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最朴实的教育人》第一章 富裕生活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19年,南方S城。

有人说我的名字很别致:带几分浪漫,含几分诗意。来历是这样的:据说我妈怀上我的时候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化成一只羽毛丰满的新子,扑闪着双翼,忽儿在蔚兰的天空中翱翔,忽而围着白墙黑瓦的小楼低低地盘旋。第二天科学试验证明我俨然存在了。当然,老妈就知道会是个美丽的女儿,我果然不负众望。

老妈一向津津乐道我的这段来历,就好象没我爸什么事儿似的,我的降临纯粹是上苍赐予的。她把我看成掌上明珠,含在嘴里怕融了,捏在手里怕化了,什么事都顺着我。

一次,我和邻居家光屁股男孩,玩捉迷藏。我用块长条花毛巾蒙住双眼,伸出双手,猫着身子,去抓面前的猎物,任凭我左摸右探,来回转圈,总不能得手,急得我抓耳搔腮。第一个回合,宣告我失败。第二个回合,我与小男孩交换角色,不知怎的,还没转几下,这家伙就将我逮了个正着。不行,重来,我分明要大他半岁,作为姐姐,怎能败在小屁股手下。又开始了第三个回合的比拚。我使了个心眼,待他没注意时,猛扑过去,一下抓住了他的小胳膊往后一拖,小屁股啪的一声摔在地上,哇哇直叫。我呢,立马解下蒙在眼睛上的毛巾,象个打了胜仗的将军,振臂高呼:“我胜利了,胜利了。”小屁股霍地从地上爬起来,摸着受伤的屁股落荒而逃,我哪肯善罢干休,一个劲地撒丫子往外追,我双脚刚迈出门,不小心将放在门外的古代青瓷花瓶撞翻在地,瓷片溅起青白相间的浪花。

我一看傻了眼,木然地呆在一旁发楞。女佣人廖姨闻讯跑过来,一看,连连惊呼:糟了,糟了。她边打扫战场,边轻声地对我说:“小姐呀,据说,这花瓷瓶是太太陪嫁过来的,太太和老爷视如珍宝。”

我自知闯了大祸,刚才那股胜利者的喜悦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呆呆地站在墙角,少不了要挨老妈、老爸的一顿臭骂。

哪知,当老妈知道这事的原委后,只轻描淡写地说了句:“这丫头太疯了。”我知道,老妈是一个古老的遵循传统的女人,善良,朴素而又单纯。那时,尽管我家里很殷实——一个*初的官宦家庭,然而老*日子过得很节俭。她每天提着菜篮子在市场上与商贩讨价还价,每天心里充满了计划。第二天早上吃啥,中午吃啥,晚饭又如何让家人吃得高兴和舒服。天热了,要去商场选购她丈夫和她唯一的至爱——我,换季的衣裳,天冷了,给她丈夫和我编织保暖的毛衣。连枕头,被套上漂亮的山水花鸟图案,都是她一针一线绣织而成。

这年的冬天比往常来得早。寒露刚过,我们这地方就纷纷扬扬飘起了雪花,大街小巷成了银白世界。天暗下来了,老爸大概加夜班,还没回来。吃晚饭时,老妈拿了四双筷子摆在桌上。饭菜凉了再热,热了又凉,还不见老爸的身影。我早就饥肠漉漉了,便埋着头大口大口地吃起来。老妈见我这副狼吞虎咽的样子,卟哧地笑出声来:“你这副吃相怎么跟你妈小时一个样呢。”吃罢饭,屋里一切归于宁静。卧室里的灯光把老*影子大大地印在雪白的墙上。老妈伸出双手,在墙上变作狗的头,狼的尾,飞的燕,走的鸡,她嘴里还不时“汪汪”喔喔几声,把我逗乐了。这是我平素最喜欢的游戏。

待我*梦乡后,老妈便拧亮床头灯,舞动起各色彩线,在兰色咔叽布上缀。不知怎的,我忽然醒了,扑闪着眼睛,看老妈做活儿。老妈见我整个身子露在外面,生怕凉了我,连忙哄我睡。我嘟起小嘴说:“妈不睡,我也不睡,我要陪妈。”老妈故作生气的样子,瞪了我一眼。转而用和缓的语气说:“妈是大人,熬熬夜没关系。小孩子可不同,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要保证充足睡眠。”膝盖终究拗不过大腿。我只得乖乖从命,钻入被窝。老妈帮我把被子扎紧,还拿来一块绒毯压在我的脚头,把我裹了个严严实实之后,才放心地继续她的活儿。

老妈是广州的大家闺秀。关于她的光彩历史开头忘记了交待,这里作点补充。这位女士曾就读于羊城忠信女校,学过孔夫子孟子曾子的之乎也者,读过唐诗宋词,特崇拜宋代大词人李清照老奶奶,对她老人家的“如梦令”“一剪梅”“声声慢”等数十首名作佩服得五体投地,久读不厌,大多能熟读成诵。还上过“话剧电影艺员学校”,在电影“花季小姐”中担任过主角,成为羊城名噪一时的女明星。如果不是时运不济,差点也是一个白杨。我见过老妈年轻时的照片,雍容华贵,一派名城的风花雪月。我后来看戏看电影上瘾的毛病,归根到底她老人家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我老爸也出身复杂。他爹即我的爷爷吃朝庭俸禄,曾任光绪王朝的五品大员,顶戴朝服加身。老爸留过洋,懂中,日,英三国文字。回国后理应子顶父业,弄个四品,五品干干,可偏偏不走运,他老子竞驾鹤西归,家庭从此一厥不振,慢慢衰败下来,老爸只在市府衙门混了个小小文书,论官职,充其量算个七品八品而已。且在这个岗位上一干就是四五年,总得不到升迁。这大概与先生迂腐有关。他沉默寡言,不善交际,知心朋友不多,尤其在上司面前从不阿谀奉承,拍马溜须,就凭这条能混个人模人样来吗?

