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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酒徒》第七章 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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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年。

江山姓芩,风景旧曾谙。

一池子莲花仍旧存在陆怜辛的记忆里,从记事起,生下自己的女子终日就守在莲池边,摇着美人扇,望着府门外,盼着那个男人穿着便服归来。一眼望的穿秋水,望不穿那双极好看眸子,终日有愁云,只有那个男人笑吟吟归来,翻身下马,才有得十分光彩,二十分的眼波流转。美人扇摇啊摇,膝下儿女笑呀笑,不知将军归不归?

那一年,江山换了魏王旗,女子深冬摇扇三十日,终于盼回来战甲染血来不及洗净的男人,陆怜辛和陆流笑着扑过去,男子微笑拦下,不让他们碰着身上不知敌我,但终究是自己人的血,朝女子粲然一笑。

“回了。”

她没见过人间繁华,自小被卖与那一栋风月楼,展颜卖笑十年,记不得家人,没个喜好,仿佛池子里无根浮萍,不是无根,是无处可扎根,命途不过风雨飘摇,那一年,不肯委身,被妈子责罚,关在屋里半月,开门时,雨如瓢泼,有朵花,从枝头被打下,颤颤悠悠飘到她手里,她轻轻戴上,头一回笑逐颜开出门去,第一个见的,便是被袍泽拉着初次来此的男子,有人摸她手,有人揽她盈盈一握的腰,只有那人,与她一笑,扶正她狼狈中被碰歪了的花,姑娘比花还好看哩。

之后,是那一年江南盛夏,有人骑马而来,抱她在马,握惯了杀人刀的左手为她轻摇扇,一日看尽满城花,姑娘的笑卖与我好了,我看不厌的。

黄沙百战,没有金甲,他那一身战甲愈发破旧,宅子愈发大,他送她一池莲花,她只心疼,千金要买她笑的陆将军,终是笑得越来越少,就像如今,握着她手,扇着扇,眉眼笑得多牵强,她伸手,轻抚他眉头,皱了好一片黄沙千里江山如画。

仗打的越多,他就越发清瘦如当年的她。于是那一年,已是大魏大将军的他,面对那场泼天祸事,终于没再便服归家,自刎城头,尸体坠在地上,像极了那朵被风打在她手里的花,她人生的两朵花,终于是都没了,那一天满池莲花枯尽,一袭粉群绽放在池子里,要去替他抚平眉间又新皱起的江山如画。身后大魏江山,当年马蹄何处不曾踏,至少陆流在世,大辽铁骑,没越过边境一步,便没有马蹄,能踏坏她一池莲花。

陆怜辛靠着那人关系,侥幸活了下来,却拒绝那人要他进京的意思,独自一人,住进了那无名阁的顶层,从此抚琴千人闻,只是笑与山鬼看。都是可怜人,又何曾有人得的了真的自在。所以那日满城人间的喜庆意味,越过了那窗子,都是笑话,一如她娘亲,这般隔窗望着别人欢笑的时候,又可曾少了,得了真笑,又畅快笑了几年。

陆怜辛只听人说,那一年,她爹爹走向城头,每一步都沉重,自刎坠地,一声闷响。只亲眼见,那一年,她娘亲摇扇,轻声一叹,伸出手接什么东西,纵身一跃,一声轻响。就猛然记起,娘亲告诉她的话,人间不自在,那一年在你爹爹马上,以为就是自在了,可如今想想,却已经是最自在了。

那一袭粉群开在陆怜辛心里,从此再没穿过粉色衣裳,也再没望过城头一眼,有伤心事,也做不得伤心人,这般不自在,又是哪里不可怜了。

“陆怜辛,老头子教我写字了,夸我下笔有筋骨,要不要见识见识?”吴醒世握着笔,抬头望着坐在桌边的陆怜辛,好看的紧,差不离就是老头讲的颜如玉,怪不得魏徽那小子成天往陆炬家里走,还时常学老头子的样子,抖抖袖子,滑稽得很。

陆怜辛也不说话,只是从吴醒世手里接过笔,开始写,然后把笔还给吴醒世。吴醒世低头看看,娘咧,这字可比老头子写的还好看,灰溜溜收好笔墨纸砚,拍拍屁股走人,反正是输给陆怜辛,回头给魏徽那小子讲,手里有陆怜辛的字,那小子还不乖乖拿好东西换。

“你等等,我想看看你的字。”

于是吴醒世在那道目光注视下,从未觉得写字这么难,抬头一看,差点吐了口吐沫,只觉得歪歪扭扭,天杀的老头子,哪里有什么筋骨,于是赶紧卷了笔墨纸砚,逃命似的跑开,去找老头子算账。这字,分明就跟人一样,半点骨气没有。只是吴醒世不知道,老头子学问盖世,这字,确实朝堂上下公认实打实的烂,陛下层笑言,朕的孙子初次握笔,写下的字,也与大先生不相伯仲了,沦为朝堂笑谈,老头子大袖一挥,由衷赞叹,皇太孙根骨佳,写得一手好字啊。

