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龙衣感觉到自己站在一片浓密的黑暗之中，四周没有一丁点的光亮，仿佛回到了母体的子宫之中，又仿佛堕入了无边的阿鼻地狱。她脚步踉跄地试着向前走，一直走，双手在黑暗中不停地摸索着，却始终没有任何收获。她试着问道：“有人吗？”可自己的声音却像闷在棉花里一样无法传出去，就连她自己也几乎听不清。

她急了，开始向前跑，一边跑一边喊着：“辛杨？辛桐？你们在吗？……穆一啸，你在吗？”却不料脚下一空，她整个身子向无尽的黑暗掉下去、掉下去……

“叮”的一声过后，罗米的声音从深土联络器中响起：“小叶，你在吗？”

叶龙衣从睡梦里惊醒，恍惚中她一时失去了所有的感觉器官，分辨不出身处何时何地。她抬起头来，发现自己躺卧在沙发上，四周一片明亮，衣衫已经被汗水濡湿，一缕长发粘在脸上。她坐起身来，这才想起自己不知何时在一号堡垒客厅里的沙发上睡着了。她看看表，6:30分。

“小叶，你起床了吗？”罗米的声音再次响起。

叶龙衣接通联络器，看到罗米略带关心的眼神：“小叶，你没休息好吗？”他打量了一下四周，“你昨晚一直睡在客厅？”

叶龙衣整理了一下头发：“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没事的大叔。”其实她心里还在想着那个梦境，那个可怕的噩梦。

“我大概在一个小时后去接你，”罗米说，“别忘了今天还有手术要做。”

叶龙衣回到她的房间冲了一个澡，又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感觉自己清醒多了。她想起来今天是元旦，本来应该是一个欢乐喜庆的日子，或者至少应该又是一个新的开始。至少对于她自己来说，的确是一个全新的开始：新的环境，新的工作，新的世界，甚至是一个——新的人生。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镜中人有几分憔悴，但目光里却透露出一丝倔强。她给自己打气，不能灰心，不能懈怠，更不能丧失希望，越是在黑暗的时候，越要坚信光明的存在。

叶龙衣和罗米坐上了悬浮车，向隧道深处驶去。罗米看着叶龙衣略微发黑的眼圈，问道：“在堡垒里还习惯吗？”

叶龙衣摇摇头，笑了：“我需要一些时间来适应。”

罗米点点头：“小叶，你的适应力比你想象得更强。”

叶龙衣沉默了片刻，忍不住问道：“大叔，外面……现在怎么样了？”

罗米沉吟了一下，说道：“救援工作还在进行，现在仍然是救援的黄金时期，我们大概还有72小时的时间。”

叶龙衣看着罗米略带疲惫的双眼：“大叔，那我什么时候能见到我名单上的人？”

“我明白你的心情，”罗米说道，“不过身份的确认需要等到地面救援结束之后。现在我们所有的人力都投入到了救援和幸存者医疗，只有先确保他们活着，才能进一步知道他们是谁。”

叶龙衣缓缓点头。她明白，罗米说的是对的，只要人活着，一切都还来得及。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悬浮车停住了。罗米带着叶龙衣通过几道门，乘坐电梯后又通过几道门，然后罗米让叶龙衣在一个会议室模样的房间里稍等，转身离开了。片刻后，甄莹推开门走了进来，带叶龙衣去净化和换衣服，随后把她带到一扇白色的大门前：“里面我不能再进去了，放心，罗米和我在外面等着你。”

叶龙衣推开面前的白色金属门走进去，室内是一个不算太大的房间，整个房间都是白色的——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地面。左手边摆着一排白色的精密仪器，房间中间应该就是手术台了，那是一个大概2米长宽不到1米的、覆盖着人形玻璃罩的装置，仔细看可以看到有很多极细的银色金属线从地面延伸出去，连接到那排白色仪器上。当然，此时这房间里的一切在叶龙衣眼里不过是一片白色的模糊，因为她刚刚摘掉了自己的隐形眼镜。叶龙衣正在发愣，角落里一扇门开了，一个银色头发穿着白大褂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大块玻璃板。

男子笑着伸出手去：“你就是叶龙衣吧？”