老爸是学文的,却偏偏迷恋上了蓝球。工作之余,他在家里呆不住,大部份时间消耗在球场上。星期天下午,他在球场上打球,周妈跑来喊,王先生您还打球,太太要生了。老爸又紧张又高兴,忙找了一辆黄包车把我妈送到市一医院。路上,老爸对老妈说:“怎么说生就要生了呢,我算好还有个把礼拜才抱儿子哩。”

老爸见老妈进了产房,便把耳朵贴在门上听,把左耳朵换右耳朵,又把右耳朵换左耳朵。旁边有另外预备做老子的人就笑他,里头好几道门呢,人耳朵哪能听到。老爸说,儿子生下来要哭,响得很。人家说,才进去,难说什么时候生呢,跟老爸一起在产房的人四个。到了半夜,这四个人的妻子都生了,生的都是带把的。人家对我老爸说,好了,你肯定抱儿子了,恭喜你。后半夜,走廊里只剩下老爸一个人,他站在窗前看外面的夜。夜在风中走动,老爸看得真切,看得快乐。老爸不禁哼起了他幼时常唱的儿歌。

此时,我在老爸26岁那年,从一个遥远而神秘的地方珊珊来迟。老爸得了我,开心地说,女儿好,女儿好,女儿是父母贴心的小棉袄。这段故事,是老爸在我懂事的时候,亲口告诉我的。

那年,我七岁,到了上学的年龄。老妈从街上买来了大堆东西:黄红布织成的书包,四四方方的石砚台,用羊毫制成的大楷、中楷、小楷毛笔,还有供刚发蒙孩子临摩用的红格子本本。老爸想得还真周到,他特地从铁匠铺里定制了一柄小刀。说是用它既可裁纸,又可削铅笔,还可削水果。我从来见过这些玩意,觉得挺新鲜的,歪着脑袋问老妈:“咯些东西干啥?送给谁呀?”

老妈拉起我的小手,慈祥地说:“这都是学习用具,供你读书用的。”“我才不读书呢。在家多好玩。”

“傻孩子,怎么老想玩呢。俗话说,有书不读子孙愚。”

“比我还大的狗儿,龙伢,细妹,他们怎么不读书,再说,你和老爸,还有廖姨怎么不读。一家人吃饭,叫我一个人读书,太不公平了”。老妈听我这么一讲,咯咯地笑起来。

良久,老妈为了开导我,她讲述了一个亲身经历的故事:仲冬的残雪刚刚化尽,陌头的垂柳才绽出嫩绿的新芽。人们便在家里猫不住,纷纷呼朋唤友,扶老携幼来享受这明媚的春guang了。

城市不小,市面繁华。熙来攘往的行人,把大街小巷挤满了。小城尽头一间铺面的屋檐下,摆了张旧式小茶几,几案正面的围布上,赫然写着“神算张”三个仿宋大字,大字下面,还有一行小字:“长命富贵,尽在眼中”。“先生,请为我算个命。”一位颇有姿色的年轻女人走上前,彬彬有礼地对神算张说。

神算张用手摸了摸八字须:“请报生庚八字。”

“生于辛亥年腊月二十三日丑时。”

神算张微微闭上双眼默着神。年轻女人也直愣愣盯住这算命先生——倒要看他说出什么来。良久,神算张张开眼,喜滋滋地说:“恭喜女士,有喜了。年内定会生下一位千金。”“生个女儿,有什么可恭喜的?”年轻女人斜他一眼,显得有些不高兴。“此千金非同寻常千金,将来定可当官太太哩。”神算张一字一顿地说。年轻女人心中一动,忙问道:“此话当真?”神算张脸色一正:“张某从来不说逛语。”

年轻女人的心已被这算命先生几句话,撩拨得突突乱跳。当时,我既不懂得什么“官太太”,也不想当什么“官太太”,只是“母命难违”,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迈进了小学的门槛。小学是一幢二层平顶白色楼房,窗户、门框柱子漆着白色油漆。二楼有一排露天阳台,阳台的铁栏也漆成了白色。老妈说,这是全城最漂亮的小楼,早先是外国传教士住的,连打扫卫生的都是黄头发、高鼻子、兰眼睛的洋女佣。

我们上了楼,所有的门都敞开着,到处是喧哗声。走廊墙壁上,贴着九个隶书大字,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孔*的劝学名言。我被带进一年级甲班教室,一群孩子马上围过来。看来老师跟我老妈认识,她们一见面就聊了起来。我的口罩、围巾、手套都还没摘,那群孩子就你挤我我挤你把我围住,都想看个究竟。我十分害羞,把头抵在墙上,恨不能钻进墙里。

“你瞧这孩子,在家里疯着呢,到外面就装老实了。”老妈在老师面前不客气揭我的老底。“都一样,用不了半天就显原形了。”老师友好地拍了拍我的头。不幸的是,在小学校里,我始终没能显出原形。对我来说,这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进校半年了,我连许多同班小朋友的名字也喊不出来,就只跟自己的同桌——向晓宇要好。难怪老爸点着我的鼻尖尖批我“清高”。谁叫一个三、四十人的班里就只我和晓宇两个女生,又谁叫我出生于富裕家庭呢。

对于第一天的学习生活,我是基本满意的。我记得,刚在课堂坐定,就走进一个胖乎乎的女老师,她首先作了自我介绍:“我姓师,叫团秀。你们就叫我师老师。”这时,坐在我后排的小男孩挥舞着浑圆的胳膊,冲老师嚷道:“师老师,我坐的位子太靠后了,你给我换个地方。”他把“师”发音读成了“死”,惹得同学们笑了起来。师老师犹豫了一番,把小男孩调到了我旁边。小男孩得胜似的笑了,他坐了下来,得意洋洋的看了看我。我没理他,后来,我才知道他姓李,叫福来,是我的小邻居。

接着师老师发书。我们都领到一本散发着油墨香味的国文课本,都很高兴,教室里一阵小小的骚动。

发过书,师老师走回讲台,她用粉笔在黑板上飞快地写了三个字,让全能认出的同学举手。我看得清楚,只有五个人举手,师老师一一把他们叫起来,用教鞭点着字,挨个让他们念,结果,没有一个能认完全。我红着脸站起来,一字一板的念道:“开学了”。师老师满意地点点头,指着我对大家说:“我们班的学习委员就是她了。”我听了挺高兴,心想,这些简单的字老爸、老妈早就教我认得了。

