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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驼铃》第三章 挨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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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8月的一天下午,苏芒跟着村里的同龄孩子们一起,跑到离家二里地的大队小学去玩耍,这是苏芒第一次跑出家门这么远,这次出“远门”前并没有知会家长,孩子们都是偷着跑出去的。小学离家二里多,中间隔着一个村子和一个水库。孩子们差不多都是第一次跑这么远,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好玩,他们像一匹匹小马驹在校园四下里奔跑着,开心极了,这是他们第一次看见如此高档的建筑——几间瓦房,还有一排整齐、矮小的松树围绕在四周,这些都是村里没有的。直到小学生们放学,他们才跟着往回走。可一走到水库边的时一个个又玩心大发,他们在坝下玩起了枪战游戏,一直玩到太阳下山了才知道回家,等苏芒走到家门口时,天已经擦黑了。

苏芒哪里知道,就在她正玩的尽兴的时候,上小学的堂姐早已把苏芒的行踪报告了苏芒的父亲。

刚走进院门,就看见妹妹趴在窗户上对她做鬼脸,嘴里大叫着:“回来了!回来了!”。苏芒正想开口跟妹妹说话,可话刚到嘴边,父亲就走了出来,脸铁青铁青的,手里提着一只宽大的旧鞋子,大跨步地朝着苏芒走去,脚底仿佛有一股强劲无比的风在推着父亲,同时也将苏芒的嘴巴封的死死的,她只能惊恐地盯着父亲,静静地等待即将到来的惩罚。

仿佛已在苏芒的预料之中,父亲扬起手上的旧鞋,照着苏芒的屁股就打了下来。鞋底是熟胶的,弹性极好,仿佛每一鞋底都可以打进肉里,然后又自动地弹了出来。除了每次鞋底落下时她的身体疼的颤抖一下外,不敢有丝毫其他动作,任由父亲拼命地打着。她嘴唇抿的紧紧的,佝偻着那瘦小的身子,两只小手紧紧地揪着衣角,似乎这样落在屁股上的疼痛会减轻些。不知道打了多少下,父亲终于开口了:“叫你在外面野不知道归家!叫你不长脑子……去哪了?说!”

“我——跟——小芬她们——去小学了——”苏芒说地断断续续,不成声也不成调,似乎疼痛已从屁股上蔓延开来,一直蔓延到舌头上、嘴唇上,只有低垂的额发下那双惊恐的眼睛证明着她还清醒着,她的嘴唇使劲地嗫嚅几下,但终究不知道该怎么跟父亲表达这次经历,两只手使劲地揪着衣角。

这个家里,父亲的威严的象征,却又是霸道与蛮横的,苏芒经常觉得他是位不讲任何道理的父亲。在这个家里,每个人都畏惧他,似乎他永远都是对的,连母亲也让着他七分。

眼前的这个女儿看起来是那么令人懊恼与沮丧,她不会逃跑,不会辩解,甚至连哭喊撒泼都不会。只是卑微而倔强地承受了那一个个重重的鞋底。

父亲越打似乎火气越大,竟咬牙切齿地扬起鞋底重重地照着苏芒的后脑勺扇了过去,苏芒一个趔趄栽出去两三尺远,幸好撞上那堵跟苏芒差不多高的土坯院墙,扶住了才没跌倒。不过,真的要感谢这一鞋底,感谢这个趔趄,父亲终于住手了。

他狠狠地把那个就鞋底砸在苏芒的脚步,气急败坏地进了屋里。天黑了,屋里没有点灯,黑黢黢的。

苏芒依旧佝偻着腰,低垂着头,站在那儿不停地揪着衣角。看上去很是可怜,但又透着十足的呆傻与混沌,样子实在是令人生气。不远处的墙角边,弟弟和妹妹躲在那儿,他们俩紧紧地挤在一起,惊恐地看着这一切,直到母亲在厨房里轻声地吆喝他们时,才敢顺着墙根小心地溜进去。

过了一会,母亲走出了厨房,好像是要往这边走来。“妈妈是来叫我的进去的还是来捡那只旧鞋的?”苏芒在心里反复地猜想。苏芒猜对了一半,母亲是来捡那只鞋的。路过苏芒跟前时,轻轻地呵一声:“孬子!打你的时候你不会跑啊?”母亲的声音中仿佛还带着哽咽声,苏芒仔细回想一下,确定自己听的很真切。

母亲经常说苏芒是孬子,尤其当着外人面更喜欢这么数落她,“唉,我家苏芒就是孬子,每次打她的时候她就一动不动站在那给你打,你就越打越生气,越打越想打。她从来不会像别人的孩子那样撂腿就跑。你跑了不就算了吗?她连跑都不会!你说是不是孬的烫手?”