一脉相承的没皮没脸。

这一老四小,有多少学问,朝野上下谁也说不好,也不敢说,毕竟皇帝陛下也尊称那老头子一声大先生,更是为了老头子做出无数于礼不合的举动,比如那每晚的御书房,有皇帝陛下点灯批阅奏折,就有大先生在一旁伏案。更何况那四个小的,一个是魏王世子,一个是魏王麾下最为骁勇的将军陆流之子,另外两个,即使并非出自世家大族,也没谁敢小觑,在年初那场震动朝野的清谈之上,那个吴姓小子踩了户部尚书大人的桌子,一把揪了老尚书的胡子,驳得老尚书哑口无言,一句“误国老贼,有愧其位,若天下读书人都如你这般期于信果,不明大义,读了书来有个屁用。”气的老尚书破口大骂,次日上朝声泪俱下连参了吴醒世好几本,皇帝陛下哭笑不得,只得安抚吴醒世并非朝堂之上的官员,你去让大先生多加管教便是,朕若是代大先生教育就于理不合了,朕可把自己当做大先生的学生,这吴醒世说起来,还算是师弟。那一日早朝散去,老头子一脸笑意,拍了拍老尚书肩膀:“老陆啊,消消气,一个小屁孩儿你跟他一般见识什么?咱们这岁数,胡子长得快。”气得老尚书抱病三天没上朝,从此以后再不去清谈,而另一边,皇帝陛下隔日就开了金口,准那四个小的随意出入皇宫,还笑言朕的御书房里有好些孤本,你们若是有兴趣大可以去看看,于是第二天,四个小的连着陆怜辛,拖着老秀才,把御书房变成了学堂,对此,皇帝陛下一笑置之,笑言难得师兄弟同堂,今日不批折子了,九五之尊就和五个小的一起坐在地上,听着老头子讲学。

只是最后,那个公认礼贤下士勤政爱民的皇帝,走得比老头子早太多,膝下太子继位,就有了那一场哗变,那个与父王相貌相似八分,骨气却一分也不似的新帝,对着魏王铁骑跪下投降,那一批静坐殿前的文臣里,被吴醒世扯了胡子的老尚书,赫然坐在老头子边上,眼神熠熠,那一场火烧过,不知是否在灰烬里,看见先帝,只是最后,都成了一抔土。朝向东郊那座山林葱郁的皇陵。

无人知晓,当年的老头子,不过是个穷乡僻壤教书匠,是当时尚是太子的先帝陪着砍了半旬柴,烧了半旬灶,才给磨出来入仕,也无人知晓,当年的御书房,其实是老头子和先帝,喝着酒,一起坐在龙椅上批阅奏折,偶尔讨论后宫哪个妃子身材,偶尔讨论几个小崽子哪个聪慧,偶尔喝的多些,就睡过去,次日醒来互相责怪,于是那些年,国泰民安。

也无人知晓,那个待人平和的先帝,是如何在将死之前,默默把军中势力推向魏王那一边,是如何和老头子合计着,去伤一个又一个老臣之心,寒一批批甲士之心。也许只有陆怜辛知道,魏王如何得了江山,那一天老头子送了四个小祸害出门远游,拎着酒壶带着陆怜辛去御花园,喝最后一场酒,老头子没有笑容,陆怜辛很疑惑的望着那个明明将死却意气风发的皇帝陛下,和老头子,以疆域图下酒,依稀记得那人说了:“咱两辛苦治理了这么多年的天下,到头来寡人膝下无人可继,一如老头子你讲的,个个难堪大用,那就别糟践了天下百姓,如果守不住中原门户,寡人死得不安生。”

“皇帝姓什么不一样?”

“中原百姓姓什么,可大不一样。”

“看不够啊,大好江山如画,到时候,文臣愿殉国不拦,他们无法仕魏王,就当朕对不住,九泉之下慢慢还。”

“老头啊,朕还不想死啊。”

只是那日。

“臣陆灵山,二十七岁入仕,五十七岁前郁郁不得志,蒙陛下照拂,亲自来户部陪我喝了顿酒,做了十三年户部尚书。活了七十岁,再没喝过滋味如户部当值那晚的酒,愿陪我大岑江山一程,再找陛下喝一顿。”

“臣陈无武,生在将种家,不好骑马好读书,十三岁成了瘸子,谢陛下亲自引入吏部,更谢陛下殿前搀扶,愿陪我大岑江山一程,泉下搀着陛下走几步。”

“臣刘光燎,是个粗人,不想诸位大人说话文绉绉,只记得那年弄丢了陛下一匹好马,被陛下从刀下救起,赐了把好刀,陪陛下走了十年回寝宫的路,只记得陛下教我如何逗姑娘欢心,愿陪我大岑江山一程,再陪陛下走十年黄泉路。”

臣江炯,臣关山,臣蒋青山,臣朱厚德.......

臣等愿为陛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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