原来,师老师在搞选班干部的把戏。这选法很新鲜,看她如何继续选下去。结果,她选班长让全班同学都站起来,看哪个同学个子最高,就圈定了那人。我身边的李福来同学被选为班长。他激动的直哆嗦嘴。师老师选体育委员时认定了一个瘦男孩,大概认为她应该通过运动来增增肥吧……新学期的第一堂课就这样结束了。

我记得这一天还上了四堂课:国文-算术-唱歌和画画。还有另外一堂是课外活动,全班同学打扫室内室外的卫生。我在新学期新学校学得很用心,玩得也很痛快。

然而,到学期中途,一件不幸的事发生了。学校离家不足两千米,却要翻过一座不大不小的山,山中长满各种各样的树:松树,柏树,樟树,还有一些不知名的灌木,树木间杂草从生,野花遍地,煞是好看,却透着一丝丝的阴凉,幽静与神秘。老妈也许怕毒虫蚂蚁伤着我,每天我上学,放学,都由她接送,一般不要别人代劳。

这天傍晚,天渐渐暗下来,同学们一个个都走了,学校的灯光也灭了,气氛越来越凄凉。我只好一步一挪地往前走。刚走到山边一棵树旁,忽然一只归巢的蜜蜂从我面前飞过,我以为它在向我攻击,忙取下书包去挡,进行自卫。糟啦!我脸上被蜂蛰了一口,顿时脸上麻辣火烧。

廖姨屁颠颠地跑来接我了。我一见廖姨,鼻子就酸了,眼泪叭嗒掉下来。廖姨以为老妈没来接我,我受了委屈,耍小孩子脾气,一迭连声地解释,家族发生了一件重要事,老妈在那里调停,于是派她来了。“廖姨,我受了伤,倒霉的蜜蜂蛰了我。”我哭诉道。廖姨一惊,忙用手电照我脸蛋,查看伤势。“不要紧,我有办法治。”她安慰我说。

廖姨掀开大襟上衣,掏出一只硕大的*,左手勒住它右手在上面揉了揉,然后使劲地挤呀挤,终于挤出白色*,一点点地搽在我的伤口处:“行啦,很快会好的。”

顿时,觉得脸上一股清凉,似乎剧痛稍微缓解一些,但还是肿着呢。“廖姨,我负了重伤,别让我来学校了。”我央求道。

“学校不是比家里好吗?那么多同学跟你玩。”廖姨说。

我使劲摇头:“不好,我肿成个判官,哪有脸皮见人?”

廖姨偷偷地抹了抹眼角,自言自语道:“都是阿姨不好,阿姨接你来迟了。不然你也不会受痛的。”然后,她亲了亲我脸蛋,将我背在背上。周妈后来经常把这段往事讲给我听,每次讲起来,她都眼圈红红的,话语中还带几分愧疚和自责。廖姨说她最疼的人就是我。刚生下来时,老*乳水不足,我又不喜欢吃牛奶常常喔哭。廖姨的孩子也不足半岁,正是哺乳期,廖姨几乎将她的乳水全供给我享用,让她的孩子吃米糊糊。我到一两岁时特爱哭,谁哄我都不行,只有躺在她脖子上才能安静,廖姨就扛着我到处溜达,直到我歪着头睡去。

生身父母犹此可,养身父母大于天。廖姨的恩典,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激起层层浪花,我发誓,长大*后要好生报答。

祸不单行。在我上小学四年级时,我突然得了病,是一种少见的怪病,浑身瘫软,全身无力,甚至连直起脖子看人的力气都没有。这怪病犹如洪水猛兽把我身上所有的力气和积攒起来的健康全部吞噬了……面对日益消瘦的我,爸妈心急如焚,四处求医,几乎跑遍粤闽所有的大医院,求医问诊,都无济于事。

忽一日,老爸风忙火急地领来了一位大爷,年近古稀。老爸说,此人外号李大仙,不开药,不打针,凭他划的一碗水,病人只要喝下,就百病消除,转危为安。

老妈上下打量了一下来人:瘦削的脸上爬满皱纹,灰白的胡子飘飘然,穿着一身灰色布衫,背着一个青色布袋,看上去倒有几分道风仙骨。李大仙酒足饭饱之后,已是掌灯时分了,他便施起法来。

他命廖姨把所有窗户闭上,用黄表纸裁成的条幅贴上,上面写着“张天师镇煞神符”七个繁体字,还在堂屋四周挂了桃树枝条,他叮嘱道,所有生人不得入内,免得冲了煞气。

客厅中央地板上用白石灰画了一个很大的九宫八卦图,让我坐在图中间。我坐立不稳,只好由廖姨扶着。一切布置好后,他在张天师画像面前,虔诚地行三跪九拜礼。这时,鞭爆齐响,腾起一股灰色的烟雾,浓烈的硫磺味四散开来,呛得我连连咳嗽,差点昏过去。

接下来,他迈开八字步,围着八卦图踩八卦,左转三圈,右转三圈,口里还念念有词。然后,左手端一只兰边大瓷碗,里面盛满清水,左手伸出长长的食指像变戏法似的,在水上面划来划去,不到一袋烟功夫,仙水画成了。李大仙端着仙水,脸转向我,露出得意之色,说:“小姐,喝了吧,很灵验的。”我吃力睁开眼睛,嘴角微微翕动了一下,没发出声,只好用摇头表示回答。老妈老爸急了,劝我,哄我快喝。我没法只好硬着头皮喝了几口。

老妈见我没法完成任务,阴着脸,自个儿端起碗,强行往我口里灌。说也怪,我似乎觉得病情减轻了一些,烧退了,四肢能活动了。但躺在床上仍不能入睡,痛苦状可想而知。

李大仙满有把握说,保证能治好,他旋急在红纸条上写上:

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小儿郎,过路君子念一句,一夜睡到大天光。

老爸和廖姨分头将红纸条贴在过往行人多的地方:店铺的门上,公园的墙上,街边的树上,还有车站,码头,据说,人越多,念的人越多,病好得越快。

给李大仙的酬金不菲。三块响的“袁大头”,用红纸包着塞在李大仙手中,他脸上笑成一朵大句花,千思万谢地走了。“天皇皇,地皇皇”的红纸条,并没有引起路人的特别兴趣和注意,有的连瞄都没瞄一眼,便大步流星地走了,有的驻足看了全文却没念出声来。我不仅没有一夜睡到大天光。相反整天未能合上一眼。

