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的一声，蹲在一旁的耳鼠欢快地跑到柳夫人的脚下转圈圈，要不是她不许它近身，它非得抱住柳夫人的大腿拼命摇尾巴不可。

这狗一样的习性，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关久了养出来的，简直愧为妖兽。

柳轻风跪在地上鄙视它。

“东西可带回来了么？”

“是。”她肃目，敛去一切表情，抬头，整理衣冠。然后，以膝行的方式向她的“娘“缓缓“走”去，跪伏，恭谨行礼，以双手奉上鱼牙戒。

“此物果真锋利非常？真是凶兽牙齿？也不知道外面的人都识货与否。”柳夫人不是很相信，轻轻哼一声，听不出满意不满意：“随我来。”

柳轻风松口气，她借着打戒指的名义才能去找徐云风学铸剑，今天这关看来事过了。她刚想起身，她“娘”却突然淡淡地说了一句：“继续跪着。”

……还能不能好了？保持这姿势爬到小黑屋的难度有点大啊！

能记账吗？等她背上的伤好透了再打？

*

在二丫的眼里，棠濑村那些当面骂她是野种的碎嘴婆子已经是最最可恶的人了。

可是柳轻风如今回想起来，竟然觉得村里那些被她气得跳脚直骂的婆婆婶婶分外可爱。

因为在这个世上，有些人一句也不骂你，却有手段能让你认为自己是个什么也做不成的废物。他们摧毁你的信心，捏碎你的梦想，让你不断地怀疑自己、否定自己，最终完全失去自我，彻底变成他们的奴隶。

柳夫人深谙此道。

从她变成柳轻风的那一天起，柳夫人就把柳老爷死去的那间屋子变成了没有命令谁也进不去的小黑屋。要做柳轻风，就要主动把自己的手腕用绳子绑起来，吊上去，褪下外衣，细数自己的罪恶和无能，若说得不让柳夫人满意，她会亲自动手，用沾了盐粒的鞭子教会你什么叫做正确。

柳夫人告诉她，让一个因为没有管好妖兽而害死主人和少爷的jian婢代替她儿子的身份，是多么无上的恩赐。自己是多么宽容大量，她一辈子也报答不完这份恩情，只能拼命去做柳夫人期望的、要求的事情。对一个孩子来说，这样近乎变tai的折磨对身心的影响是致命的，而她的五感又天生比常人更灵敏，于是痛苦也要强上百倍。

一遍又一遍洗脑似的灌输，永无止境的黑暗和鞭子的声响，在那一段时间内常常让她濒临崩溃。她终于醒悟了自己在杀人之后的盲目信心膨胀，和可笑的天真幼稚。满心以为自己和柳夫人是共谋的关系，却忘记力量的悬殊对比之下，弱者没有任何地位，没有条件可讲，也无法反抗。

奇异的是，每每撑不下去的时候，她脑子里那些关于妖兽异国的奇诡句子就会不由自主地冒出，而且越发清晰。于是她大声背诵，涕泗横流，状若疯癫，觉得十分痛快。她努力去思考这些句子的含义，极力忘记当下处境，竟然挺了过来，甚至学会以局外人的角度冷静看待自己的处境，还能自我调侃。

柳夫人以为她学乖后，终于停止了这种折磨。

所以，可以想见当乖了三年的柳轻风借由一年唯一一次需要她这个家主露脸的族祭，悄悄勾搭上族长，获得了出门读书的敕令时，她是多么恼羞成怒。虽然碍于柳轻风日日要去上族学的缘故，每次不敢折磨得太过分，但是她学会了如何在不伤筋动骨的情况下让柳轻风痛楚更深。

而柳轻风也学会了顺着她的毛捋。

“娘，这妖牙戒全离火城也仅此一件，据说其主是能引起大旱的厉害妖兽。无论在什么场合，只要看到了它，谁还不知道您的本事深似海？”

柳夫人满足地抚摸着手上这枚模样狰狞的戒指，小心地避过尖锐处，在烛光下细细打量。她不喜欢妖宠，也讨厌用妖物做成的物件，可是大齐的贵人们人人都喜欢这些，离火城也不例外，她若想为这枚妖牙戒开宴会，城中贵人一定会都来捧场。她如今看似风光，实则如履薄冰，为了更好地全盘掌控柳家，她需要更多的交际，更大的势力。

“过来。”她朝被抓过来的耳鼠动了动手指，耳鼠却发出惧怕的一声呜咽，匍匐在地。小妖兽的这反应令她心神大悦，十分惊奇地打量手中小戒，柳轻风趁机请求她解开自己手腕上的绳子。

“我说了可以松开吗？”她扬起另一只手上的鞭子，狠狠抽在柳轻风的背上。柳轻风浑身一抽，咬紧牙关挺过了钻心的一阵疼痛。

“徐家的那个小郎君，样貌不错吧？”她幽幽开口。虽然得到这枚据说是徐家少主所赠的宝物，但是她仍然对柳轻风成日与少年厮混在一起颇有意见，她担心自己还没有将柳家的财产完全转移到娘家，柳轻风就跟人私奔了。

柳夫人才不相信这小狐狸是真心诚意想学铸剑，当年她才多大就勾得柳老爷那个死鬼神魂颠倒，如今……哼哼，只怕是想另攀高枝。

“过了年，你就虚岁十二了呢。”柳夫人说完，又抽了她一鞭子。鞭子造成的伤口又大又吓人，撒上盐粒之后能疼得人昏过去，不过伤在表皮，盐则阻止了伤口处的肉腐烂坏死。柳夫人非常懂得打一棍子给个枣的道理，总会给她用最好的伤药，吃最合口味的药膳。