每次和邻居聊起打孩子时母亲总是免不了长吁短叹一番,颇有恨铁不成钢之意。每每听见母亲这么说时,苏芒总会暗下决心:下次再被打一定逃跑一次!但是她只是想想而已,从未这么做过,就如今天一样,当父亲的鞋底不断落下来的时候她最多也只是扭动了一下屁股,好让疼痛均匀一些。

苏芒轻轻地抽动了一下鼻子,微微抬眼看向母亲,似乎想请求母亲告诉她是不是该一直站在这儿,可是母亲并没有看苏芒一眼,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弯下腰,捡起那只旧鞋,也走进了那个黑黢黢的屋子里。

苏芒就这么站着,如果没有父亲或母亲给出明确的指令,她只会一直这么站下去。

屋里亮灯了,母亲又开始吆喝着弟弟妹妹吃晚饭了,平日里的晚饭一般在太阳下山时就开始了。他们进进出出地,只有妹妹同情地看过她几眼,小弟弟年纪还小,但今天也非常安静,除了走路忍不住会蹦蹦跳跳几下外,处处都显得十二分规矩。

昏黄的煤油灯下,四人均不吭声,除了嘴巴喝稀饭时发出的“呼噜噜”声外,没有一个人说话,尤其弟弟妹妹,低着头,默默地吃着,样子十分认真、小心。

偶尔间有碗筷相互触碰,发出清脆的声响,十分令人向往。

蚊子越来越多,借着夜色,苏芒的动作也越来越大胆,她除了可以动作变化着轻轻地拍打蚊子外,还可以偷偷地蹲下去揉揉膝盖和腿,甚至还可以用屁股蹭着自己的脚后跟往地上坐上片刻,只要没人从屋里走出来。苏芒一直盯着那亮着微光的门口,耳朵支的高高的。

不知过了多久,母亲吆喝弟弟妹妹洗洗睡觉的声音又传了来。

一阵悉悉邃邃之后,煤油灯又灭了。农村睡觉都特别早,一年四季如此。

当那抹昏黄的灯光在苏芒的眼前消失那一刻,苏芒竟然抽噎起来,猛然间她仿佛清醒了一般,发疯似地往那个灯光消失的地方跑去,跌跌撞撞地终于冲进了那扇门。

当一只脚跨过门槛的那一刻时她却停住了,她双手紧紧地把这门框,慢慢地,将另一只脚也轻轻地跨了进来。她轻轻地侧过身,用后背紧贴着门,轻轻地磨蹭着,目光在黑暗里紧张地搜索着。没有看见母亲,也没有看见父亲,但苏芒知道他们都在屋子里,也都应该睡下了,此刻都没有睡着。屋子里的黑暗远远没有外面的黑暗那般让人心生恐惧,哪怕就这一道门,一道没有关闭的门,让苏芒的心瞬间踏实了许多——它将里面与外面清楚地分界开来。她双手摸索着,再将门框抓紧了些,然后着用那个瘦弱的身子贴着门框慢慢地、一点点地坐了下去,坐到了门窝子上。

门窝子约莫高出地面四五厘米的样子,中间装着门轴,农村里做门窝子习惯往外留出一截,有的人家甚至留出有20多厘米长,最短短的也有十几厘米。孩子们喜欢把它当板凳坐,大人们也喜欢坐在上面,代替板凳,这都是许久的习惯了。

屁股疼的厉害,但依旧没能抗拒身体的疲惫与酸软,比站着舒服了许多。

约莫半小时的样子,屋里终于响起了父亲那雷鸣般的鼾声。漆黑的夜晚,村子里除了虫鸣和狗吠声之外,好像真的无法听到其他动静了,可这两样东西却给黑夜更平添了几分诡异。苏芒用手臂紧紧地箍住自己的膝盖,把头深深地埋在双臂之间,眼睛闭的紧紧的,似乎这样就会非常安全了。可是此刻,平日听过来的各种恐怖故事一股脑地全钻了出来,它们像一个个恐怖电影镜头,从横交错地出现在苏芒的脑海中。苏芒一遍遍地念叨着:“不怕!这是我家,我不怕,我不怕……”