病情日益加重,父母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难道老天就这样无情,夺走女儿如花似玉的生命。老爸差点失去理智,嚎叫着。老妈原本红润的脸上罩上了一层黑晕,两眼深陷,没有了往日的光泽,终日以泪洗脸。

也许我命大,大难不死。一日,老爸从一张城市晚报上获悉:最近从沪过来一家陆军医院,医生技术高超,医疗设备精良,什么疑难病症都可以诊。据称,此家医院本不接收军外病人,因部队伤员不多,破例允许地方上的病人就诊,但医疗费用昂贵。我在半昏迷状态中住进了军医院。

军医院可以说是这样一种地方,它对于军人来讲,是一只平静如镜的池塘,一个长满青草的港湾,一个温馨安宁的家。而对于我来讲却是一个托儿所,幼儿园。因为自从我进去之后,乖乖地被戴白帽,白口罩,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领着,哄着,喂着,甚至倒尿擦腚。

我被安排在最好的病房,三楼右边北面靠医护办公室的那间,隔着窗户可看到郁郁葱葱的树木,可闻到微风送来的阵阵花香。15平米的房间,被白色笼罩:白的墙,白的床,白的被,白的灯罩放射着白白的光。床上的白色茶几上放着一盆淡红的鲜花,这是廖姨从街上买来的,是我平日最喜欢的色彩。

一位高大的军医来到我床边,身后还有个身体微胖的女护士。护士小姐介绍,他就是负责医治我病的主治医生,姓黄,我微微睁开眼睛一看:这人身材魁梧,四方国字脸,一副金丝眼睛架在高高的鼻梁上,显出儒生样。我躺在床上,军医极其详细地询问病史,老妈一一作答。之后进行检查,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叠事先准备好的各类化验单,在上面写了写,交给护士。我由老爸背着楼上楼下地出此门,进彼门,动用了该院的全部仪器设备,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病症终于找到了,我患的“三叉神经病”,此病本是中年人偶患的,偏偏降到我头上。难怪一发病就头痛得厉害,头昏目眩,腹胀便秘,口鼻干燥,甚至连同侧面肌肉抽搐,伴有流泪流涎等病症。

开头几天,是医院例行公事:给我打点滴。开始,护士拿出针头左扎右扎总找不到血管,痛得我哇哇直叫,护士也紧张的不得了。老妈心痛起来,连忙叫护士停下来。良军医闻讯匆匆赶来,边安慰我别怕,边接过针头,伸手轻轻在我手腕上按了按,很快找准了血管,利索地一针扎了下去,老妈才舒了一口气。奇怪,我竟没有丝毫疼痛的感觉。白色的液体一点一点地*体内。老妈向军医投去感激的一瞥。军医也会心地笑了。然而,时隔四天,意外的事又发生了。不停顿的输液,针头扎了又抽,抽了又扎,我两只手的血管处全是针眼。第五天输液怎么也找不到下针的地方。护士向良军医求援,良军医见状眉头紧皱,看来也无回天之力。

停止了输液,我体内的能量已被病魔吸收耗尽。良军医示意老妈给我喂葡萄糖水,接着吩咐护士取来两个充得鼓鼓的帆布袋。良军医就亲自*作,将橡皮管子缓缓地插入我的鼻孔里,再将铁夹子松开,只听见袋里的氧气发出缓缓的流动声音,源源地*我的肺部,当袋里的压力减弱后,黄医生用手如同挤牙膏似的将袋子渐次卷起来。很快地,一口袋氧气用尽了,然后是第二袋。我很贪婪的接受着这救命的气体,渐渐地我眉头舒展了,气色平和了,*的颜色变得淡红,良军医松了口气,直起身子来。老妈慌忙把干净的白毛巾递过去,良军医也不客气接过来便擦额头上的汗。

我很想开口说话,*蠕动了一下,难发出声来,良军医立即用手势制止。随后良军医坐在床沿,掏出听诊器,仔细检查了我的心脏,又给我拿了拿脉,还看了看我的舌头和眼睛,做完这一切之后,便对老妈说,这孩子的病除西药治疗外,还要辅以中药,还用土方土法治,三管齐下,也许会更理想一些。老妈信任地点点头:悉听尊便。

良军医扶了扶眼镜,直勾勾的望着老妈,我才发现他那冰冷的镜片后面,放射出燃烧的光。

我直挺挺躺在床上,病室里烧了木炭,冒着熊熊火焰,温暖如春。良军医先用一根细长的银针,对着我身上的“大椎”穴位,轻轻的插入皮内,留针5分钟,只觉得有一点微胀之感,接着又拿了一根银针,对着我的“风池”穴位,插下……每日一次,十次一个疗程。接下来,以面粉调少量樟脑水做成饼,贴于穴位上,进行拔罐,隔日一次。他再三叮嘱我避免情绪激动,不吃刺激性食物等等。

这种“刺络”“拔罐法”真管用,这个疗程刚刚结束,我身上的痛似觉好了许多,头不再痛了,精神也好了一些,能起床刷牙、洗脸了。老妈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一脸的容光焕发。我能想象出,自从我病入高盲,两三个月来,这是老妈最高兴的日子。真亏了她老人家,数十个日夜陪伴左右,几乎未离开过她宝贝女儿半步,压根儿在担惊受怕中过日子,眼泪不知道流了多少。

向晚时分,老妈去街上买菜,准备做顿丰盛的晚餐,盛情款待良军医和胖护士,也好好给我补充一点营养。

起风了,黄叶在刚下过小雨的街面上,自由自在地盘旋,街两旁的夹竹桃却分外妖娆,在风中摇曳,露出了张张笑脸。老妈在风雨中穿行,很快采购了满满一竹篮食品:我平日最喜爱吃的羊排、牛肉、猪蹄、芹菜和桂花鱼,还有两瓶法国葡萄酒。

