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悦璃笑了。

“小汐，跟你一样，你不想说，我可以等。你想说，我就听着。至于能不能接受，你说过你不是什么善良的人，可我陆悦璃也不是什么好货色。咱们两个啊，半斤八两，没什么谁看不起谁的。”

“呵，那，我说了。总归你是陆悦璃，总要告诉你的。悦璃，我说了啊。”

平时多么冷静理性的人，突然迷惘得像孩子一样。

该死的，初一那一年到底谁这么折磨她？

“初一刚开始，小升初的自主招生考试里，我进去的成绩是年级第三，在重点班。可是之后，也可能是不习惯一直是倒数。大概前三个月里，每天说不出几句话来，浑浑噩噩的，甚至有时候，星期几都不知道，也笑不出来。晚上失眠，三四个小时睡不着觉，白天头痛，手抖，一点力气也没有。我记得有一天，作业在学校写完了。我回到家，从六点哭到八点。还不敢大声，怕被奶奶听到。然后，因为我笑不出来，我妈他们就说，一个小孩子，每天苦着张脸，像什么样子，一点朝气都没有。我不想听他们说这些，就每天逼着自己笑。后来，我成绩越来越差，我妈他们对我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满心宠爱。连我的生日，都是我提醒了好几遍，才想起来。那一年生日，我一个人过的。又越来越累，每天就睡四五个小时。成绩定在倒数，老师，那群老师......我记得最清楚的两件事，有一次做数学题，没做出来，他让我站到讲台上数班级有多少人做对了。还有，每次考试的成绩，每组七个人加起来算平均分，然后评最好的。组长问，能不能把我换到别的组。那天，我回家以后，真的，差点，没命活。这么一天天过下去，我还发现，原来有很多人，只有我优秀的时候，他们才会喜欢我。那么，我和待价而沽的商品有什么区别？那种感觉，信念都像崩塌了一样。你还记得有一次我们打电话我哭了吗？那次是真的心太疼了，之后我就没有哭过了，我不会再为任何不值得的人努力、难过了。心好像突然冷硬。然后初二分班，相安无事。就到了今天。”

清淡的语气，那般冷静又理性，像是在说着别人的事。

只是，眼神空洞，像是被抽去了灵魂一般。

淡然之下，无尽伤痛。

陆悦璃看着林沁汐那副样子，难以克制那种想毁灭一切的冲动。

她可是林沁汐，他们，竟敢这么侮辱她!小汐是怎么撑到现在的？她不敢想。

陆悦璃多少次在想，这一年，到底是经历了什么的折磨，会让林沁汐这样骄傲自负，张扬任性的人变成这样，看上去太乖巧，太温和。她深知，这对林沁汐而言并非是好事。她的本性不是如此，再迟钝的人都能看出来，林沁汐是被宠大的，眉目间有一股天然的傲气。正因为这样，没遇到过什么挫折，过于软弱，遇到事情就喜欢逃避，觉得逃避了就不会受伤。陆悦璃知道一点别人不知道的，就是林沁汐是单亲家庭的孩子，所以一直缺乏安全感。她也很任性，有大小姐脾气，极度自负。她是古灵精怪的，又很善良，对生活有着童话般美好的幻想。她是忧郁的，会因为很多小事而难过，就算与她无关。她太多变了，总有不同的一面。

再会时，却变成这样，单一，冷静，又轻易挑不出错来。

之前她不明白，是多么大的打击，会让林沁汐顺从他人，放弃骄傲。相识近八年，她知道，让林沁汐放弃骄傲乖乖听话其实是一件极为残酷的事。毫不夸张的说，如果没了那一身傲气，林沁汐就只是一个躯壳。她会无法生存。她一直以来的优秀，都建立在骄傲之上。

在她面前以外，她看到的林沁汐，一直是面带微笑的。温润如玉的笑容，林沁汐又是长相甜美，怎么都是无可挑剔的讨人喜欢。可以前不是这样的。陆悦璃想着，以前这丫头，到了哪儿，都喜欢找个椅子，慵懒的靠着椅背，似有似无的挑起嘴角，眉梢微微上挑，狡黠的像只狐狸，古灵精怪的样子，就两个字：欠揍!平时几乎对什么人什么都漫不经心，可要是有人惹着她了，她余光一扫而过，发挥先天的伶牙俐齿，只光动口就能给人留下心理阴影。那个时候，同学总喜欢开玩笑说，林沁汐啊，长得像个小白兔似的，刚见面都当是个软萌小甜心呢，其实就是个头上长犄角的小恶魔!那时的林沁汐，简单来说就是，hold住女王风范，装得了甜美萝莉，扮得出淑女气质，玩得起文艺青年。她那会儿好一阵子都叫她妖孽，所谓是“爱之者欲其永生，恨之者欲其万死”。

