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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首东风一断肠》第一章 天上人间初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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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我总在重复做着一个梦,或者说我总在梦见同一个场景——一个金碧辉煌的大厅中,华丽的吊灯闪着耀眼的光芒,四周墙柱上分别镶嵌了一颗鹅蛋大小的夜明珠。世家弟子,商业巨擘,官僚名媛或相互寒暄觥筹交错,或随着音乐翩翩起舞,男人们西装笔挺、皮鞋锃亮,女子们则一珠一簪皆为琉璃美玉,极尽奢华。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当属舞池中央身着墨绿军装的将领和与之共舞的身材修长的女伴。他二人的面容看不真切,但那萦绕在二人身旁或暧昧或清纯的氛围十分炫目,两人天衣无缝的舞蹈配合又扣人心弦,无论如何也让人挪不开眼。

躺在丝鹅绒的棉被里,看着房间内美轮美奂的装饰,我倍觉懊恼和遗憾——我又醒来了,每当我即将看到二人的脸时,我便会醒来。叹息,发懵,我似乎还能回忆起梦里共舞的那两人,一个冷酷刚毅一个窈窕魅惑,应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恋人。

掀开被子,南方冬季特有的冷气迅速席卷而来,我一阵哆嗦,连忙冲进浴室沐浴取暖。洗漱完后,妆镜雾气氤氲,透过镜子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一个裹着浴袍的少女留着一头齐腰的褐色长卷发,肌肤柔嫩白皙,吹弹可破。

我走出浴室,走向镌刻精细的松木衣橱,打开柜门,映入眼帘的全是华美的旗袍——或清丽雅致,或妩媚妖娆,穿在身上风姿尽显。选出一件粉色的长款鹿皮绒旗袍,旗袍上是凤凰纹刺绣,两只袖口则分别绣有一枝桃花,桃花一直蔓延至小臂处。掀开妆奁盖子,我细描眉柳、轻点绛唇、涂抹胭脂,不求艳丽出众,只求淡扫蛾眉。

化完妆,我起身走向红木储物柜,打开柜子前的错金纹古锁,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里面那一个珍藏许久也真爱许久的紫檀木匣。打开木匣,里面是一条琥珀项链和两支琥珀耳环,没有繁琐和矫饰,只是简洁和文雅。我拿出琥珀,一一戴上。

不知为何,我心跳骤然加速,转身看到落地镜前站着的人,一袭粉色修身旗袍将人衬托得尤显俏皮和风韵;在冬阳映照下耀眼夺目的琥珀也将人衬托得更为高雅。

我的眼眶渐渐湿润,想哭,却硬逼自己对着镜子挤出一抹难看的笑容——母亲,您看到了吗,女儿穿着您最喜爱的一袭旗袍、佩戴着您最喜爱的一套珠宝,笑着迎接自己十八岁生辰了!您泉下有知,也会很高兴吧?

我不记得是谁说过这么一句话——笑着、笑着就哭了,星光也黯了;走着、走着就散了,回忆也淡了;回头发现你不见了,突然我乱了。今天,我总算明白了何为“笑着、笑着就哭了”,可是从未一起“走过”的我却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到何为“走着、走着就散了”,母亲,为什么对女儿这么残忍?

母亲,卿姨曾经告诉过女儿,您酒量甚浅,却总爱在吃莲花糕的时候来一壶杏花酒;您有修长的身材,可以把任意一件旗袍都穿出风情万种的味道;曾有世家子弟送过您无数珠宝玉器,可您都不放在心上,却唯独对父亲送的这一套名为“文雅”的琥珀另眼相看……

母亲,女儿很想念您。

深吸一口气,我拿出手绢擦拭了眼泪,又冲着镜子笑,欧阳承雅,今天是你的十八岁,你一定要笑得比谁都灿烂!套上一件雪白的狐氅,我推开了房门,坐上车径直朝着ambertale驶去。

坐在车上,望着窗外匆匆而过的街景,我的思绪被拉到了很远很远。我的父亲欧阳靖云,是北洋军阀时期苏城的一位驻军中将,在割据时期入了奉系军阀,是一个外冷内热的男人。我的母亲……很讽刺的是除了从卿姨那儿知晓了一些母亲的喜好外,我对她唯一的了解便仅是她的名字——“苏文雅”。我叫欧阳承雅,一个不像女孩子名字的女孩子名字,顾名思义,欧阳靖云对苏文雅的承诺,当然这些所谓的承诺在民国七年我出生后便再也没有机会兑现……

我一步入ambertale,便在一处静谧的角落里寻得了秋砚,她右手持茶匙搅拌着咖啡,左手翻阅着店中陈列的故事集子,偶尔发出悦耳的笑声。周围的顾客循声望去,见偏坐店中一隅的正是当红的女演员秋砚,便窃窃私语起来,甚至有人蠢蠢欲动想得一份签名。

我走过去,在秋砚对面坐下,成功阻断了那些客人的视线,“抱歉秋砚小姐,我来晚了。”

秋砚合上故事集子,笑着摆摆手,“无妨,我也刚到。”

我点点头,收拾好心情,招呼侍者上一壶西湖龙井茶,朝着秋砚点点头,“秋砚小姐,请继续说故事吧!”

