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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张牌》第三章 自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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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

他的外壳被这句话击得粉碎。

先是不停地眨着眼,像是无法理解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当这几个晦涩难懂的词语在他的脑海中凝结成句,变成一句命令的时候。眨眼的速度更快了。

他反复咀嚼着这句话还有没有从其他意思上理解的可能,但似乎没有,语法简单,指代明确,别无他意。

「别急……」

直到女性这句微弱而有些不合时宜耳朵呢喃飘入他的耳中。他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些什么——向后退了半步,后倾到底身体抵住后面的枯枝,脸颊有些发僵,嘴唇微微抽搐着,前言不搭后语的叽里咕噜从口中接连冒出来,自己都听不懂是怎么回事,而且声音大的发冲。

她紧张而疲惫地,蹦着眼角看着。撞到她带着恳求意味的视线的时候,他瞬间回到现实,张开嘴,一滞,然后才说:「认真的吗?为什么?非死不可吗?没有其他办法吗?」

他自己都没有料到自己的反应会这么大。难道先前自己没有给追击者补上一石头,不是因为自己觉得效率太低,而是真的觉得这样太残忍了,下不了手?

问出这三句话,似乎就抽干净了他所有说话的力气,即使想要继续追问,详细追问,也没办法——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没有,我说过,没有学过治愈。」

她的膝盖完全直不起来,斜靠在石头上,感觉随时会向前扑倒,摔在地上。词与词之间的间隔被拉长,而单个词又更加简略,就如同模仿人说话的动物,词语没有夹杂着任何情感。

他感到自己的手心被狠狠刺了一下,忍不住左右扭着头,像是要蹭掉自己下巴上粘上的泥土——此时他觉得这种黏糊糊的触感尤其烦人。他又忍不住闭上眼,转头向旁看看,他希望现在能够有人出现,无论是朋友还是敌人。

不过没有,唯有一处树丛不自然地晃动,下一瞬间,一只矮小的影子从中猛地窜出,一眨眼就没入草地,留下白色的残影。但他感觉还是在被看着,一方面被麻痹的同时,一种被盯上的,芒刺在背的紧张感敦促着他行动,而不是在此时仍由呆呆地站在原地不动。

即使这对他来说是非常糟糕的选项,也是一样。

他俯下身靠近,免得少女真正因脱力失去平衡才摔倒在地,双手撑着她的肩膀,忍不住用力,稍稍摇晃着:「清醒一点,有别的方法吗?有延后的方法吗?必须要让我……」

他最后一句话说到一半时,不免责备自己的自私,无法说出口。但这股情感转瞬即逝,又不禁带着希望低下头,期望能够看到动摇或者犹豫。

不过没有,她的表情中只有满溢出来的惋惜和无可改变的决绝。

「没有,不行,来不及了。」,她的双手握住他的手腕,缓缓地往中间提,头也微微下垂,像是倚在他的胳膊上。又费力地伸出右手,朝外指,「我大意了……往这边走……」

没来得及说完,她果然失去重心,往前一扎,扑倒在他的胸口前,大声咳嗽着,吐出的血在前襟上染红了一片,他完完全全的接了下来,不如说是想要接下来。

他试图挣脱她左手的束缚,这并不容易,力道很大,死死扣住,差点就要渗出血来,他紧紧抿着自己的嘴唇,才没有让自己显得太过动摇。但总算还是勉力挣脱,让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不再下滑,而自己的双手绕到背后,环抱住,轻轻拍打着。他察觉自己的嘴角发咸。

继续思考,深入思考,绞尽脑汁的想着有没有其他的解决方法,解决眼下这个困局的方法。不过现在的他没有记忆,没有知识,没有常识,根据直觉判断处理那个青年已经是极限,而现在的情况,绝对不是一时的急智可以解决的。

所以没有办法,想不到任何可能的,可以解决问题的办法,有想要把那些不成器的做法说出口的冲动,但话到嘴边,又自己将其否决,也算是最后的理性遏制住了歇斯底里的表现。所以这时只是一片沉默,被她的一句话打破的沉默。

「你能做到。」

这句话和之前的那句一样,一瞬间将他击垮。他的手向下滑落到自己的口袋,右手轻抚着口袋里的匕首,匕首柄的触感冰凉,让人心冷。他也不愿意在这种问题上纠葛太多,迅速跳到了执行的环节,告诉自己,之前已经是既定事项,是不可阻止不可改变的既成事实。

该怎么做才能够尽可能的减少痛苦?心脏?咽喉?大脑?口腔?什么姿势,直刺?斜刺?他到底是会尽快结束她的痛苦,还是扩大她的痛苦,或者说,由他来结束是合适的吗?

无人回答,无法回答,无从回答。

他就维持住这样的姿势久久将她抱住,这是他所能做到的唯一一件聊以慰藉的事情。她亦无声地依偎在怀中,久久无言,原本干涸的血渍又重新有些湿润,是血吗?还是眼泪?是谁的血?又是谁的泪?

