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夏夜的蒙蒙细雨变成了瓢泼大雨，小桃红倚着门栏站着，看着门外连绵的凄风苦雨，神思游离，早已不知神归何处。左手指尖在门柱上敲打着，脑海里又浮现这几日的一幕幕，在天上人间与三爷共舞、在列车上晕倒在三爷怀中，一切好像无声的默片在眼前回放。小桃红脸颊上泛起难以名状的神色，右手紧紧握住袖口，袖中有一块凸起的物件亦被她紧紧握在手心，用力至深，仿佛欲将那块物件刺入掌心。

上官公馆，下人将璟云送洗的衣物呈上来，伺候着璟云穿戴。月明站在一旁守候，突然眼尖，发现璟云的洋服有些突兀，遂移步上前，在璟云耳边低声说道：“爷，您的第二颗纽扣不见了，是哪个不长眼的奴才，竟是如此毛手毛脚！”

“纽扣？”璟云转身面对落地试衣镜，上下比对着镜中人，果不其然发现第二颗纽扣不见了踪影。璟云皱了皱眉头，下人立即跪下，“大帅，奴婢并不知情，浣衣坊将衣物送来后，奴婢就赶忙呈上来了。大帅饶命！”

璟云摆摆手，“无妨，不过是一颗纽扣，你们退下吧，另换一套洋服过来。”

“谢大帅。”两个小丫鬟连滚带爬退出房间。

璟云转身对着月明说道：“你去查查本帅的洋服经过哪些人的手，今日或许是一套洋服上的小小一颗纽扣，明日可能会变成一项计划中的关键一环，本帅不能允许如此粗心大意之人在我手下做事。”

“是。”月明点点头，正欲离开，门口传来哨兵的询问声：“你是何人，在此作甚！”

“哎哟，军爷饶命，军爷饶命！”一个老妪急迫又害怕的声音传入房间，因为害怕而磕磕绊绊，“老妇人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璟云朝月明递去眼色，月明了然，走向门口，打开房门，看着门外之人，疾言厉色：“门外何人，竟敢打扰大帅清静！”

一位哨兵上前行礼：“副官大人，我等巡逻至此处，正巧见着这个老妇人扒在门外，不知道在偷窥什么，便将她拦下来了！”

那老妇人跪在地上，抖若筛子，一个劲儿磕头认错：“副官大人饶命，副官大人饶命！”

“到底何事，起来说话！”

“是！”那老妪颤颤巍巍起身，拱手作揖，道：“老妇人是为了大帅衣服而来，求大帅不要赶走老妇人……”那老妪惶惶不安又欲跪下，“求大人饶命，求大帅开恩，老妇人家中还有一个病瘫在床的老头子和一个嗷嗷待哺的小孙子要照顾，真的不能丢失这份工作。求大帅开恩，求大帅开恩啊！”

“月明，”璟云的声音从房中传出，“将她带进来吧。”

月明回声看着老妇人，叹息一声，“也罢，你且进房来与爷细说。”

“多谢大帅，多谢大帅！”那老妇人对璟云感恩戴德，急忙俯身道谢。

老妇人随着月明进入客厅时，璟云已经脱下了那洋服，只是身着一见月牙白的背心和一条墨黑的修身西裤，健壮的肌肉隐约可见，修长的身形看得分明。“请大帅安！”老妇人跪下行礼。

“大娘无需多礼，”璟云浅笑一声，“大娘年事已高，便不用跪下行礼了，你把事情详细说来便可。”

“是。”老妇人唯唯诺诺点头，“老妇人是浣衣坊的下人，不久前刚被提拔上来，便在前日里负责浆洗了大帅的衣服。那日里，老妇人展开衣服，便看见少了一颗纽扣，老妇人原本以为这是惯常，便没有多想。今日将衣物送来后，老妇人正在等着收取换洗的衣物，便没有离开公馆。谁料没有等来衣物，倒是等来了两个哭哭啼啼的小丫鬟，老妇人这才害怕了，特意来向大帅请罪的！”

