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个好东西。”

说此话的人想必是带着愉悦的心情，有感而发。

它不仅能抹平伤痕，也能尘封悲伤的记忆。

唐晓八已离家七日。离家的伤感和眷念已渐淡。也许是一路狂奔，以酒度日，也或是新的东西挤掉了旧事物，他已逐渐开始去感受，去观察，去聆听身边陌生人的对话。

对话就在他身后。

“此去剑阁城已不远，山坡下的树林有处茶棚，咱们先去歇息片刻，再走一个时辰即可赶到剑阁城中安心歇息。”

“嗯。”

一男一女的声音自唐晓八身后传来。

路虽狭窄，却因下坡的缘故，山势并不陡峭，已可骑马缓行。

“兄台，麻烦借道。”男子在后面客气地说道。

唐晓八躬着身子，耷拉着脑袋，右手轻微地向路旁拉了拉缰绳，却并未回应。

见道路已让出，男子称了声谢，回头对身后的女子柔声道：“师妹，跟上。”

女子经过唐晓八身旁时，快速打量了他一眼，面露讶色。

两人提着马缰，略微加速，转眼没入山下的树林中。

健马依旧，人已憔悴。

俊秀的面容已萎靡不堪，头发凌乱地挡在脸侧，胡须在欢乐地生长，长度已超过半寸。

对于这一切，唐晓八浑然不觉，只有偶尔山中的冷风吹面，让他如睡梦中忽闻惊雷，茫然四顾后，又回到梦中，再续未尽之欢乐。

不过这次运气并不太好，似乎老天也开起了玩笑。

几匹快马忽然自身后出现，快速自他身旁掠过，马上的人在大声谈笑，显是心情不错。

红马受到惊吓，反而走向道路中央，与最后过去的马匹撞在了一起。

“咚！”

红马嘶鸣中，唐晓八已滚落马下，幸好此时已到山脚，路旁杂草丛生，人并未受伤。

与他相撞的人依旧骑在马上，她回头，见唐晓八半跪在地，茫然地看着她，低声道：“原来是个呆子。”轻笑声中，催马追赶前面的同伴去了。

唐晓八好半天才站起身，牵着红马，蹒跚地步入树林。

树林中，道路旁，果然有间茶棚。

“王老头茶棚”，几个白色大字写在一块破旧的黑布上。

黑布挂得老高，正迎风招展。

依靠树木搭建的简易茶棚，占地不大，却足够歇脚。热别是热茶加上热馒头的香气扑面而来，让赶路的人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歇息片刻。

唐晓八来到茶棚外，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一个萎靡不振的人，偏偏牵着一匹干净惹人瞩目的红色健马。

他似乎看不见其他人，解下行囊与纸扇，轻拍马背，红马走向路旁草地，他转身步入茶棚。

王老头赶紧过来招呼，“公子，现在座位不够，只好委屈您在草地上歇息。”

他即便不说，唐晓八也已看到好些人坐在草地上歇息，比起坚硬的板凳，实际草地更为舒适。

唐晓八却问道：“有酒吗？”

“没有。”王老头摇头，面带歉意地答道。

“来一壶茶，三十个馒头。”

“三十个？”

“嗯，多少钱？”唐晓八又问。

“二十文钱。”

“给。”

“要打包吗？”王老头忍不住问道。他从未见过有人一顿吃三十个馒头。

“不，你直接送来。”说完用手指了指路旁的草地。

“好，就来。”王老太赶紧招呼老伴儿准备。

周围的人更奇怪了。

“这人是有多少天没吃饭？”一张桌子旁的大汉笑着对同伴说道。

“看起来像个落第秀才，真是悲惨。”

“我说像个呆子。”同桌的女子说完，周围的人都笑了。

先前路过的那对师兄妹已歇息完毕，走出茶棚。

经过唐晓八身旁时，那女子低声道：“那边已有空位，你过去坐罢。”

