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杯。”中年人一口酌尽杯中酒，“有点新了，这酒不地道，小二，给我换了。”

酒杯哐当坠地，堂间那头，店小二慌忙捡起酒杯，强堆起满脸笑，赶紧凑了上来。

“这位爷，不是小店不地道，您这酒量真是海量了，小店的陈年酿也就只有那么多存货了，哪够得着您喝啊。”小二边说，边把中年人的酒杯又斟满新酒，说是杯，那是对这不知何处来的中年人。那一片狼藉的桌上，赫然是这家店所能拿出的，最大的铜碗了，也不知这杯的称呼，究竟是这位爷的奇怪雅趣，还是当真是这般大小的千杯不醉。

“啰嗦，没了就去买。”中年人话语间，又是整整一碗酒，没了踪迹，也不知这人肚子究竟是有多大，能装下这酒坛子都要十数才能装下的陈年酿。

“这陈年酿在城里那是各家客栈的宝贝啊，我上哪儿给您找去，您这喝得我，得是多久做不了酒生意了。”小二这次没有再斟酒，本就促狭的脸，因为这不知是心疼还是惊吓，更加促狭，脸上眉目都得好生找找了。中年人毫不在意小二满脸的肉疼，一把夺过小二手中最后一坛，这次没有用碗，直接就着坛喝了起来，而坛口太大，总有漏下的，于是这金贵的陈年酿，就顺着中年人喉咙，湿了衣衫。小二看的心疼，干脆撇过头去，不再管这生平未见的酒中仙。

“这算什么，我吴醒世，就是醉得分不清谁是爹了，也得抱着酒坛子，和着酒气眠。”中年人踉跄起身，在怀中摸索一阵，掏出一袋钱，也不数，往桌上一扔，便抱着酒坛子迈出了客栈。

今日月圆，城中自是一派繁华，即便这是城门外，便是国之边际，那又如何？金戈铁马王侯将相天大的事，能大过这一年只一次，在这天欢笑，那是天意，天意嘛，那自然是比天更大的事儿。大概天也乐的见这人间，炊烟气大过狼烟气，好一片阖家赏月的欢乐景象，那花灯照的城中河流若流晶，也许比故事里讲那天上还要仙那么几分。而沿河两岸，俱是青年男女，相伴而游，偶尔眼光交汇，便给这繁华更添几分彩色，才子佳人那是谁都乐的见的，何况今天这日子，花灯一映，那些平日里不出闺阁的姑娘们，可不是面若桃花，只不知是花灯好看还是这花灯下的影影绰绰，更吸引那些儒雅才子诗词相合，挥毫泼墨。这佳节旖旎气，最是昏人头脑，总有些莫名写就的诗词，当天传了出去，第二天便不知当时是如何写出，只知是妙妙妙，何来此妙，呵呵一笑。比如这城中老人便记得，多年前，那个外地读书人，就在那座凤凰桥头，一瞥佳人，盘膝取琴作一曲，惊得周围热闹都为之一滞，好一番翩翩君子气象，束发一解，满头发顺着河风飘扬，不知勾了多少少女心思，只可惜啊，那佳人终究是头也不回，左右家丁护着，回了府中，曲毕，那琴弦便是断了，众人只觉那书生瞬间萧索数十岁，连琴也不要了，就在那桥头茕茕立了一夜。相思最是杀人啊，那一夜的翩翩君子气象，自此做了古，偶尔被人提及，无非是叹息那读书人自此不再抚琴，不再读那圣贤书。何物教君自此不知圣贤名，不过是自始自终都没有过的冷冷一瞥罢了。

这轮月啊，见多了眼波，自然也见多了匕首。

这夜有人喜，也自是有人忧，与凤凰桥不远处那片阁楼，便是人烟稀薄，灯色也冷冷清清，即便这处平日里，才是这城中灯最亮，最为热闹的地方，此夜，也失去了平日里的气态，在夜色里交错的立着，带着点妒意遥望那一片繁华的凤凰桥。

其中最为气派的那座阁楼，虽然也是冷冷清清，但是装潢里的贵气，依然是彰显着这处地位的非比寻常，阁名不知，门口牌匾上也无一字。而这阁楼之巅，单单开着一扇窗，正对着凤凰桥，细看，那窗里框着一名女子，与那沉鱼落雁一说，约莫是八九不离十了，那女子脸上无悲喜，双眼直直看着远处，妆是红的照人，可这骨子里却又是那般清冷，明明是花好月圆，靠近了这窗，偏偏成了冷月清辉。