对于一个八岁的孩子来说,瞌睡的力量远远超过恐惧。当苏芒被母亲扯着衣领从地上拽起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屋外青灰青灰的,刚好能看见人影。母亲声音不大,瓮声瓮气:“去床上睡!”像是许可,又像是命令。苏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着母亲,似乎听懂一样,站起了拍拍身上的泥土,迅速拱到了弟弟妹妹的床上,不消片刻又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吃早饭时,苏芒偷偷地看了父亲一样,他的脸比昨晚好看了许多,但是就是这偷偷一眼还是让苏芒有些心惊胆战。父亲和母亲都坐在桌边吃饭,苏芒小心翼翼地夹了一筷子腌菜,悄悄地退到了门外,溜着墙根蹲了下来,闷着头就着腌菜吃着碗里的稀饭。

“九月把她送去上学,她不是喜欢往学校跑么?让她天天跑个够!”父亲说。

“不知道学校收不收,”妈妈慢吞吞地说道,“前头瘸子家的二花去年九岁了,去上学都被学校赶回来了,说十岁才能上,人家讲太小了不懂事。”

“不要紧!学校里有几个老教师我都认识,有个现在是副校长了,我明天抽空去他家打个招呼。”

“苏芒!进来!”父亲厉声喊道,这一嗓子让苏芒意识到父亲昨天的怒气似乎还没完全消去。苏芒一个激灵站了起来,快速折身进屋,紧张地看了一眼父亲又赶紧低下头,一手紧紧地握着碗,另一只攥着筷子,站在离父亲两米远的地方,不再往前。

“再过几天就九月一号了,你去上学!你不是喜欢跑吗?叫你一天四趟跑个够!”说着话时父亲的嘴角边竟然挤出了一丝笑意,令苏芒琢磨不透。苏芒应了一声“哦”,又悄悄退屋外墙角边,蹲下。

上学?苏芒从未想过。春天挖野菜,夏天割牛草,秋天满地捡稻穗、黄豆,这些活苏芒很早就会干了。冬季里,只要不用照顾弟弟、妹妹的时候,她可以跟邻居的孩子整天整天的一起玩。她不知道多大才是该上学的年纪,反正左邻右舍家那么多大她四五岁的姑娘们都可以不上学,苏芒从没有想过有一天要去上学。如果上学我就不能再跟她们一起玩摔砂锅、玩斗鸡了、玩…..想着想着,苏芒竟然掉下了眼泪,一滴、一滴地落进了饭里,她搅巴搅巴,和着稀饭也一起喝了下去。

上学的事情就这么决定了,父亲决定的,不容置疑。从此,苏芒一天天地数着日子。

不过对于这顿胖揍,虽然过去几天了,苏芒除了伤心之外一直耿耿于怀。对于家里的三个孩子,父亲的管教向来是及其严厉的,但这样的惩罚还是第一次。父亲似乎也看出了孩子的心思,几天后,待他的情绪稍稳定了之后,他问苏芒:“知道那天为什么那么狠的打你吗?”

苏芒有些惊慌地看着父亲,没敢回答,她怕又会说错什么。父亲接着说:“我打你,一是因为你连个招呼都不跟家里大人打就跑出去玩;二是因为你竟然敢在水库玩,你胆子也太大了!没听大人们经常说那个水库作怪吗?那里淹死过很多人的,只要天一黑大人们都不敢在那附近!”说话时父亲似乎还有有些生气,但是这会的生气令苏芒并不觉得害怕,反而在心里多了几分温暖。

关于这个水库,苏芒只言片语地听过大人们说过一些。这个水库究竟有多少年历史连祖辈们也说不清,爷爷说他的爷爷时代就已经有了。多少年来它养育着沿岸的几个村庄,无论多么干旱的季节这里都不曾欠收。也许由于年头太久的缘故,人们就赋予了它许多神秘的传说,有的老人说这儿最开始时是个龙潭,龙经常来这搅水,然后再飞到天上施雨;后来里面确实淹死过人,于是它就变得恐怖起来,各种离奇荒诞的流言在村民口里代代相传。在众多的传说中苏芒最喜欢的就是愿意相信它是龙潭。

至于这个河的真正来历,苏芒说她长大后还特地查过县志,但是没有任何记载。也许是这儿太偏僻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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