一个钟头后,医院厨师送来了由老妈亲手做的美味佳肴,足足摆了一桌。良军医、胖护士和老爸、廖姨相继赶到。老爸俨然似主人身份举起一杯酌得满满的洋酒,毕恭毕敬地与良军医碰杯,又转身与胖护士碰碰:“感谢你们对我女儿的精心治疗和护理。”说罢一饮而尽。接下来,由老妈敬酒,自然也是一翻溢美感激之词。良军医谦让了几句,便默默的喝酒,吃菜。老妈本来不胜酒力,两杯酒下肚,弄得满脸飞红。

此刻我心情格外好起来,大难不死嘛,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比捡回的生命更可贵呢。我蓦然想起这条命是良军医给的,还有胖护士。于是,我也端起酒杯,说了声谢谢良叔叔,谢谢护士阿姨之后,竟然将小半杯酒干完了。这晚,这样的碰杯声响了多少次,我已经记不清楚了,甚至都想不起自己是怎样躺到床上的。

如今我已是市属重点中学的学生了,*的校服,象天空一样湛蓝,胸前的校徽在秋阳下灼灼闪光。我穿过笔直的马路,*一条狭窄的胡同,在拐弯处,迎面碰见一个骑自行车的人——这不是良军医,良叔叔吗?其实早在三年前我出院时,就将“良军医”改成“良叔叔”了。

“特地来接你这位大中学生的。”良叔叔边下单车,边笑眯眯地回答。“今天是礼拜六,本来上午学校有课,可只开了两个钟头的会就提前放学了。您怎样知道改了时间来接我呀?”

“你的一切动向都在我监视之下,何况我们单位有顺风耳呢!”良叔叔说罢,做了个鬼脸,一下把我逗乐了。他拍了拍单车,我习惯地一跃而上。

两个轮子在飞转。我望着良叔叔骑车的背影,那厚实的肩膀,那扶方向盘的有力的双手,不由得使我想起老爸骑车接送我的情景……,可如今,老爸再不能象两年前那样来接我了。想到这,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那是,在我刚出院的第三天清晨,老爸赶去上班,在城东路与城南路的交叉处,被一辆满载货物的卡车撞倒,人们见状便蜂拥过去,其中有一位是老爸所在机关的工作人员,当他看到倒在血泊中的老爸时,顿时尖叫了起来。这位工作人员在围观群众的帮助下,拦了辆小车直奔附近的市一医院。遗憾的是,车子刚到医院,老爸就在这位工作人员的怀里咽了气。但他还是将老爸送进了急诊室,作了检查。院方也不含糊,立马找到了我妈,我妈带着我和廖姨旋急赶去,我们哭得象泪人似的。老妈将老爸的尸体从阴冷的太平间接出来。

葬礼非常隆重,办了三天三夜。灵堂设在我家小楼里。门前搭起宽大的临时雨棚,黑纱飘飘,白花点缀其间。老爸寿棺前安放着他的遗像,像前摆着黄、白ju花,一幅幅挽联占据灵堂的每个角落,都出自老爸生前同窗、亲友之手。其中一幅挽联最引人注目:

鞠躬尽瘁寸心不憾尤不愧

光明磊落一生无谄也无骄

这是老爸的顶头上司题写的,是对老爸一生的最好评价。哀乐低回,大地含悲。前来吊悼的人络绎不绝,我舅舅也从香港赶来了。当时,老妈正扑在寿棺上哭得死去活来,舅舅一边流泪,一边架着老妈劝老妈节哀顺变。良叔叔当时在银川出差,也发来了悼电。

出殡那天,我端着老爸的遗像走在送葬队伍前嚎啕不已,老妈由廖姨搀扶着,两条腿象灌了铅似的,一步一步往前挪,她用一双噙满泪水的眼望着我,*哆嗦道:“你爸没有了,孤儿寡母,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哟?”在场的亲友听了,都止不住流下泪水。

“叮!”一串清脆的单车铃声把我从深沉的回忆中拉回来。老妈听见良叔叔发出的信号,知道我们回来了,连忙出来:“黄医生,辛苦了,老麻烦你接我家丫头,真过意不去呀。”

“别这么说,正好今天休息,顺便把小新子带来了。”

良叔叔把单车架好后,我拉着他的手尾随老妈进屋。良叔叔喝了一口老妈端来的热茶,欠身对老妈说:“我的任务完成了,该回去了。”

老妈双手一拦,笑着说:“客气什么,吃了午饭再走。你不是说过咱们是亲戚吗……。”

我急忙瞪着一双大眼问:“老妈,咱们跟良叔叔是什么亲戚?”

“傻孩子,我跟你良叔叔同一个姓,五百年前是一家,我比你良叔叔大几个月,该叫他弟弟,我弟弟就是你舅舅呀!”“那,我又多了一个舅舅哟!”我高兴得差点跳起来。

此刻,良叔叔的脸上荡漾着笑意。他正了正军帽,重新坐下。

老妈朝他看一眼,系上围裙,走进厨房。

良叔叔在我肩头拍了拍,说:“走,看你的书房去。”

我书房,其实也是一间卧室,里面杂乱无章。一些连环画、小人书堆的堆在床头茶几上,摊的摊在床头,衣服也没有放在该放的地方,却丢在椅子上。原来都由廖姨料理,自老爸走后,家境远远不如以前,祖上留下的遗产几乎全部花光,仅靠老妈打点临工来帮补家里的日常开销。没办法,不久前只好辞退了廖姨。十多年来,廖姨视我为她的亲生女儿,与她结下了不解之缘。廖姨走的那天,我正在学校读书,放学回来知道了此事,我还痛哭了一场。

我走在前头,把书房的门一推开,自己的脸就红了,心想良叔叔见了这乱七八糟的场面肯定会克我的。那知他进来后,却弯下腰,为我整理书籍,又动手收拾散乱的衣物。当时我激动得连半句感谢的话也说不出来。残局收拾完后,良叔叔反剪着双手,看书房正面墙上挂着的镜框,镜框里嵌着一张18寸照片,照片上并肩端坐着穿中山装的我爸与穿兰色旗袍的我妈,他们前面,则蹲着一个二、三岁的小女孩——这就是幼年的我。良叔叔的目光对准老*像,足足看了两分钟,然后才看了看那小女孩。照片上的我,正睁着一只眼,眯着另一只眼地扮怪相。照片恰好把我顽皮、可爱的那一刻给定格了。