叶龙衣和他握了握手：“是的。”

男子眨了眨眼，神态顽皮：“你好，我叫冯沛，是深土的一级科学家，不过我更喜欢称呼自己为医生。”

叶龙衣回应道：“你好，冯沛医生。”

冯沛打量着叶龙衣，道：“你很冷静。”

“其实我心里有些紧张。”叶龙衣说。

冯沛又眨了眨眼：“你也很坦诚。”

叶龙衣笑了。这个科学家给她一种轻松的感觉。

冯沛打开手术台的玻璃罩，示意叶龙衣躺进去：“你先躺下放松一下，我给你简单介绍一下这个手术。”

叶龙衣依言躺在了手术台上，玻璃罩并没有立刻关上。她看着天花板上不知从何处发出的光源，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冯沛站在手术台旁边，轻声说着：“我将在一次手术中同时进行近视、身体机能强化和整容三项内容，因为它们都可以通过基因改造完成。”他又笑了，“所以其实你的两个要求根本就是一个要求嘛。”顿了顿，他继续说道，“手术开始后你将被雾气麻醉，整个手术过程你不会有任何感觉，时长大概在两个小时左右。”

说着他戴上一个像泳镜一样的眼镜，手术台的玻璃罩缓缓合拢。叶龙衣感觉到有淡淡的雾气从玻璃罩内部的各个角落散发出来，不到两秒钟她就失去了知觉。

叶龙衣觉得自己睡了好沉、好长的一觉，睡得特别香甜，是一直以来从未有过的、十分难得的深度睡眠。没有噩梦，没有惊醒，只有安稳。当她睁开眼睛时，她发现自己躺在一张舒适的床上，动了动四肢，她没感觉到有任何的不适，只觉得精神头极好。她刚坐起身来，就看见罗米和甄莹走了进来，她发现自己的视线好像不那么模糊了。

“大叔，现在几点了？”叶龙衣问道。

“中午12点多，”罗米回答道，“冯沛说发现你的精神有些疲倦，就让你多睡了一会儿。”

甄莹带着叶龙衣换回自己的衣服，接着和罗米一起带她来到另外一间房间里。冯沛仍然穿着白大褂，笑盈盈地看着她：“请坐。”

“手术很成功，”冯沛说道，“特别是你的眼睛，它们将会迅速复原，而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你将会慢慢感受到自己身体的各种微妙变化。”

“谢谢。”叶龙衣说。

“是我要谢谢你，”冯沛眨眨眼，“我自己很喜欢做这种基因改造和优化的手术，这种过程就像……”他挠了挠头，好像在想恰当的描述语句，“就好像慢慢发掘一个不为人知的宝藏的过程，很有趣。”他笑着。叶龙衣发现冯沛很爱笑。

“在手术的激发下，你的骨骼、脏器和循环系统等内部系统将会逐渐变化，”冯沛说道，“从现在开始，你每天要做一定的运动，来帮助你的肌肉强化，当然运动同时也会促进内部系统的强化。”

“什么运动都可以吗？”叶龙衣问道。

“是的，都可以。当然不同的运动针对不同的肌肉群，强化部位也会有区别，不过不会影响整体的强化。”冯沛说着，“同时你也需要进行一定的脑力练习，因为身体机能的强化也同时包括大脑功能的强化。”

这个叶龙衣倒真的没有仔细想过，她一直就是想让自己的身体素质变强：“你是说，我会变聪明？”

“大脑和人体其他器官不同。手术不是帮你开发未使用的脑细胞，那还是需要你自己去开发的，”冯沛说着在联络器上操作了一下，那个类似维特鲁威人的影像又出现了，可以看到大脑处有一小块部分在闪着光芒：“而是提高你已经开发的脑细胞的效率。当然，你会变得更聪明。”

叶龙衣盯着那个缓缓旋转的“维特鲁威人”，明白其实那是她自己的影像。

“还有一些额外送给你的礼物，”冯沛笑得很开心，“虽然不在你的要求范围内，但因为我一时手痒……呃，”他耸了耸肩，“所以一起都做了。”

“那是什么？”叶龙衣忍不住看了看罗米。

罗米摊了摊手：“我们这位冯沛大科学家经常出人意表。”