声音清脆柔美，眼中露出同情之色。

想来她真以为唐晓八是个落第秀才，肯定是用尽盘缠，饿了不知多少时日。

唐晓八打量了她一眼，摇了摇头。

女子很年轻漂亮，身穿青色长袍，满脸稚气，似乎也是初入江湖。

“师妹，别多事，赶路要紧。”她师兄催促道。

青袍女子叹息一声。

“公子，您的馒头。”王老头端着蒸笼快步走来，放在草地上之后，又续道：“茶马上就来。”

当王老头提着茶壶从茶棚里出来时，立即呆在原地，眼中露出难以置信之色。

不仅是他，茶棚里的大多数人也同样如此。

他们看到了什么？

只见唐晓八与跪伏在地的红马并排坐在一起，一人一马分别在吃着王老头刚端来的白面馒头。

红马虽跪伏在地，但却昂着马头，一幅悠然自得之态。

最令人惊奇的是，红马吃完一个馒头后，等着唐晓八喂它下一个馒头，那高贵享受的模样，完全是唐晓八在伺候红马，更像是马的仆人。

王老头慢慢走过去，将热茶递给唐晓八，好奇地道：“公子的马真通人性，老头我还是第一次瞧见如此通灵的马。”

“它不仅是马，也是我唯一的朋友。”

唐晓八的回答，王老头不太明白，他摇了摇头，走回茶棚。

刚才说他像呆子的女子，早已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回过神，叹道：“我要是有这样一匹马该多好。”

“嘿，三妹想要，二哥我去买来便是。”他对面的人低声道。

“二弟，休得胡来。”

说话的是同桌的一位中年人，身穿白色长衫，声音虽低，却颇有威严。

“大哥，我……”大汉接触到白衣中年人的目光，立即住口。

实际上，不仅是那大汉，在坐好多人都有相同的想法。

落魄潦倒的公子哥，一定急需银子，再好的马，也是畜生。只要出得起价钱，即便是“朋友”，也可以出卖，何况是一匹马。

有性急的人已行动，却都得到相同的答复：“它不仅是马，也是我唯一的朋友。”

有人甚至怀疑唐晓八不是疯子就是傻子，因为有人出价白银千两，这些钱已足够让人衣食无忧，至少比现在落魄潦倒的样子舒服得多。

只有少数老江湖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真正的朋友，绝不是拿来卖的，无论是马还是人。”

交上这样的朋友，那绝对是人生最快乐幸运的事，可惜明白这个道理的人并不多。

白衣中年人无疑就是这样的老江湖。

他独自走到唐晓八面前，拱手朗声道：“这位兄弟，刚才我三妹无心撞倒阁下，我替她代为向你赔罪。”

说完竟躬身向唐晓八行了一礼。

与他同行的二弟三妹大吃一惊，赶紧快步过来阻止，却为时已晚。那三妹正要说话，白衣中年人低声道：“你二人站住。”

“此事我早已忘记，何必又再提起？”唐晓八头也未抬，淡淡地道。

白衣中年人不以为意，笑道：“很好。在下楚天，那是我二弟楚地，与三妹楚月。有幸认识阁下，绿水长流，江湖有缘再见。”

说完，领着其余二人骑马赶路而去。

“竟然是楚家三杰。”

“谁想得到他竟然会向那落魄公子行礼，难道那公子大有来历？”

“是反话也说不定。”

“楚家三杰绝不是那样的人。”

“……”

在旁人的悄声议论中，唐晓八已翻身上马，躬着身体，耷拉着脑袋，摇摇晃晃的逐渐远去。

走了一段时间，脾气暴躁的楚地，实在忍不住，问道：“大哥，你何必给那落魄小子行如此大礼。”

楚天笑到：“就凭他不出卖朋友那句话。更何况他也绝非普通人。”

“难道大哥认识他？”楚月也感好奇。

楚天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道：“他虽落魄，却并不慌张。马与人都有一种特别的气质，只不过现在他似乎有伤心之事，等他迈过这道坎，必定人中龙凤。”

楚月惊讶地道：“他身手有如此厉害？”