“我差人打听过，徐家是洛水城数一数二的大族，他乃是徐氏少主，为何会来我离火？”

我也很想知道。

知道了也不告诉你。

柳轻风一副半昏迷的样子，虚弱道：“我也不知……”然后演技流畅地装晕，又毫不意外地被候在一旁的柳夫人的心腹仆妇用冷水泼醒。

“儿啊，娘并不是要害你的朋友，只是担心你遇人不淑，”柳夫人叹口气，扔了鞭子走过来，将她的脑袋揽进自己怀里，精分得宛如一个真正的慈母，“改日将这位徐家郎君请来我府上做客可好？让娘也见一见。”

你见徐云风做什么？年纪差距摆在那儿，人家毛还没长齐呢。

等等。

呃。

她大概猜到柳夫人准许自己接近徐云风的真实目的了。

“我记得棠妹妹与我一般年纪，乃是双生子，不若让她也见见我的朋友？”她试探着开口。

柳夫人含笑颌首：“果然是我的好儿子。”

“……”还真让她猜中了。

有时候柳轻风敷药躺在床上，会思考自己为什么要待在这里。这固然是因为逃离柳府之后她很难靠自己活下来，现在还因为为了学铸剑，她必须锻炼，她要吃很多很多的肉，而这些只有柳府能给它。柳夫人再丧心病狂，也极少克扣她的食物。

不过她同样也可以像杀死柳老爷一样，杀了柳夫人，做柳府真正的主人。之前她没有这样的力量，但她相信现在的自己可以。

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她觉得，大概是自己一想到顶着的这个身份的主人，是怎么样倒霉地丢了命，她就不好意思再对他的母亲和女儿伸出毒手。

太善良了真是一种折磨啊。

她如此宽慰着自己，打心眼里不愿意承认自己有危险的自虐倾向。她接受柳夫人的折磨，是因为她不愿活得太舒服。仇未报，亲人惨死，她认为自己绝不能像一个真正的少爷那样活着。

*

这日，她踏出柳府门槛，望了望身边如朗月清风般的少年，心怀愧疚：“对不住，云风兄，我妹妹……”就差没把眼珠子黏在徐云风身上了！那不安分的爪子，那嗲声嗲气的“云风哥哥”喊得她浑身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

“无事，令妹……”徐云风大概以前经历过这种场面，表现十分淡定。此次他应邀做客柳府，柳晓棠一直挨在他身边坐着，举止有那么一点，呃……他绞尽脑汁，搜肠刮肚，想出一个形容词：“很活泼。”

……谢谢你啊。真给面子。

柳轻风表情复杂地看他：“她不是我亲妹妹，真不是。”

徐云风笑了，他没有当真，纯粹只是喜欢看轻风兄一脸严肃地说某件事。每当这种时候，那双眼睛会显得格外冷静自持，几乎有点凶狠，让人心里轻轻一颤，有些惊心，又有些兴奋。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正是这双眼睛让徐云风侧目。只凭这双眼睛，他认定轻风兄就有成为一名铸剑师的潜质。

于是徐云风看着她的眼睛说：“你和令妹生得倒不是太像。”尤其是眼睛。

不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怎么会像。柳轻风叹气：“云风兄莫要当做笑话，我是认真的。日后你切莫登门拜访，否则我那妹妹……”能扒光了你。

徐云风拍了拍她的肩膀：“放心吧轻风兄，我的亲事非家主点头不可。我找一日同令妹婉转说明缘由便是，她一定会理解的。”

与她说明？还婉转？柳晓棠一定会以为你在暗示她，你将禀告家主，准备跟她定亲。

她绝对会这样想。因为和柳夫人比起来，柳轻风的这个便宜妹妹从小脑筋就不灵光，不然也干不出拖自己亲哥哥去找明显正在“愉悦”中的父亲这种事。就是结果比较意外，哥哥被吓死，换了一个冒牌货，而她被她娘哄着乖乖叫冒牌货为哥哥，居然没有一点怀疑和反抗。

或许是双生子在娘胎里营养不足？导致哥哥身子不好，妹妹脑子不好。

“云风兄，还是尽量避开她为妙。”柳轻风表情微妙，看着一脸纯然的徐云风，觉得很对不起人家，心想柳府的真相千万不能让他知道。

可是徐云风却铁了心还要去柳府玩。他定定看着柳轻风，道：“我要在离火城住三年，莫非轻风兄日后都不准备让我再登门拜访了？”你可是我唯一一个，凭自己意愿来结交的朋友。

三年？

柳轻风一愕，虽然这对她是个好消息，但是……

“竟要这么久？你家中父母难道不……”

“我被放逐到离火来思过。”徐云风轻描淡写地解释自己是如何不服管教，不肯好好学习，断剑熔刀，毁去三个剑炉，熊天熊地，熊得让家主都扛不住压力，只好罚他思过。就这思过，他还主动要求不能离洛水城太近，执意要去边远的离火城，气得他爹妈差点拿剑砍了他。

没想到像他这样风仪绝佳的少年，原来也干过这样气人的事。

不过……“为什么是离火？”她好奇。

“因为我三叔和四叔的建议。”说到这里，徐云风的嘴边露出一抹神秘又自得的笑容：“轻风兄，你可知道此城为何称‘离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