冯沛有些小得意，他操作了几下，立体影像上呈现出几处微微发红的光芒，他指着那几处光芒说道：“我在手术中发现你的身上有一些病症，比如慢性胃炎，鼻炎，咽炎，还有你的颈椎和心脏也不太好，于是就顺手帮你治疗了。”

叶龙衣的确感觉有些意外，但想想冯沛的脾气，又觉得似乎没那么意外了：“谢谢你，医生，这的确是很棒的礼物。”她想到困扰自己多年的胃炎和鼻炎已经痊愈，不禁再次暗暗惊叹深土科技的发达。

冯沛哈哈笑着挥了挥手：“小意思小意思，别放在心上。”但脸上却是掩盖不住的高兴。“接下来我们就只需要静观其变啦。”

“嗯，”冯沛突然又冷静了下来，“最后就是你的第三个要求了，”他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关于你的第三个要求，我们科学部负责的是重建你父母的影像，其余的工作由其他部门接手。”

叶龙衣的心跳加速了。

冯沛起身打开墙上的显示屏：“先要说明的是，重建影像和你父母真实的样貌有大概1%的误差，当然这也是在正常范畴之内的。”他的语气有些局促，但叶龙衣并未注意到他的异样。“你准备好了吗？”冯沛问道。

叶龙衣的左耳似乎有点耳鸣，双手微微发凉。她的视力已经有了明显的恢复，但她仍觉得眼角发干，眼睑发涩。她等这一刻等了太久，但就在要“见到”他们的瞬间，她觉得自己就像置身于云中雾里，她下意识地用略带嘶哑的声音回答道：“准备……好了”。

旁边的甄莹伸过手去，默默地握住叶龙衣的一只手。叶龙衣感激地看看她，甄莹点点头。

冯沛的手动了几下，两个并排而立的立体影像出现在显示屏上。叶龙衣瞪大了眼睛。

左侧是一位留着齐耳短发的女子，穿着一条天蓝色的长袖连衣裙，一双白色的半高跟浅口皮鞋，双手交叉放在身前。她的眼睛很大，双眉弯弯宛若新月，容长脸儿，浅浅地笑着，露出雪白的牙齿。右侧是一位留着很短的头发的男子，穿一身藏蓝色的西装配白衬衫，没有系领带，衬衫的第一个扣子开着，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他眼睛微微眯着，国字脸，鼻子有点肉肉的，嘴唇饱满，也是淡淡笑着。

叶龙衣一瞬也不瞬地注视着这两个栩栩如生的人，他们的脸很陌生，但却又无处不透出一种莫名的熟悉和亲切，她感觉他们也在注视着她，打量着她，甚至眼里的光芒都开始流动起来。叶龙衣忍不住伸出手去，远远地、缓缓地隔着空气，想要触摸到他们的脸孔。

她忽然想起了哈利波特，那个和她一样的孤儿在厄里斯魔镜里看到了自己父母的那个场景。她瞬间理解了为什么哈利那么痴迷于那个虚幻的场景，她甚至有点羡慕他：毕竟他还是知道他们叫莉莉和詹姆的，而自己却不知道眼前这两个“人”的名字。

“我们会把这两个影像输入到你的联络器里，”冯沛轻轻地说，“这样以后你就可以随时看到他们了。”

叶龙衣痴痴地点着头，视线仍然没有移开半分。

“如果我们找到任何和你的生身父母有关的信息，都会第一时间通知你，”冯沛道，“不过那应该就是其他部门的事儿了。”

叶龙衣在跑步机上慢慢地跑着，她的双眼注视着面前的屏幕，上面正在播放一个不知名的综艺节目，里面的嘉宾和观众都笑得花枝乱颤，她的心思却一点也没在上面。她只想跑啊跑，一直不停地跑，汗水已经流过了导汗带，沿着鬓角向下滴落。

自从冯沛给她做了基因改造手术之后，三天已经过去了。这三天里叶龙衣强迫自己每日早睡早起，按时一日三餐，上午读书，下午健身，她要把自己的生活排满，让自己不再整日胡思乱想。有时候她甚至想，也许自己将会永远这样一个人孤独地生活在一号堡垒里，但自己必须要学会习惯。这不比她之前的生活好太多了吗？至少她现在衣食无忧，远离了人际的交往和纷争，这难道不就是她昔日一直在向往的生活吗？