楚地听到大哥说这番话，也诧异莫名。但他深知大哥为人一向稳重，绝非信口开河之辈。

楚天却又笑道：“他并不会武功。”

“不会武功？”楚月与楚地异口同声地问。

“应该是。除非他的武功已达返璞归真的境界。不过以他现在的年龄，不太可能。”楚天说完，催马向前，续道：“加速赶路，别让他们在剑阁城中等得太久。”

“好。”

楚地应了一声，又道：“三妹走我前面，注意行人。”

楚月笑骂道：“呆二哥，我的骑术可比你好，先前纯属意外。”

欢笑声中，三人催马，加速前行。

唐晓八虽然依旧保持前几天骑马的姿势，人却逐渐清醒。想到可能是吃饱喝足的缘故，心里有些懊悔，他下定决心，以后绝不吃得太饱。

相同的错误，绝不犯第二次，这是他自己的信条之一。

索性坐直身体，开始打量山路两边景色。

流水声，飞鸟鸣叫声，马蹄声，声声入耳，让唐晓八忽然觉得外面的世界并不孤独，实际多姿多彩，正感叹之余。却听前面有兵器碰撞声传来，其间还夹杂着人的呼喊声。

催马上前，果见几人在打斗。

打斗的竟然是那对师兄妹，对方有四个蒙面大汉。

唐晓八的到来并未让双方停手。那青袍女子已险象环生，她师兄虽焦急万分，但被三人围住，一时半刻根本无法施展援手。

唐晓八翻身下马，喊道：“住手！”

几个蒙面大汉一怔，青衣女子抓住机会，闪身绕过与她动手的高个大汉，躲向唐晓八身后，大口喘气。

“帮帮我，他们是强盗。”青袍女子说话已有些语无伦次。事实上，她的武功本不弱，只是第一次遇上这样的事，倒是有大半被惊吓所致。

那高个大汉看了看唐晓八，低吼道：“小子，别坏大爷好事。现在走还来得及。”

“你们何故找他们麻烦？”唐晓八左手展开纸扇，同时问道。

蒙面大汉见唐晓八镇定自若，莫测高深的样子，不由自主地答道：“明知故问，打劫当然是为了钱。”

“哦，原来是买路钱，说吧，你想要多少？”唐晓八眯着眼，盯着高个大汉的双眼问道。

那边几人也停止动手，一起凑到这大汉身边，等候他的回答。

蒙面大汉被唐晓八盯得有些发毛，见他似乎也是道上之人，现在对方三人，又担心后面再有人前来，坏其好事，忙道：“一、一百两！”

他本想说十两，但未免觉得自己太弱势，立即改口。

青衣女子瞠目结舌，正要说话，却听唐晓八道：“一百两，并不多，算我请各位喝茶。”说完，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放在扇子上，递了过去。

那大汉先是盯了一眼唐晓八，伸手小心翼翼地拿起银票，说道：“爽快，多谢。”而后一打眼色，几人立即跃入路边丛林之中消失不见。

青衣女子正要开口，却被唐晓八抢先道：“赶路要紧，别耽误正事。”

说着向她师兄打了打眼色。

她师兄毕竟是老江湖，立即牵马收拾东西，三人快速离开。

走了盏茶时间，唐晓八长呼一口气道：“现在已安全，你们快赶路要紧。”

青衣女子奇道：“刚才不安全？”

“刚才他们并未离开，多谢兄台出手相救。”她师兄说道。

唐晓八摆了摆手，立即转开话题道：“那一定是剑阁县城。”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已可看见城墙与城里的高楼建筑。

“终于可以睡个好觉。”青衣女子笑得很开心。刚才惊险的事早已忘记，她催马向前，同时向唐晓八道：“我是华山派的柳青，大家都叫我青青，他是我师哥吴平。”

“嗯。”

青袍女子等了半晌，也未见唐晓八自报姓名。正待发问，却被吴平用眼色阻止。同时说道：“公子不嫌弃，一起到平安客栈落脚如何，也好让在下略表心意。”

唐晓八只说了一个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