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3，2，1——”

霎时，掌声如沸腾的潮水在节目演播厅里涌起，我望着台下一张张热烈的面庞，目光又扫到兴奋招手的阿霞她们，还有与初三后期调来的阿船老师修成正果的小茵老师，向他们温然一笑。随着音乐声响毕，节目第二段的录制开始了。

上一段是我服装作品的展示，第二段节目，我露面接受访谈。

还在录第一段节目时，我送妈妈先到休息室休息，小粉则跑到化妆间，看化妆师为我化妆。我一直小声嘱咐着化妆师该如何化，导播路过，对化妆师笑言道：“小水小姐化妆很专业的，你可以不用先帮她化。”

“是，我自己来吧。”我随即拿起修容粉，对着镜子娴熟地扫着脸颊两侧，又迅速地描上眼线，在眼尾形成了好看的弧度。

化妆间弥漫着各种香粉、摩丝液还有化妆品的气味，浓郁地撩拨着空气，其实整个电视台都仿佛是被这醉香染就的，准确来说，我的设计所也如此，所以长年下来我早就习惯了。

“还好姐姐会化妆，否则怎么会比妈妈和我美。”

我玩笑着瞥了瞥镜中站在我身后的小粉：“你还真敢说呢，罚你把手提电脑拿过来。”小粉撅了撅她厚厚的嘴唇，很快拿来了。我迅速发e－mail给在设计所的助理，不断跟进着最近美国那边的工作。

回到泰国，我依旧没办法停下来。

小粉又喜孜孜道：“姐，我刚才去厕所，路上看见一个好帅的男人哦，而且不像是工作人员诶。”

“你啊，还是那么喜欢盯男生看。或许是下一期节目的嘉宾，来电视台里报到吧。”

“应该不是，他拿着束花的，该不会是你粉丝吧？哈哈哈！”

“就知道胡说八道。”

现在第二段节目开录，主持人坐在我旁边的主持位上，隆重向大家介绍道：“现在坐在节目演播厅里的，是小水小姐，是之前我们欣赏到的那些漂亮衣服的设计师。”

“大家好。”我微垂臻首，双手合一，向她和观众致礼。

台上的我，着一条款式简洁的黑色无袖连衣裙，露出雪白的脖颈，和锁骨周围大片清凉的肌肤，散发着清郁的香水气；纱质的及膝裙摆，嵌了零星的亮片，在灯光下一闪一烁。我落落大方地坐在舞台的长沙发上，仰起描摹着精致妆容的脸庞，又向台下露出得体的微笑。

“我们节目的忠实观众对小水小姐应该不陌生了，她是极少数在纽约工作，并享有知名度的泰籍设计师，这是她成功的最佳证明。”

我一直负责这个节目的舞台服装设计，主持人现在穿的宝蓝色连衣裙也是我设计所的设计，所以每期节目字幕都会出现我的名字。主持人拿起桌上的一本时尚杂志，展开面向观众，很快摄影师就上前近焦拍摄页面，我用余光一瞥，那刊登的是我最近获奖的作品。

“这只是她所获荣誉的一部分。”主持人温和道：“小水小姐，你知不知道，你在泰国也非常有名。”

“您过奖了，我自己也有很多需要改进的地方。”我谦逊地笑着，语气简洁利落。

虽然我第一次上节目，但台本我早已记熟，也彩排过一遍，所以这次节目录制简直信手拈来。

“你这次回到泰国，是不是有什么新计划，能不能跟我们透露一下？”

我简述了那个品牌时尚秀的邀约，又对台下的妈妈欣然一笑：“另外，我也非常想回到泰国，我很想我的妈妈。”

“小水小姐曾在一次访问中提到，你小时候，不好意思，你说你是个丑女，打扮也很丑，现在的你和以前的你，简直有天壤之别……”台下顿时一片哗然。“是什么让你有如此巨大的改变？”

我神秘地笑了一笑，毫不避讳：“因为，我爱上了一个人。”

“爱上了？”主持人微微吃惊道，“事情是怎么样的，能不能分享一下？”