叶龙衣看看跑步机的数据，她已经跑了8公里。从跑步机上下来，她擦擦头上胸前的汗水，在自动贩卖机上买了一杯能量饮，一饮而尽。只休息了片刻，她又坐上动感单车，伴随着律动的音乐拼命地踩了起来。

深土的重建计划总部。贝拉坐在指挥台前，那张始终精致整齐的脸庞上带着一丝明显的疲惫。自从大雾霾开始，贝拉已经连续四天没有休息了。尽管深土人每天只需要休息一小时就可以恢复全部体力，但贝拉超负荷的精神集中和思维运作还是超出了她身体的承受范围，她觉得自己确实需要一个短暂的休息。但是她现在还不能休息。指挥台的显示屏上，重建计划的几个重要部门负责人此刻已经全部到位，正准备向贝拉汇报工作的进度。

“救援的黄金时间已经结束。”说话的是一位面目英俊的年轻男子，他是深土重建计划救援部的负责人艾森。“目前所有的地面搜救点已经无法探测到生命迹象，但我们仍然留下两支小分队进行局部搜索。其余的人员将按照原计划转为医疗、安保和安置工作。”

贝拉略一思索，说道：“让两只小分队重点搜索有地下设施的建筑，包括楼宇、地铁和商业中心，概率会大一些。”

“好的，我这就安排。”艾森点头道。

“本次救援截止到目前一共救出127315人，”一位留着短发面目清瘦坚毅的中年女性说道，她叫米兰迪，是医疗部的负责人，“经过检查，其中仅有325人身体健康，已经送往避难所。目前有轻伤38572人，陆续可以康复；重伤9314人，需要较长恢复期；其余53280人处于深度昏迷，另外有15824从昏迷中苏醒，但仍处于身体机能极度羸弱的状态。”

贝拉皱了皱眉头：“说说你们的困难。”

米兰迪点点头：“救援总数比最早预测的人数少了将近2万人，所以目前医疗部这边空间和人手还算够用。主要的困难在于目前的治疗药物对于深度昏迷和严重肺部感染的治疗强度不够，有接近3万人已经出现生命体征的严重衰弱，如果药物不能及时升级，他们将会最终不治。”

贝拉转向其中一块屏幕上的冯沛：“科学部这边的药物升级研究得如何了？”

冯沛挠了挠银色的头发：“治疗肺部感染的药物升级预计再有24小时就可以完成了，至于深度昏迷，我们一直在分析大雾霾变异后产生的导致昏迷的新毒素，目前还没有任何突破。”

贝拉的神色平添了几分严肃：“没有任何突破？”

冯沛耸了耸肩：“我也很挠头，这简直是我科学生涯的一个耻辱，”但他的声音和表情却看不出有耻辱的感觉，还是那么轻松，“这个新毒素的成分不属于地球上的任何一种已知元素，我觉得如果不是地球尚未发现的元素，那这种元素就应该是来自地球外的空间。”

屏幕上的几个人都露出了意外的表情，彼此看了看，然后就都看着贝拉。贝拉道：“冯沛，你是不是也觉得，这种新的毒素和太阳对流层的反常聚变有关系？”

冯沛拍了一下手：“对！我就是有这种猜测！不过我是个科学家，”他笑了笑，“我一般不会用不严谨的推断去结论一件事情。”

贝拉盯着冯沛看了一会儿，后者笑着挠挠头。贝拉说道：“科学部继续研究药物的升级，”然后转向米兰迪，“必要的时候可以考虑对器官衰弱的病患采用紧急冷冻术。”米兰迪看了贝拉一眼，点点头。

贝拉想了想，向大家道：“本来我们的重建计划中没有太空部的参与，现在看来有必要请他们介入。”她向冯沛道，“冯沛，你联络太空部的索娅总舰长，看看太空舰的修复进度怎么样了，能否执行飞太阳探索的任务。”

冯沛点了点头，但还是忍不住说道：“太空部成立时间最晚，修复进度恐怕不乐观。”

