他们还没有看到自己，仍在原地相互交谈。

“爱丽丝……”

她听到灵伴在她的大脑里低声警告，她明白灵伴的意思，相处了一年之后，她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对灵伴一无所知。

如果自己再走几步，一年前那个女人的悲剧可能会重演。

但不知道为什么，爱丽丝就是没办法停下来，好像那是一种无法抵御的诱惑，是唯一可以让自己感到有意义的事物，连她自己都为此感到惊奇。她原本以为自己真的已经铁石心肠了。

“爱丽丝……我的命令……我没办法控制……”

爱丽丝感觉到了这句话在脑海深处回响，但是她没有任何回应。

这种不回应只是一种很简单的逃避，爱丽丝很清楚，但她和灵伴一样，都没有办法控制自己。

这个人从哪来？到哪去？他叫什么？他有什么样的故事？如果只说几句话，族人应该来不及赶到吧？爱丽丝心里这样想着，脚下仍然是没停。终于，她发出的声响让那两个人都注意到了。

那两个男人有些愕然地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小女孩，爱丽丝张开嘴，似乎想努力说出什么，但是根本发不出声，她原本以为是灵伴控制了自己的身体，正要在脑中破口大骂，却听到灵伴在脑中说：“他也是分体宿主。”爱丽丝愣了一愣，“谁？”

“你面前的这个头发长一点的男人。”灵伴顿了顿，“另一个人……他身上的感觉更加奇怪，我现在无法联络主脑，得到的信息不足，也无法反馈讯息……这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事情。”爱丽丝已经不关心第二个男人是什么情况了，她深深记住了灵伴的前一句，忽然觉得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崩塌掉了。“小姑娘，你怎么了？”听到那个头发更长、更乱些的男人发问，爱丽丝默默地摇了摇头，后退了几步，和这个人拉开距离。顿了一顿，问他：“你是谁？”

“我叫罗青，这位是岑岳。”男子说，“小姑娘你是亚尔斯人吗？”爱丽丝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点了点头。“我需要和你聊一聊。”罗青的眼睛里透出激动的光芒，“我急切地需要知道亚尔斯部现在的状况——”

“那你可以直接问白神。”爱丽丝打断了他，说。罗青微微一愣，但随即他就把目光放到了另一边，爱丽丝注意到，他看的方向正是圣祭坛，今天，白神会在那里祝福新的天人，但是这里和祭坛隔着好几重小丘，根本是一眼看不到白神的。

爱丽丝看向罗青的眼神变得更加冷漠。

“今天部落里的大家都在忙，恐怕没什么机会和你聊天。”她直接对罗青说，语气中带着一丝讽刺，“不过，如果你也是亚尔斯人的话，应该不需要聊天才对，你们什么都不需要，反正一切都有白神在指挥。”

爱丽丝冷冷地笑了笑，罗青脸上惊讶的表情让她有一种莫名的快感。灵伴却有些不满：“虽然与主脑的联络中断，但你说话还是要注意一点，要是被主脑察觉了怎么办？”

“中断不好吗？你也很久没品尝自由的味道了吧？”爱丽丝笑了笑，在脑子里说道。灵伴没有回答。

罗青和岑岳的脸突然让爱丽丝很厌恶，她回头走向村子里。“小姑娘！”爱丽丝听到罗青连忙叫了一声，“我们之间应该是有什么误会才对，我虽然……的确比较特殊，但是我并没有和你们的白神建立任何联系，我自己也并不是亚尔斯人。”

爱丽丝停住了脚步，回头看着罗青。

“没差别的。”爱丽丝顿了好久，才终于说，“我的灵伴告诉我，你身上也有与我们类似的灵伴，如果你是外来者的话……那在背后利用命令控制着你的没准是黑神什么的也说不定呢。”她轻轻笑了笑，“这不是没区别吗？外面的和里面的……没区别。”

是啊，没区别的，也许三月当初毅然离开村子之后，也被另一个“神”给俘获了吧。罗青还想说什么，却被爱丽丝打断了：“对不起，我要走了，你还有什么事吗？”

罗青沉默了一会，他看着爱丽丝的眼睛，眉头皱得紧紧的。过了半晌，他掏出一个黑色的小匣子，安在了那座塔上。

“如果遇到了什么麻烦，就来这儿按下这个按钮。”罗青沉声说。

爱丽丝看了那个黑色的小匣子一眼，笑了笑，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她现在不想再看他，他甚至在后悔走到这里来。

她能感觉到罗青尴尬而不知所措地站在塔边，她能感觉到灵伴对自己的行为也感到十分不解，可灵伴没有发问，它在自己寻找答案。

“你是在怨恨他吗？”沉默了一会后，灵伴问道，“你原本以为是一个普通的外来者，结果却是一个分体宿主。”

“外面的人都这样吗？”爱丽丝没有直接回答灵伴的问题，“他们……难道整个世界都被你们的主脑控制了吗？”

“我不知道……如果那个男人身后还有一个主脑，那肯定不是我们的这个。”

爱丽丝还没有回到家，就看见一波又一波的人群逆着自己的方向走来，大多都是陌生的面孔，爱丽丝有些疑惑地看着自己的族人，感到有一种诡异的气氛慢慢卷过来。

她打量着迎面而来的族人们，发现他们个个心不在焉，就算相互交谈也是紧皱着眉头，似乎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情。但是今天是族里的新人祭，是整个亚尔斯部一年到头最紧要的事情，能有什么事比新人祭还能吸引族人的情绪？

爱丽丝在脑海中询问灵伴，但是灵伴说：“刚才和主脑断开了连接，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爱丽丝耸了耸肩膀，她本来也不太在意这些事情，就也不再放在心上，正想着去一个僻静一点的角落呆一会，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却迎面走了过来，那是族中的大长老。

“爱丽丝，快回你家去。”大长老看到爱丽丝，大声叫道，“这边出事了，室外不安全。”

“怎么了？”听他说不安全，爱丽丝愣了一愣。

大长老在她面前停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说：“白神发怒了，祂拒绝了祭礼上的所有新人。”

爱丽丝惊讶地看着他。

“你现在赶快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我要和所有成年人展开通灵大会。”大长老严厉地说，“必须向白神祈祷，弄清楚白神为何发怒，不然……不然整个亚尔斯部恐怕就完了。”

看着大长老离去的背影，爱丽丝陷入了沉思，她一边走向自己的家，一边在不断地想着一件事。

当她走进屋子，关上房门的时候，她还是没有想出来。

爱丽丝躺在自己的床上，看着天花板，脑海中的思绪仍然起伏不定。直到灵伴打破沉默，轻声说：“你在想，如果白神让我们死，祂为什么不直接炸掉每一个亚尔斯人的脑袋？”顿了顿，灵伴又说，“爱丽丝，你不了解主脑，一点也不。”

“怎么了？”爱丽丝淡淡地问，她是通过嘴发问的，在附近没人的时候她就会这样。

“主脑不是神，爱丽丝。”灵伴的声音显得有些飘忽不定，“主脑是末日前人类遗留下的产物。”

从这时候开始，爱丽丝就觉得自己的命运被打穿了一个洞，再也无法复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