良叔叔笑了,他用手指轻轻地刮我的小鼻梁,感叹地说:“多好的一张全家福。”我指着照片告诉良叔叔:“原先它一直挂在厅堂最显眼的地方,老爸老妈很珍惜它。每天进出都要看上一眼。老妈还隔三岔五地用湿毛巾拭擦,镜框里的玻璃一尘不染,闪光锃亮。老爸去世后,老妈无时刻不看它,每看一次就流一次泪。为避免老妈触景伤情,有天晚上,我待老妈入睡后,偷偷地将照片移到了这儿。”

“多懂事的孩子。”良叔叔称赞说。“丫头,快和你良叔叔下来吃饭。”老妈大声叫我。我拉拉良叔叔的衣袖:“您没听见我*声音吗?”良叔叔莞尔一笑:“后勤部长的邀请,岂敢不从?走!”

花开花落又一年。转眼快过春节了。过年的气氛很浓,大街小巷挤得拍满,全是采购年货的男男女女。老妈也成天穿梭似的往街上跑,挑这拣那。几天下来,家里的钵钵罐罐差不多全塞满了。春节前的头天下午,老妈乐颠颠地提着一大兜东西回来,与我撞了个满怀,老妈盯着我责备道:“丫头没长眼,不让路,差点把老妈撞倒了。”

我扑哧一笑:“老妈没看女儿手里这堆书,我整天读呀,背呀,搞得头昏目眩。真对不起,我向您老人家赔礼了。”说罢,我向她深深鞠了一躬。

老妈随之一笑,“人细鬼大,歪点子多。”接着她抖开用纸袋包装的一件花棉袄对我说:“试试,合身么?”

我接过花棉袄穿在身上,站在穿衣镜前照了照,乐呵呵说:“这花色款式都不错,挺合身。”转身一看,老妈手里还拿着一条银灰色的羊毛围巾和几张红纸。我不解地问:这围巾送给谁呀?

老妈说:“给你良叔叔的。你难道不晓得,这些年来,良叔叔为我家做了多少事?就说最近吧,他出面人托人让我做了一笔生意,赚了不少钞票,他连一个子儿也没要,难道不应该谢谢他么?”

啊,原来如此。难怪老妈出手这么大方买回这么多年货。我笑了。“你莫喜早哒,今晚你良叔叔来我家写春联,他说过要你也写几幅,考考你的写作水平。”我一拍脑门:“哟,咯么大的事差点忘了,不过,我也要考考您和良叔叔的水平。要写我们三人各写一幅。”

真是赖*打哈欠——好大口气。老妈我应战。

夜幕低垂,良叔叔来了。他穿着黄军装,俨然一个刚从前线打了胜仗归来的将军,眉宇间透着几分威严。老妈连忙迎上来,她亲手将围巾围在良叔叔的脖子上。戎装配围巾,乍看上去,真有点不伦不类,军人非军人,文人非文人。良叔叔见我站在他身边,避开老妈火辣辣的目光,对我说:“这围巾质地好,又暖和,难为你妈一片心哪!”“咯点小事,何足挂齿。”老妈话锋一转,“老弟,你不是说今晚教丫头写春联吗?”

“对,今晚我就是特为此事而来的,不然被同事拉去砌长城了。”

厅堂中央摆着一张古色古香的八仙桌,桌上放着文房四宝。我们三人围坐在八仙桌旁。良叔叔脱掉黄外衣,围巾却没取下,卷起袖子使劲地磨墨,两截掉在胸前的围巾随同他不停磨墨的手有节奏地摆动。墨刚刚磨好,老妈把写春联的纸也裁好了。

我说:“一切准备工作就绪。良叔叔先写一幅,为我作作示范。”

良叔叔说:“我是一名医生,要说,拿脉打针开处方,勉强可以凑合,但吟诗作对,舞文弄墨,却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呀。丫头,依我看,还是请你妈先露一手。”

老妈说:“你谦虚什么,谁不知道你能文能武。在医院,人家都称你为大名鼎鼎的秀才。去年‘*’,你们医院门诊楼前的一幅长联就是你写的。”“过分谦虚就等于骄傲。”我嚷道。“丫头说得对,别磨磨蹭蹭了。”“既然大姐发了话,我就恭敬不如从命。”良叔叔拿起笔,蘸着墨,沉默了片刻,说:“我看这样吧,以‘春’字为题,我出上联,请大姐对下联,怎么样……”

老妈忙说:“不行,不行,分明是请你当老师作示范,教丫头写春联的,怎么一下扯到我身上了?”“大姐,谁不知道你出身名门,博古通今,是方圆百里的鼎鼎有名的‘才女’啊”“好哇,一个是大名鼎鼎的秀才,一个是鼎鼎有名的才女,秀才对才女,岂不天生的一对吗?”我不禁欢呼雀跃。

经我这么一说,弄得良叔叔和老妈都不好意思起来。老妈满脸通红,故意板着脸假装生气要揍我。我自知说漏了嘴,心里忐忑不安。

良叔叔一付绅士风度,不捡小人过。他很快吟哦了上联:春回大地千山秀。老妈沉思了一会对下联:日暖神州万里荣。

良叔叔马上鼓掌:“我早就预言,大姐不愧为才女,这惊人之作就是佐证,对仗工整,韵脚协调。”老妈说:老弟,姐自幼虽然读了几句诗文早丢光了。刚才所对只不过是瞎眼鸡子——撞着了米。

此刻,街头传来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打破了夜空的沉寂。良叔叔就汤下面,说:那就以‘爆竹’为题,我出上联:爆竹声声脆良叔叔侧转身子向着我说:“这下联,请小新子来对。”

我不假思索出了下联:锣鼓阵阵鸣良叔叔赞道:“才思敏捷,不愧为名门之后。”

我刚才之所以能对答自如,要感谢我的语文老师——拐弯抹角算起来还是亲戚,我老爸姨父的堂弟,老先生是晚清读书人,秀才。老先生诗词、歌、赋样样在行,还写得一手好字,常常为街坊邻里写对联。因此,他常常“逼”我们写对联。记得今年放寒假前夕,我去他家玩耍时,他家老少正围着火炉谈天聊地。老先生见我进去了,连忙向他的家人介绍:“我们的小才女来了,要好好款待呀。”老先生的夫人连忙端出一盘糖果,抓了一大把塞到我手中。此刻,屋外飘起了雪花,白茫茫的一片。老先生便借题发辉,出了上联,让我对。他出的上联是这样的:“万里江山一片白”我低着头想了想,对曰:“一枝梅放满庭芳”。全场一片掌声。于是,一个红包进了我的口袋。如果没有老先生的熏陶和教诲,对于祖国的这一传统文化艺术,我能入门吗?对于良叔叔刚才的考题,我能对答自如吗?