“我知道，”贝拉道，“但单凭科学部的远端观测，难以确认太阳对流层聚变的具体原因，进而影响到药物的升级，这样会给我们的医疗工作带来困难，甚至是一个无法突破的瓶颈。”

冯沛不做声了，他知道，理性的贝拉总是能找到最合适的解决问题的途径。

最后汇报的是安置部的负责人秋逢，一个留着络腮胡的中年男子：“目前325人已经安置到一号大型避难所，他们的情绪都比较稳定。身份确认工作已经展开，175人的身份信息已经输入系统。”

“好，”贝拉点点头，“你要和保障部随时保持联系，要确保大量幸存者进入避难所后的生活质量。当然，也要和安全部配合好，搜救小组后期将回归安全部，人手应该是够用的。”

会议结束了，各个部门和小组又投入了紧张的工作中。贝拉整理了一下头发，终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甚至有些简陋的房间，屋内空间狭小，只有一张和叶龙衣接受手术时一模一样的带玻璃罩的手术床——这是科学部特制的休息床，只需要十分钟就可以完全恢复体力，非常适合贝拉这样心里只有工作的深土人。房间中还有一个小衣柜，一张白色的桌子配同色的椅子，桌子上放着一块大型的联络器，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其实这就是深土人很标准的生活空间的样本，甚至贝拉的房间还更“奢侈”一点，她有一间小小的浴室。

这是她的秘密。深土人在休息的时候自身就能够进行清洁，所以他们是不需要洗澡的，但自从贝拉做了基因改造手术拥有了人类的外表，她就爱上了洗澡。她喜欢那种温暖和湿润从头顶流淌至全身的感觉，特别是可以让她的一头长发变得格外的顺滑和服帖，那时的她觉得自己无比的放松和惬意，只有在这个时候的她才是柔软的、温和的。

起初贝拉被自己私心里的这种感觉惊到了，她一直认为自己从来就是那个坚毅果敢、纯粹理性的贝拉，从她三十年前在太空舰看到深土的毁灭那一刻开始，从母亲在自己的怀里失去生命体征那一刻开始，她就不再是有弱点的贝拉。但她无法抵抗水流的巨大的诱惑力，那种发自心底的舒适让她回忆起在深土时那些快乐的无忧无虑的日子，让她想起母亲抚摸她头顶的温暖的手。于是她三十年来第一次与自己妥协。

贝拉脱掉衣服进入浴室，当带着热气的水淋到她头顶时，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

罗米没有参加刚刚结束的重建计划会议。他和另外九个私人堡垒的一等对外联络官一样，既隶属于重建计划，又仿佛是一个超然物外的存在。此时的罗米一组的四个人正在几个医疗中心来回奔忙着。他们并没有在避难所的175名幸存者中找到一号堡垒名单上的人，罗米知道叶龙衣一定是度日如年，索性带着整个小组来到医疗中心进行地毯式搜索。他们的目标是那接近4万名轻伤的幸存者，这不啻于一个浩如烟海的工作量。但罗米一直相信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只要开始，总是有希望的。

这里是三号医疗中心。巨大的房间里用半透明的帘子把幸存者们隔开，浅红色的帘子里是深度昏迷者，浅黄色的帘子里是重伤者，浅蓝色的帘子里是轻伤者，这方便了医疗部的工作。罗米看着几乎被浅红色占据的房间，和狭窄的走道里穿梭繁忙的深土人。

甄莹拉开一块浅蓝色的帘子，她看到透明的床上躺着一个大概30多岁的女性，此刻她正熟睡着，脸上还带着一些擦伤和青肿，左胳膊包扎着放在胸前。一些极细的银色的金属线从床上伸出连接在她的身上，为她输送药物和营养液。甄莹不忍将她叫醒，刚要合上帘子，女人醒了，脸上露出略带惊恐和疑虑的眼神。

“别紧张，”甄莹示意她放松，“我叫甄莹，是这里的……工作人员，我是来帮助你的。”

那女人看了甄莹良久，才开口道：“你……你也是……是外星人吗？”

甄莹笑了笑：“是的。”