“哦？”璟云抬眼，“送去洗的时候便已经少了一颗纽扣？”

“是……是的，”老妇人战战兢兢，“老妇人接到衣服时便已经少了一颗扣子，这洋服是老妇人亲自上门收取的，浆洗完毕后也是老妇人亲自送上府中的，其间也没有假手他人……”

璟云蹙眉沉思，那套衣服是去京城前特意去庆元号洋服店定制的，自京城离开那日也不过是穿了两次，绝不会是服装本身的质地有差，那就只剩……璟云双眼微眯，脑海中竟浮现出列车抵达锦城时的场景，那时——

“小姐，列车进站了。”晴儿轻轻拍醒小桃红，小桃红睁开惺忪睡眼，正好听到列车“哐嘁哐嘁”的接轨声和呜呜鸣笛声，小桃红眨巴着双眼，嘟囔道：“到锦城了吗？”

“是的小姐，”晴儿眉眼含笑，“咱们回家啦！”

一行人收拾好行囊准备下车，小桃红依旧睡意迷蒙，脚下一滑几欲摔倒，幸而璟云眼疾手快扶住小桃红，才让她免出洋相。小桃红倚在璟云怀中，抬头看着璟云流露出关切的双眸，脸上倏然一红，竟不知及时起身谢礼。

“不知红姑娘此刻是否睡醒了？”璟云开口，话语中却依旧是难掩的嘲弄之意。

“我……”小桃红一时语塞，挣扎着起身，“谢三爷！”随后头也不回地领着晴儿下了车。

会议结束后，璟云面露疑色，那日列车进站时已是月黑风高，加之回到公馆后他便换下了这身洋服，所以并未注意到衣服的变化。或许这第二颗纽扣便是在那时遗失的？“罢了，”璟云开口，“不过是一件衣服，你退下吧。”

“爷！”看着老妇人退出客厅，月明不解，“这就放她走了吗？”

璟云转头看向窗外，大雨打湿了空气，浇绿了树叶，“本帅大概知道这第二颗纽扣去往何处了……”

舒心院中，晴儿找到小桃红时，正巧看到她倚在门柱旁观雨的背影。晴儿忙裹着一件披风上前，“小姐，”她为小桃红披上披风，“雨季来临，天气潮湿，您还是要注意防寒保暖。”

“啊？”小桃红思绪突然被拉回来，握紧的拳头蓦地一松，一颗金灿灿的纽扣自她手中跌落，“咕噜咕噜”滚入泥土中，随着雨水不断敲打地面，那纽扣渐渐没入凹凼中，不见了踪影。小桃红呼吸一滞，急忙冲进大雨中，蹲在泥土旁拨弄着花草，“我的扣子呢？我的扣子呢？”

“呀！”晴儿见状，立即倒吸一口气，她立即冲到小桃红身边，以身挡住雨水，“小姐您身体本就不好，快上台阶去，您要找什么，奴婢帮您找！”

那小桃红似是魔怔了一般，趴在土里翻找，口中喃喃自语：“我的扣子呢？”待一颗金灿灿的纽扣被小桃红从水凼中捞起时，她才重新展露笑颜，“找到了……找到了……”

“小姐！”晴儿赶忙将小桃红扶起，送回房中，“奴婢给您盛一碗姜汤，您先休息。”

坐在床畔，小桃红表情木讷，手上紧紧握着那颗纽扣。直到抬眼看见端着姜汤走进房间的晴儿，小桃红在微微动容，心下一暖，“晴儿，你真好。”

“小姐说什么呢？您对奴婢更好，奴婢只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晴儿偷笑几声，用汤匙搅着姜汤，吹了吹气，“不烫了，小姐趁热喝吧！”

小桃红饮下姜汤，又自怀中掏出那颗纽扣，“上官璟云，咱们俩的缘分便到此为止吧……”