而现在呢，林沁汐，温和的玩笑，文雅的举止，什么都好。似乎所有人都会喜欢。只是，林沁汐不像林沁汐了。

林沁汐不像林沁汐了。

尹沁心里重复这句话，心像是被狠狠捅了一刀。还有什么好说的，林沁汐会变成今天这样，经历的痛苦和挣扎绝对不比她少，只是在那段最艰难的日子里，她的心痛的没有知觉了。然后她藏起了那个善良但却软弱的自己，之后在别人面前的，是一个大家都喜欢的，听话到挑不出错的林沁汐。

当这个林沁汐出现以后，真正意义上来说，林沁汐就已经死了。所有人看到的，只是一个精致的玩具罢了。

而在她面前的林沁汐，之所以会哭泣，会陪她演戏，会有或甜美或苦涩的笑容，是因为，她百分百的信任她。所以在陪着她的时候，林沁汐是不存在伪装的。她眼里能看到的，是真实的有心有爱的林沁汐。而离开她的林沁汐，会做出自我保护的本能，变成一具听从指令的机器。

何其残酷的事实。

可是，必须接受。

事已至此，无可改变。

哪怕她们再优秀，再骄傲，都不能改变。

陆悦璃沉思伤痛，林沁汐也是一片恍惚。

这些她曾以为永远不会出现的伤痛，就这样在她生命里浓墨重彩，永久存在。

太疼，摧毁了她赖以生存的骄傲与信仰，想忘也忘不掉。

其实她知道，或许，那些她以为的羞辱，在别人眼里轻描淡写不值一提，是她矫情。可是，她太骄傲了，她真的做不到释怀。

永远也不可能忘记。

初一一年，是她第一次明白什么叫生不如死。

也是，当时，差点就死了啊。

如今也不过残命一条罢了。

林沁汐只感觉到，她陷入了一个冰冷的怀抱，冷的让她遍体生寒。两个人的手臂不断收紧，像是都在寻求这世间仅有的温暖。

这世间，真的难寻半分温暖了吧。

否则，她们怎么会变成今天这样？

面目全非。

“小汐...小汐，为什么是我们？为什么痛苦的是我们？为什么？”陆悦璃放肆地哭，再没了冷静自持。

是啊，她们又做错了什么呢？为什么要这么累，这么心痛？为什么要被所有人逼着？

现在的林沁汐，就算哭都是安静的。她沉默地落泪，却再也掩不住满心狼藉。

为什么？

她也曾经无数个夜晚这么问自己。

只是从来找不到答案。

有些题，终是无解。

她再聪明，也没用。

“悦璃，在我面前哭就好了。在别人面前，不要软弱。”

理智而清冷。

这，就是现在的林沁汐吗？

哪怕她是泪流满面，依然能逼着自己理智文雅，绝不失态。

陆悦璃难得愣怔了一下。

林沁汐笑得凄美：“悦璃，逃了这么久，还是告诉你。我手上的伤，只是有时候心太疼了，才那么做来转移注意力的。身体上疼一点了，心就会好点了。还有，这次手术做完，别待在医院了。要报复也好，怎样都好，我都能帮你，医院不是什么好地方。我已经看着奶奶每天住在这里，不想看你也在这儿。”她顿了顿，犹疑又无奈。“习惯了之后，一切都会好的。我知道你心疼我，但是，别同情我。永远不要。”

陆悦璃望着林沁汐缓缓走出的背影，林沁汐终究是林沁汐，还是这样，哪怕是跌倒了地狱里，也不改那一份傲气。她的脊背习惯性的挺直，长发披散着，就只是背影，也透出一种高雅矜贵，不可侵犯。

小汐，我真的好希望，自己能像你一样，哪怕被迫改变，也依然竭力保留最重要的东西。其实只要这样，就不是不可挽回。可是，我早已彻底改变了。

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