“可以，其实……他是学长，高一的学长，是足球队的，还有……他很可爱。”我拾起一瓣一瓣的回忆，心里浮起了淡淡的暖意。

“那时候，我只是初一的丑小鸭。”想到曾经那个傻乎乎的小女孩，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我努力改进，只要是我认为做了可以变好变美的事，我都愿意去做，同时，我也努力学习，做到突飞猛进，为了让他注意到我。”

“那么结局如何？学长知道吗？”

想到结局，我有一点点感伤：“他知道，但是结局有些悲伤，我成绩优异，所以去了美国念高中，跟定居美国的爸爸住在一起。”我从容一笑。

诉说着这些，我感到自己很平静，也很淡然，虽然偶尔会有小小的疼痛，但仿佛那只是我口中一个简单的故事。

主持人惋惜道：“那确实很悲伤。”

我松了一松肩膀，释然地微笑：“但我想过了，学长就像我生命中的灵感，他让我了解到了爱的积极意义，他就像是让我一直一直前进的动力，使我有了今天的成绩。”

这几句话，就是前几天的那个夜晚，我增加的台本内容。

阿亮学长，你在电视机前看见了吗？小水没有忘记你，她很感谢你出现在她的生命里，你是她独一无二的灵感，无论你现在是否有了自己的家庭，小水都只希望你快乐，她会永远的，祝福你。

只是，希望你不要忘记她，即便你只记得她的名字。

突然，主持人话锋一转：“小水小姐，你还记得这本相册吧？”编导将一本东西从台下传到她的手上，那本东西出现在舞台灯光下的一刹那，我的心蓦然一动——

那本，正是曾经陪伴了我数年，又莫名丢失的相册。那熟悉的墨绿色，我如何会认不出？

我抑制住内心强烈的疑惑和惊愕，微微诧异的目光牢牢定在那本相册上，险些以为是在梦中。主持人试探道：“有没有很眼熟？”

“嗯，我记得。”我讪笑着，有些笨手笨脚地接过相册。

台本上完全没有这一段！

我明明没有透露过学长的身份，更浑然不知这本相册为什么辗转到了节目组手中，就连当年的丢失都一直充满疑窦，我低头抚摸着相册熟悉的凉凉的封皮，一团团思绪胡乱地搅在一起，直迫得我有些晕头转向……节目组的这个惊喜我很感谢，但是，我真的很手足无措，全然不知这葫芦里卖什么药。

“那么，让我们欢迎这本相册的主人出场。”

世界仿佛骤然寂静。

冥冥中的直觉告诉了我，他是谁。

脑中一个激灵，使我猛然抬起头，思绪清晰连成一线——

“前bangkokclass足球队超级新星，如今转型为知名摄影师的，阿亮先生！”

沸腾的掌声中，我紧张地四处张望，目光慌乱地在每一个可以走上舞台的地方搜寻着。刹那间，我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一瞬，我仿佛停止了呼吸——

我与他的目光，乍然相触。

舞台背景密密麻麻的灯光闪耀交织，光芒璀璨无方，宛若繁星普照，一颗一颗迸射出刺目的金光，仿佛有无数晶钻漫天镶嵌，照耀得整个演播厅明晃晃如白昼。他捧着花束，从这片如星辰般的璀璨中走出来，通身笼罩着碎金般的光芒。

我与他遥遥对视的那一刻，在这美丽的恍惚间，我分明看见，他对我，微微一笑。

我只觉得脑海“唰”地空白了，讷讷地跟着主持人站了起来，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

他踩着沉稳的步伐，一步一步的，走近我。我的脑海中，只余下他缓缓走近的脚步声，还有心中怦怦然，渐渐加快，在胸腔里响若鼓鸣的心跳声。

我想起了，年少时，在走廊上遇见罚站的他，那次的心跳也是这般快。

他终于站在我的面前，将手中的花束，捧到我的眼前，“送给小水。”他温厚的眼神，静静凝在我的眸中。

我恍惚地问道：“小水？”