上官公馆内，三爷靠在沙发上打盹，迷迷糊糊间似乎又见到了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她身旁还坐着一个七八岁大小的男孩，两人说说笑笑，十分和睦。小姑娘拿起一件灰布衫子，低着头愧疚地说道：“云哥哥，你的衣服我已经让春兰姐姐帮你缝补好了，你别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听着小姑娘奶声奶气的话，男孩子撇了撇嘴角，紧盯着眼中满是讨好的小姑娘，突然瞥见她缠着纱布的手指，顿时紧张起来，急忙执起那小人的手，关切问道：“你的手怎么了？”

“没！”那小人忙将手背在身后，“哎呀你就别管那么多了，你快把衣服收下吧！”

男孩子迟疑地侧着头打量眼前的小姑娘，随后展开衣服，看到第二颗纽扣的位置缝上了一枚淡粉色的盘扣，针脚乱七八糟，一看就不是女工娴熟的绣娘缝补的。男孩子又朝着小姑娘看去，顿时明白了她的手指为何缠着纱布。“小姐，您这是……”

“云哥哥，我把你的扣子弄丢了，理应还给你一枚嘛。只不过我找了很久也没找着灰黑色的衣服，所以只能还你一枚粉色的了……我是真心实意要给你道歉的……”小姑娘低着头搓弄着指尖，似乎害怕男孩子拒绝，以至于耳尖都变得红红的。

“傻丫头。”男孩子摸摸小姑娘的头，“我没有怪你之意，反而很感动。”

“真的吗？”小姑娘顿时抬头，眼中满是喜悦和希冀。

“真的。”男孩子笑笑，“不过小姐为何执意要剪下我的第二颗纽扣呢？”

“因为……因为……”小姑娘又低下了头，双颊不自然地潮红，“我听春兰姐姐和冬梅姐姐她们说，青梅竹马的两个人若是情投意合，女孩子便可以得到男孩子衣服上的第二颗纽扣。”小姑娘抬起头来，怯怯地望着男孩子，“云哥哥，丫丫不懂什么是青梅竹马，也不明白什么叫做情投意合，更不知道你会不会愿意将第二颗纽扣给我……不过丫丫很喜欢你，所以才偷偷摸摸剪下了你的扣子……”

小男孩眼中满是震惊，“你……喜欢我？”

“对啊，”小姑娘天真地点点头，“家中管教森严，丫丫不能随意出门。所以丫丫只有你一个朋友……我想要一直和你做朋友！云哥哥，你不愿意吗？”

“我……”小男孩顿时语塞，竟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知道，我们认识的时间还很短，云哥哥还不是很了解我。”小姑娘嘟囔道：“但是丫丫很乖的，大家都很喜欢我的，我想要云哥哥也喜欢我！云哥哥，你会喜欢丫丫吗？”

“我……”

“爷！爷？”月明叫醒打盹的璟云，“爷，要不去休息一会儿吧？”

“无妨。”璟云摆摆手，眉眼中却透露出梦境被惊扰到的不满，也是璟云明面上流露出的少有的不满，“何事？”

“红姑娘并不在雅舍，下官查到红姑娘回乡下去陪老父亲了。”月明面露愧疚，只能赔笑。

“嗯，那等红姑娘回锦城，你便去将裘莫提先生带过来吧。”璟云揉揉眉头，似乎还未从梦境中回神。

“是。”月明退下。

璟云揉着眉头，也不知道梦里那个小男孩究竟说了些什么，是“会喜欢”还是“不会喜欢”？璟云哂笑出声，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也会去思索这些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的事儿来。电光火石间，璟云灵光一闪，梦里的小姑娘偷走了男孩子衣服上的第二枚纽扣，他的衣服上丢失的同样也是第二枚纽扣，这其中是否存在着什么联系？或者真如自己的揣测，是小桃红顺走了他的纽扣？那她这样做究竟意欲何为？

小桃红……璟云沉吟，这个女人到让人愈发看不真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