无声地啜泣了一小会,她的哭泣声渐渐低落下去,之后她稍稍用力,顺势从他的怀里挣脱,从新让自己的后背靠着石头。在向后倒过去的时候,同时双腿终于支撑不住,一软,猛地跌坐到地面。

他毫不犹豫地单膝跪地,视线和她平齐。

她握住了他的手腕,黏糊糊地,让人感到发自心底的不适,又用力地朝自己的胸前拉过去。他顺着拔出匕首,作势突刺。只不过她使不上力,他也使不上力。所以匕首的刀刃只是抵在胸前,都没有刺开衣服,只是划了一道口子。他连忙收回手,免得无谓地增添伤口,让人更加痛苦。

放轻松,自然,不要紧张,也不要有负罪感,你看,你之前对待那个青年也是直接打过去,没什么不一样的,没什么不同的。这是你的愿望,这也是她的愿望,除此之外,没什么其他的办法。你只能,只能够这样做,除非你能够提出什么更好的做法。

他努力不让自己的心理活动写在脸上,深吸一口气:「这里,我知道了。还有,你的名字是?」

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苦笑着摇摇头,说出了最后一句话:「愿地母神的庇护伴你左右。」

声音微弱,近乎耳语,也被麻痹的,移动不甚灵活的舌头影响,含混不清。最后听到的只有轻柔而含混的呢喃,但的确是发自真心,让人仿佛能够瞥见神明的残影。

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做出什么回答,犹豫半晌,只能仿照着她的口吻,一字一顿地笨拙地挤出一句:「愿你死后得以安宁。」

她有些意外地抬起头,但不是他的方向,而是微微的错开,透过肩膀,看向身后的无尽密林。不是他所在的方向。

不能再拖下去了。

意识到这一点,他缓缓抬起沉重的右手,又用左手扣住右手腕,一并抬起,免得自己又使不上力,一边收回。一边将手腕向外转了转,让尖端对准她的心脏。

然后,他屏住呼吸,将整个身体扭动着,右半身向前,左半身向后,将匕首用力的向前刺去。

他没有闭上眼。人必须铭记自己的所作所为,将其背负,不得逃避。不然就是推卸责任,而非承担责任。

虽然没有闭上眼,但眼前依旧是一片朦胧不清,看不清她的表情,也看不清自己的手。只是,他用力捅过去之后,又像碰到开水一般,迅速抽回手,指间还有着些许发烫的错觉,匕首也发热的厉害,让人忍不住放开。

不过最后也他没有松手,他刺到了底。

或许不是错觉,而是血的温度也说不定,他用左手的虎口拭去泪珠。强撑着不就低倒下,仔细端详着她有没有死去,她的眼里,最后一抹生命的气息也消散而去,变成了纯粹的,均匀的灰色,手也耷拉着垂下去。一如沉沉睡去,只是沉沉睡去。

而身体也迅速变得冰凉。仿佛徘徊的灵魂也得意远去。而他的身被抽空,终于站立不稳,他绕开她的身躯,靠在石头的同一侧,重重喘着气,让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

活下去,现在最重要的是活下去,你还没有脱离危险,不要那么多愁善感,等你活下去之后,自是有时间赎罪,有时候为她做些什么的。现在,先活下去,逃离险境,尽快到某个安全的地方。

他说服自己后,便重新起身,又扶着墙干呕了一小会,回到她的身边——对她的身体刻意移开视线,取下先前就很在意的,也被她同意,她携带着的背包,看看有没有什么自己现在用得上的东西。以及能够帮助自己记住她的东西——他在心底补充了一句。

结果如下,一件能把人整个盖住的斗篷,刚好合身,少量像是银币的东西,地图和纸笔,以及不大不小的罗盘。当他抽出装的满满当当的,没被动过的水囊时,还是忍不住落下眼泪来。

背后似乎起了大风,能够听到枝叶的窸窣声自后,自头顶而来,刷刷,刷刷,刷刷,如同雨声,盖住了其他一切响动,虽然实际上并没有降下冰雨,但他还是感觉脊背发寒。

他把这些东西都拿了出来,铺开在地上,拎着背包的一角,抖了抖,应该是匀质的,重心在形状上的中心,即使真的有什么暗袋,最多也就装了几张纸,不会有什么别的东西,不过,为了安全起见,他决定还是把小包的边缘仔细摸一边,以免其中真的藏着什么第一眼看不见的东西。

毕竟,越难发现的东西往往越有价值。

当他顺着摸到内侧的夹层时,背后的声音突然变大,似乎不仅是风声。

急促的脚步声,立刻刹停,蹬着地面,似乎没有掩饰,也不想掩饰。他猛然回头,看到一把正瞄准自己的十字弩,以及十字弩后,冰冷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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