老妈笑过之后,却板起一付严肃的脸孔告诫我:“丫头,你要把良叔叔对你的鼓励作为一种鞭策,决不能有了一点点成绩,就故步自封,自满自足起来。须知,你还是一只羽毛未丰的稚鸟,要想日后展翅兰天,就必须顽强拼搏。”

老妈这番话富有哲理。良叔叔余兴未尽。他说:“我再信笔涂鸦,写幅对联送给大姐。”说完,看了老妈一眼,嘴角浮现出神秘的笑。我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倒要看看他耍什么“把戏”。只见他轻轻地将红纸条幅展开,龙飞凤舞般在上面写了七个行书字:这个婆娘不是人我看了,目瞪口呆。姓黄的不明明在侮辱我老妈吗?这还了得!怒火顿时在我心中燃烧。而老妈呢,却若无其事。

我一反常态地大叫一声:“老妈,你快将它撕毁!”忽然,姓黄的笔锋一转,写了下联:九天仙女下凡尘“妙哉,妙也!”不经意间,我口里竟冒出一句文言文。老妈看罢,忽然如梦初醒,如小孩般笑得前伏后仰,连泪水都笑出来了。

当晚,我迫不及待地和良叔叔贴春联。前两幅分别贴在大门和厅堂两边。顿时屋里屋外红亮起来,洋溢着喜庆的气氛。后一幅下落不明,究竟落入谁手?我想只有老妈知道。

翌日,就是一年一度的旧历年。清晨,我从床上爬起来,开门就往外跑,一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二来感受一下节日的气氛。太阳出来了。昨晚的大雪开始融化,墙头的红梅开得正艳,招来几只喜鹊在枝头跳跃,“喳喳”叫个不停,好一幅“喜鹊闹梅”图。街坊邻里门前,都贴了红对联,挂起了纸糊蔑扎的大红灯笼。

早餐很随便,我和老妈各吃了一碗饺子匆匆了事。重要的是团年饭。这可是一年才一次的呀。菜要丰盛,把家里所存的好菜按色、香、味齐全的标准精心“炮制”出来,饭要喷喷香,这样的团年饭才算有品味,上档次,有特色。老妈为这顿团年饭花费了不少心血和本钱。

老妈说:“要知道,今年这顿团年饭非同一般,我邀了你良叔叔一块吃。他孑然一身,远离亲人,要让他感到家的温暖。因此,马虎不得”。我懂事地点点头。其实,我早就心领神会,与老妈心照不宣。

从上午开始,我和老妈忙乎着,接待了一批又一批辞年的小客人。嘿,可谓不速之客。他们穿着一新,旧棉袄换上了花花绿绿的新棉袄,戴着用纱线编织成的黄、红两色冲天帽。男孩脖子上围着围巾,女孩头上则用花手帕扎了蝴蝶结。每人手中举一只小灯笼,大年这天不管白天、黑夜照举不误,以示喜庆,这是当地风俗。笑容在他们稚气的脸上跳动。孩子们拥在我家门前,异口同声地唱着千篇一律的辞年歌:“恭喜过了热闹年,不是糍粑就是钱,米泡量半升,银子用秤称。”清脆的歌声中充溢着童真。

老妈笑盈盈地为他们发奖品:每人一把泡米花或一、二块方方的糍粑,或一把裂了嘴的蚕豆。孩子们对老妈感激地笑了笑,心满意足地走了。“恭喜过了热闹年……”很快邻居家也响起了同样的“辞年歌”。我家送走了一批,又迎来了一批类似的“童赫楠”。真有点应接不暇了。见老妈忙得不亦乐乎,于是我主动请缨,替老妈担当起“主人”的角色……几乎忙了一整天才算了结。

华灯初上,灯红酒绿,是家家吃团年饭的时候了。鞭爆声声,锣鼓阵阵,使人震耳欲聋。良叔叔今晚真风光,他破例坐了一台小车来我家。等良叔叔一下车,小车就打着响屁开走了。

良叔叔笑容可掬,手里拎了一盒点心,一打*罐头和葡萄酒。进屋后,老妈帮他脱下大衣,挂在衣架上。接着进厨房忙她的去了。

“中午已在老乡家吃了团年饭,晚上再吃肚子要撑破!”良叔叔拍拍微微凸起的肚子,打趣地说。

“老弟,万事俱备。就等你这位贵客了。”老妈从厨房门缝里伸出半张脸,说罢笑了笑。

这时,我才发老妈笑的时候,脸上露出两个酒窝窝,真好看。吃过团年饭,我们三人围着火盆,一边喝茶,一边聊天。我望了一眼厅堂高高挂着的“走马灯”,突发奇想,说:“良叔叔和我老妈都是文化人,我出条灯谜,请你们猜猜,谁猜中了,我奖棒棒糖一个,谁没猜中,罚酒一杯。好不好?”老妈和良叔叔异口同声:“好”。我想了想,“问君能有几多愁?打一成语。”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老妈和良叔叔又是异口同声。他俩相互望了一眼,四束目光交织在一起。旋急,老妈好象想起了什么,脸上现出淡淡的忧伤,许久低头不语。

我摇着老*肩胛撒娇道:“妈你今天怎么啦,忽然不高兴了?哟,眼中还有泪。”