这片阁楼，是这城中青楼，由一位不知名实力雄厚的商贾花了巨资所建，平日里往来尽是权贵富豪，偶尔也有些自命风流的读书人，出入此间，在花间寻些文思，好写出一两篇与那情之一字脱不开关系的诗文。这楼里十分讲究，每一层皆是不同身份女子，每往上一层，那价格便是要翻上好几番，而传说往顶上走，那可是有身世吓人的女子。这些女子即便从不需真正做些什么，偶尔抛头露面，那姿色便是吸引了无数人下足血本，久而久之，这建楼商贾自是赚得盆满钵满，却从未遇过什么麻烦，可知这商贾身后背景自是十分吓人。

可这名气如此大的青楼，在今日，也是老虎没了牙，门口一辆马车也没有，平日里的常客，今日也是未曾光临，留在家中，即便是得对着家中母老虎强颜欢笑，也是没有踏出家门。

“姐姐，今日不需抚琴，赏完月就早些休息吧，这窗边风大。”阁楼之巅那女子身后，丫鬟递上一件孔雀氅，眼光顺着这位平日里待人极好的主子看去，那一片花灯的确是好看的紧，也无怪主子在这儿立这一阵，只是主子金贵，这些做下人的总是得好生伺候，要是不慎染了风寒，自是有不少人遭殃。

窗边那女子摆了摆手，丫鬟也明白过来，又把手上孔雀氅收了回来。这位主子不爱说话，性子又倔，打定主意的事，自己这些下人自然是劝不回来的。于是就这么陪着站着，陪着看着，看着看着就忽然对那一片繁华生出不少的嫌恶，那花灯闪着也闪得这般可恶，似是嘲着自己这无家可归身不由己的可怜人。

“都是可怜人。”恍惚间听到窗边主子说了句话，心里暗暗腹诽，主子这般红人，每日收的礼都是些名贵东西，日夜都有人惦记着，哪能算的上半个可怜人。

“歇着吧，也没什么可看的，也看不出朵花来。”女子转过身，展颜一笑，丫鬟只觉的呆了，连自己这女子都呆了，想来那些成天求见的书生所说的那些什么闭月羞花，也不过就是如此，对自己这没读过书的人来说，能想到的，自然是好看极了，多大的理，不还都是好看极了吗。

这呆滞间，女子已经转身走远，丫鬟往外看了一眼，赶紧关上窗跟了上去。这一扇窗关的是有点严实，那佳节的气息就这么被挡在了窗外，屋子里透着的，不过是，好一片冷月清辉，凄凄切切。

就着这片月光走，城外山，山十里，十里山中寺，名酒徒。有点破，有点古旧，又有那么点意思，树木掩映着几座明黄色佛殿，敲钟僧侣缓缓敲着，一声响就惊起一片飞鸟，寺在山中，山知人不知。

寺门口，小和尚双手合十：“钟声闻，烦恼轻，智慧长，菩提生，离地狱，出火坑，愿成佛，度众生。”念罢伸手挠了挠头，哪有半分佛气，于是叹了口气，就坐在寺门台阶上，等着自己那个不守清规戒律的师傅，看这时辰，约莫是该回来了的。

于是小和尚双手再合十，念得却不是经，却是在嘀咕着，香火钱又被师傅偷去喝酒了，回头得找他要一点，撞钟师叔的僧鞋都破的露了脚趾了，得换一双新的。小和尚喃喃到睡着，睡而不卧，双手依然合十，嘴角耷拉着一滴似坠未坠的口水。分明如头上寺名，酒徒酒徒，哪有半分佛气，分明是离经叛道的大不敬。

小和尚挠挠头，似是被飞虫咬了，随手一探却恰是抓住了那飞虫，又轻轻摊开，那飞虫便嗡嗡飞开。“愿成佛，度众生。”似是梦话，在夜里飘散开去。

远处，醉醺醺的中年人看着这小徒弟睡梦里的动作，嘿嘿笑了笑“有慧根，这合手是人，这摊手是佛。若是我吴醒世，当然要捏死它千百次。”

酒徒推寺门，背上背着个小和尚，那一滴似坠未坠的口水终于是滴了下来，正好滴在了酒徒的肩上，又是一阵大不敬的骂骂咧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