那女人立刻闭上眼睛，似乎在尽力平静自己的情绪：“你……你们……到底要做什么？”她猛地睁开眼睛，眼角挂着泪水，“你们毁灭了我们的家园，还不够吗？”她声音嘶哑，表情愤怒。

甄莹收敛起笑容，用平静的语气说道：“地球不是我们毁灭的，是你们自己。”

那女人的表情凝固了一下，又开口道：“怎么可能是我们自己？你们这些外星人……竟然还在狡辩……”她瞪了甄莹一眼。

“如果真的是我们做的，我们还有什么必要救你们？”甄莹慢慢地说道。

女人的表情没那么愤怒了，但仍旧是抱怨的语气：“谁知道你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甄莹微微摇了摇头：“我们只是想救人，仅此而已。而我现在想要做的是核实你的身份，看看能不能帮你找到你幸存的亲人朋友。”

女人不做声了，但却低下头去不肯配合。甄莹叹了口气，合上了浅蓝色的帘子，走回到罗米身边。罗米看着她。她摇了摇头，有几分失落：“还是那样，这些人类防范心理很强，他们总是不肯相信真相。”

罗米拍了拍甄莹的肩膀：“别灰心，慢慢来。想想小叶，还是有能和我们沟通的人类的。”

甄莹落寞地说道：“像叶龙衣那样的人太少了，至少我遇到的很少。”她看了看偌大的医疗中心，“就比如说前几天那几起本不该发生的冲突事件，幸好指挥中心及时调整策略，为所有幸存者输入镇定剂，限制了他们的行动能力，不然还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子。”

“他们也需要时间，”罗米道，“要让一个普通的地球人在极短时间内同时接受世界末日和外星人就在身边这两件事，对他们来说并非易事。”

甄莹看了看罗米，忍不住问道：“我们……到底为什么要救地球人？难道这场大雾霾不是他们自己造成的吗？”

罗米看着甄莹，他明白年轻的她无法完全理解这些：“你是在地球出生的，你没有亲历30年前深土的毁灭，我知道你不理解。”罗米点着头，“但我相信你一定明白，不论是谁的生命，都是珍贵的。”

甄莹没有说话，看着自己的脚尖。她是在地球出生的，但自幼接受的教育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她是流亡的星际幸存者的后代。虽未能亲历，但那些残留的影像、长辈的口耳相传，还有母亲极其偶尔的提及，都让她印象深刻。她尽管在地球出生长大，却从内心深处不喜欢这些人类。

这些生命真的也同样宝贵吗？她问自己。地球人的生命很短暂，只有深土人的十分之一，但他们却在这样短暂的生命中制造出那么多的垃圾和废物，衍生出那么多的黑暗和罪恶，这样的生命也值得去珍惜吗？

罗米轻声说：“以后你会理解的。先工作吧。”

他看着甄莹远去的背影，想起了自己接触过的形形色色的人类，想起了自己在最开始接触他们的时候，应该也是和甄莹一样不喜欢他们吧。他们鲁莽，固执，贪婪，自私，刚愎自用又一无所知，这些特质都是深土人从未触及过的，罗米那时宁愿生活在贫瘠的地下，从内心里生出抗拒的情绪。

但长久工作下来，他发现人类也有着激情、智慧、感性和善良，这些他或熟悉或陌生的部分。特别是人类的文明轨迹深深吸引了他，那些美妙的书籍，歌曲，电影，绘画和雕塑，让他为之炫目，为之着迷。他开始慢慢相信，能创造出如此这般美好的人，那些用极其短暂的生命让地球绽开花朵的人，定然有着值得珍惜的一面。

他的理性和执着督促着他换一个角度，更加客观地去对待自己的工作，这份与人类频密接触的工作。

罗米收回神来，继续向着下一个浅蓝色的帘子走去。

叶龙衣从满满一浴缸的热水里伸出头来，大口地喘着气，抹一抹脸上的水。沉浸在温暖舒适的热水中，她觉得锻炼了一下午疲劳酸痛的肌肉在迅速地恢复。

尽管距离基因改造术只过去了一周，她却能明显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那种看不见过程却每天都能看到阶段性结果的变化。