他又靠得更近了一点，“送给你。”他的声音温柔依旧，多了几分沉稳与温存。

我羞涩地搔了搔脖子，才微笑着，缓缓地从他手中抱过花束，自己的指尖都在微微发颤。抬眼对上他温然的目光，顷刻，我的脸颊泛起了一片薄薄的绯红，竟垂眸浅笑，难以自持。

复又轻轻抬头，发现他正深深地向我微笑，我也不由自主地怔怔望着他，看见他的眸子已不复年少时的清澈，却盈着岁月洗礼后深邃的暖意，令人无法自拔。

空气都是寂静的。

“噢，还是先请坐，好吗？”主持人打破了这片微妙的沉默，用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阿亮学长缓缓在我旁边坐下，我低头望着怀中鲜妍欲滴的花朵，仿佛怀着一股莫名的激动，使我连裙子都没用手贴着臀部压好，就带着一丝慌乱坐下了。

“阿亮先生，九年时间没有见到小水小姐，你有什么话想对小水小姐说？”

主持人轻轻问道。我回眸望了一眼主持人，听见“九年”时，不由得怔住了，默默转回头，恰好对上阿亮学长的目光。

九年了，恍若隔世。

我们开始打量着彼此，他比从前黑了，当然也只是黑了一点点，神情被岁月打磨得沉稳而温厚，散发着盛年男子独有的一种温暖气质。

而他眼中的我呢？我开始懊悔今天穿了这条该死的裙子，阿亮学长也许不喜欢我穿黑色，他看见我眼尾微微上扬的眼线，他嗅见我身上这股沾染了凡俗的香水气，他会不会失望？

明明，我们还正当盛年，可是距离最初的最初，已经过去了十二年，我们似乎一夜之间不再年轻了。

“其实，我想对小水说，”他从皮大衣胸前的口袋，掏出一枚纽扣。我定睛一看，正是那枚笑脸纽扣！他小心翼翼地捏着纽扣，笑着对我说：“这颗纽扣，不是我的，我想应该是阿顶的。”

他轻轻将纽扣放在我的掌心，原来我曾经无比珍视的纽扣，带我走向人生转折的纽扣，竟然一开始就被错认了！我懵然了，讶异地发出一声惋叹，但见他哭笑不得地望着我，我又不好意思地搔了搔脖子，红着脸一笑置之。

“那么小水小姐，有什么话想对学长说吗？”

“我……“我犹豫地望着他，心里溅起了无数忐忑的浪花，有无数的思绪挣扎着，纠缠着，一环一环扣住我。我发现，有一个问题我很想知道，可是，这十分明知故问，但我真的很想问他……

那是心里一直抹不去的一丝小小的恐惧，我害怕看见，他与别人恩爱相守。

而且，更不敢相信的是，我发现，自己依然喜欢他。

只感到自己的脸越来越烫，我终于鼓起了勇气，微微颤抖地问：“我，想问阿亮学长……阿亮学长，结婚了吗？”

一片沉寂。

他低头沉吟，仿佛在思索什么，“其实……”他惘然抬头望着我，目光又一分一分黯淡下去。

我的握紧那颗纽扣的掌心，腻起了一层潮一层湿，指节微微泛白。

我听见，时间的沙漏，有沙粒一粒一粒地落下，还有我的沉沉的心跳，越来越快。

等待，仿佛过了几个世纪一般。

他的声音渐次低下去，喉间似乎梗着沙哑：“我……”

他的眸子里夹杂着各种犹豫与酸楚，就这样深深地望着我，我的目光也明灭不定地闪烁着，心里渐渐有了答案。

我懂的，阿亮学长，你已经二十七岁了，这本就是明知故问的问题，你那样好，你的妻子想必也很好。

我心中已然灰暗到了谷底，忽然，他的眸光中闪过一丝坚定，豁然一笑：

“我一直在等那个人，从美国回来。”

我听见了脸上脂粉化开的声音，滴答滴答，落在我深藏的初心上，浇开了一朵洗尽铅华的花。

伸手去擦颊上灼烫的泪水，我才惊觉，嘴角开出了那年初遇他的笑容，那是在窗边，有微风拂过……

“啊！”我轻笑了出来，其中磨蚀了多少岁月的蹉跎与嘲弄。

原来，为了这一瞬，这一声，我望穿了这么多光阴的秋水。

会有那么一天，我们明白了彼此甘之如饴的想念。

会有那么一天，我们恍然大悟。

全文完

2014年6月6日

凌晨5:48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