秋砚的故事很长,而她来到苏城拍戏却并不会待很久,所以一旦没有排戏便会抽空来ambertale讲述她的故事。其实,也只是讲述了一个她听来的故事。

忘了介绍,ambertale是我两年前归国后在苏城经营的一家西餐厅,一个可以讲述故事、解忧忘忧的店。这种与陌生人交谈心声的方式吸引了很多人,许多客人慕名而来,秋砚便是其中之一。

那是五日前,我正在休息室中临摹父亲的墨宝,侍者很兴奋地前来传话,说是当红演员秋砚小姐光临本店,欲一见解忧师的真容。名曰“解忧师”,实然我并不会解人烦忧,我唯一能做的便是静心倾听一个个故事,再以真言真语回以真心真情。

我走到秋砚落座的小隔间,见到了这个充满魅力的女人,她看到我后甜甜一笑,“欧阳小姐,您好。”后来我就听到了她操着一口京腔讲述了一个二十年前的故事。

“荣庆班来京演出,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小桃红,她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那天她唱了《牡丹亭》中《惊梦》一折,举手投足间尽显大家闺秀的林下风气,彼时的我年龄不足五岁,虽然听不懂昆曲,但是我也被她的美深深折服。我后来坚定地选择入艺人圈子,也是为了离她更近些。”

小桃红其人我也隐约有听老一辈人提起过,传闻她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是二十年前红极一时的昆山腔闺门旦的名伶,只是不知为何在其风头正盛时选择了退隐。

秋砚眉眼盈盈,回忆到小桃红唱《惊梦》时的场景,她的眼中依旧流露出了敬仰和憧憬,情到浓时竟掐着兰花指起范儿唱了出来:“原来这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似秋砚这般的妙人儿,眉眼如初呵气如兰,好似桃李般明媚鲜艳,提着嗓子唱着小曲儿来已然令人魂牵梦绕,更不用说她口中惊为天人的小桃红。思及此,我竟是万分艳羡秋砚,若我能早出生个个把岁月,也能有幸听得小桃红的“仙语妙音”了吧?

“后来,恰逢京城四少之一的徐家公子徐二少廿五生辰,于天上人间大摆筵席广邀各路知交来席,在京城一票而红的小桃红自然在受邀之列,从不扭捏的她大方答应并盛装出席了宴会。

“那一夜京城各路重要角色皆汇集在天上人间,真可谓赴一场琼林盛宴。宾客们或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侃天说地,或携着舞伴随音乐起舞。小桃红虽欣然赴宴,却并不参与这些人的交流,于是便见得一个美貌出众的女人靠在窗边远望着窗外万里星辰,不知思绪已去往何处……”

我眼中混沌迷茫,似乎透过秋砚的声线,跟随她的记忆去往了二十年前的京城……

“‘少爷,三爷到了!’随从在徐二少耳边低语,只见徐二少眼中骤然闪现明媚笑意,‘快随我去迎接!’随即携众随从去往大厅门口等待。远见一辆军车驶来,停车熄火后,副官下车为后座之人拉开车门。一只擦拭得锃亮的黑色军靴跨下车门,紧接着映入眼帘的是一顶镶有青天白日徽章的军帽,三爷款款弯腰下车,待站定后缓缓抬头露出真容,竟是个冷峻刚毅不苟言笑之人,更是个帅气非凡英气逼人之徒。

“‘二少,恭喜!’三爷难得调笑,徐二少也配合着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姿态来,‘这是什么风把三爷这尊大佛给吹来了!哟,竟然还备了礼物?鄙人可真是三生有幸啊!’众人哈哈作笑,谁人不知三爷和徐二少有着多年的知交情分呢?徐二少朝着三爷福了福身,说道:‘别愣着啦,快进来吧!’

“众人众星拱月般将三爷迎进天上人间,这方的嘈杂终是将小桃红放空的思绪拉了回来,她忍不住嘟囔了一句:‘谁大驾光临啊如此兴师动众!’这话恰巧被经过的侍者听到,那侍者笑说:‘小姐您这话可别让咱徐二少给听见,他护短得很呢!那刚来之人正是……’”

秋砚不经意间眉头微蹙,清了清嗓子又继续道:“‘那刚来之人正是锦城军阀上官璟云,因在家中排行第三,所以人人都称他一声三爷。’

‘你说谁?上官璟云?’小桃红尚未控制住的嗓门就这样将众人的目光吸引过来了,包括她口中的上官璟云。

“众人寻声看来,只见一个打扮艳丽的女人站在窗边,因口无遮拦而略带惊慌失措。仅是瞬间慌神,她便言笑晏晏,举起两杯酒,摆着婀娜的身姿朝着上官璟云行去,‘三爷雷厉风行之人,做事英勇果敢,小桃红也有所耳闻。今日二少宴请知交,三爷又是二少的贵宾,还望三爷恕小桃红方才无礼之过,小桃红给您赔不是了!’说罢便将其中一只酒杯递于璟云。璟云挑了挑眉,并未接下酒杯,小桃红依旧保持着明媚的笑容与之僵持,直到臂力不支抖动了手中的酒杯,璟云方才接下一饮而尽。

“‘啊哈哈,感谢诸位能赏脸来参加鄙人的生日宴会,今日大家吃好喝好,玩得尽兴,不醉不归!三爷,请移驾飞流岩,你我二人可是许久不曾这样谈心了!请吧!’徐二少趁机发声,也算给两人铺了台阶,巧妙解除了小桃红的危机。”

我听得有些迷茫,忙开口问道:“这飞流岩是何处?”

秋砚回道:“飞流岩是天上人间的一间厢房,说是厢房,实然与院落无二,苑中飞流直下怪石嶙峋,故而称之为飞流岩。”

我有些哑然,虽说父亲从小就给了我锦衣玉食的生活,可我却依然无法想象一间饭店竟然能引瀑布于院落,果真还是京城人会玩!好想说一句:有钱了不起吗?!

似是看穿了我的心事,秋砚掩嘴偷笑,“或许当初小桃红也是这么想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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