叶龙衣从浴缸里出来，站在洗漱镜前，用柔软宽大的浴巾擦拭着头发，一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她看到了自己日渐匀称健美的身材——手臂微微隆起的肌肉，腹部隐约可见的腹肌，腹肌初见成效的人鱼线。她也看到了自己身体的其他变化：她发现她的眼皮不再浮肿，学生时代顶着烈日做暑期工而回馈给她脸颊的那些雀斑淡得几乎看不见，皮肤白皙光滑而紧致，双唇的颜色加深了，不点而朱。

她喜欢这些微小的变化，这些变化没有改变她还是叶龙衣，但却能让她变得更好。

这七天里，她的心绪已经逐渐平静下来，她让自己抛去那些焦虑和不安，那些盘旋在脑海里的各种杂念，专注于习惯现在的生活。她依然牵挂和惦念着自己在乎的人，这思念与日俱增，但她主动将思念转化为挥汗如雨的锻炼，如饥似渴的阅读，转化为一首又一首或悲怆或缠绵的卡拉ok歌曲。

叶龙衣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良久，尚未干透的发尾缓缓滴着水。她忽然转身来到卧室，在抽屉里找到一把剪刀，又回到镜前。她一只手拢起长发，一只手拿着剪刀，只犹豫了一下便果断地剪了下去，一把湿漉漉的长发掉落在洗手池里。

接着叶龙衣来到小商店，在屏幕里输入“染发剂”，看到了几页搜索结果。

她翻看着，忽然看到一排包装独特的染发剂，上面印着的人头像似乎十分眼熟。她看了看介绍，上面写着：深土科技制造，由科学家冯沛研制，后面的小字竟然还写着：纯属科学家个人兴趣。

原来那个眼熟的头像正是冯沛本尊，只是没想到他还有这种不知道算不算恶趣味的个人爱好。

叶龙衣想起了冯沛那一头银色的头发，其实之前心里还有好奇过那样纯正的银色头发是如何实现的，现在她知道了。她看着这些冯沛研制的颜色，忽然目光停驻在其中一个上。

这个颜色总体来说很浅，像是同时结合了浅紫、浅粉和浅灰色，看上去充满灵气又有一分叛逆的色彩。她觉得冯沛的眼光还可以。

冯沛的研究成果果然效果惊人。叶龙衣原本的发色是亚洲人常见的黑发，几乎很少染色，她原本还担心不会那么容易上色，可能会需要理发店里那种漂色剂，没想到15分钟后洗去膏剂，她的头发竟然一点黑色也没有了。

叶龙衣用吹风机吹干，镜子里的她发梢细碎，发尾蓬松，一头颜色浅淡地闪着光泽的齐耳短发，和半个小时之前的她判若两人。叶龙衣洒脱地甩了甩头发，感觉到一阵从未有过的轻松。她拉开衣柜，找出一件粉色t恤，一条白色牛仔背带短裤，这是她以前从未尝试过的着装风格。

穿好衣服，她来到厨房，想了想，用传送机叫了一块牛排。叶龙衣一边煎牛排一边想，如果昔日的熟人见到她如今这幅模样，不知道心里作何想法？她想到以前的那些同事，若是给他们见到了，他们一定会觉得她疯魔了吧？

坐在空荡荡的餐厅里，叶龙衣切割着煎成七分熟的黑胡椒牛排，配一杯鲜榨的橙汁。多年的独自生活让她练成了一手不错的厨艺，可惜工作这三年来她很少有时间能精心地为自己准备一顿像样的餐点，她吃的最多的是食堂和方便面，不然也不会落下胃病。但现在的她已经痊愈了，尤其是运动过后，她觉得自己的胃口格外地好。

她要好好地生活，好好地对待自己，不知为什么她隐隐约约地觉得未来自己有很多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她必须要做好全面的准备。

忽然，她听到那个温和不带情绪的女声响了起来：“有重要资讯共享，请开启联络屏。”叶龙衣倏地站起身来，大踏步走到客厅，开启了显示屏，只见贝拉和罗米同时出现在屏幕上。

“有消息了吗？”叶龙衣急迫地问道。

贝拉点了点头，对罗米道：“你来说吧。”

罗米微笑地看着叶龙衣：“小叶，我们找到辛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