良叔叔望老妈一眼,立即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方白手帕递给老妈。老妈揩了揩眼角挂下的泪水,轻声说,小新子,你不是问几多愁吗?一下触动了我的心。你爸走了整整四年了,我好孤单呀。说完又用手帕揩了揩。“老妈,你不孤单,有我,还有良叔叔常伴左右。”小新子说得对。良叔叔附和着。“我不再出诸如此类的灯谜了。下一条改为,加一点就好,打一字。”

老妈和良叔叔沉思了许久,答不上来。

“谜底:艮。这是从谜面揭示联想什么字增加一个点就是‘好’的意思,从而找到‘艮’字。‘艮’字加点为良,即‘好’的意思。此谜语老妈和良叔叔都没有答出,每人罚酒一杯。”我说。

良叔叔喝了一杯白酒,老妈喝了一杯葡萄酒。良叔叔笑了笑说:“大人受罚,丫头得意。我看这样吧,我出道题,你们母女猜猜,奖罚办法照旧。”“要得,您出,本丫头恭候。”

“某人手里有笔钱,想把它藏起来,他选择了三个地方作为藏钱的场所。但他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知该藏到那里好?第一个地方是森林里的木屋,第二个地方是马路旁的砖屋,第三个地方是小河边的茅屋。你俩帮他拿拿主意,告诉他该藏到哪儿。”

“藏到马路旁的砖屋里,这样实在。”老妈说。“还是藏到小河边的茅屋好,浪漫,安全,起码小偷不会去这人迹罕至的地方行窃。”我自鸣得意地说。“你俩说的方法都有偏颇。钱藏到森林的木屋里,既实在、安全又浪漫。大姐和小新子各罚酒一杯。”良叔叔说。

“我真的不能再喝了。”老妈说。

“罚酒,是我倡议立下的规则。大丈夫敢作敢为,好,我喝下这杯。”我硬着头皮咽下喉。

良叔叔暗地与老妈交换了眼色:“要不我代大姐喝。”

“不行,各人做事各人当。妈,我出院那天,你不是喝过几杯吗?良叔叔万一要代,也只能代老妈喝一半,剩下的一半归老妈喝。”

老妈冲着我说:“此一时,彼一时也。那时,妈还年轻,如今妈老了,喝酒是喝力。”

“老妈别狡辩。前不久你才做三十六的生日。俗话说,三十女人一枝花哩。”

老妈怔了怔,弄出满脸笑容。良叔叔也随之笑了。他立即站起来,端着酒杯又喝了一大口,然后递给老妈,老妈一古脑儿喝下去,并倒着杯子亮了亮底。

踏盆里的柴火仍在毕毕剥剥燃烧,弄得我满身*。满脸泛红的老妈,旋急将风衣脱下。她那姣好的身材被紧身衣裤勾勒出来:纤细的腰,浑圆的臀,丰满的胸,以及无可挑剔的脸蛋。

我失神地“啊”了一声:“老妈美色不减当年呀。”

良叔叔抬起头,两眼通红地直视着,一股酒气冲到老妈脸上。老妈也目光盈盈地看着良叔叔。厅堂里的空气凝固了。

他们谁也没有理我,好象我不在这天地间。我只好说:“我实在困了,岁就让你们去守吧。”说罢,便上楼进了卧室,倒头就睡。不知是酒精的作用呢,还是楼下的嬉笑声对的刺激,我翻来覆去睡不着。用数数来催眠,从一数到了一千,如此循环数了三遍,终究于济无事。只好披衣下床,在卧室里来回踱步,还是没有一点儿睡意。信步走到楼梯间,一看,厅堂的灯灭了,踏盆里的火熄了,四周一片寂静。

他们去了哪?不会离我远走高飞吧。不久前,我身边就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我同班同学小山的父亲死后,*跟她情人悄然出走,抛下了这位同学和他那未成年的妹妹。小山辍学了,他妹妹流浪街头。想到这,我不禁打了个寒颤。我一定要找到老妈。于是,一步一步地下楼,走到老*卧室前轻轻地推推门,推不开,门已反锁了,正准备举起拳头敲打时,却见卧室里的窗户射出了微弱的灯光。我便轻轻地走到窗户下,用手指沾了口水,往窗纸一捅,窗纸上立马现出一个芳芳的小孔。透过小孔一看,简直傻了眼:

良叔叔,不,姓黄的已脱了罩衣,解开了皮带,***地站在房中,他面朝老妈背向我。他伸出双手将老妈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地脱下,放在靠墙的红木椅上。

我全身上下起了鸡皮疙瘩,用手遮住眼睛逃走。这一夜,我彻底失眠了。天还没亮,卧室内外静静的,静得我的心跳声似乎很响亮。我抬起眼睛,从窗棂望出去,看到老妈卧室里的灯还在亮着,想:他们也许象我一样失眠了。我怀着好奇心,复又下床,脚步轻轻地又站到了老妈卧室的窗户下,不过这回,我没有用眼睛窥视,而是用耳朵在偷听。里面传来了绵绵情话,声音很低很低:“你太漂亮了。”

“……。”

“我太爱你了。我俩结婚吧。”

“……。”忽然,我感觉*下面一阵胀痛,尿快要射到*里了。于是,赶紧朝厕所里跑。进厕所时,我把门使劲地一推,门“呛”地一下响了。我解完小便系好*,洗完手,迈出厕所门槛,一眼瞥见老妈站在走廊上。她的眼睛有些浮肿,见了我,似乎很惊讶,莞尔她嘴角挤出一丝笑来,细声细气地问我:“昨晚你玩得还开心吧。”

不知老妈这话是问我,还是问她自己?我拉长脸,没吱声。老妈好象不在意我刚才的情绪,自言自语道:“昨晚我喝多了酒,后半夜美美地睡了一觉。”说罢,系上围裙进厨房料理早餐。

我坐在厅堂的靠背椅上,顺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过时杂志,心不在焉地翻来翻去,根本没读进一个字。不一会,热腾腾的饭菜摆上桌。老妈从厨房里拿了两双筷子放在桌上。

我忙提醒老妈:还有良叔叔。老妈说:昨晚你一离开,良叔叔就回去了。尽说谎话,我本想当面戳穿,可话到嘴边,又打住了,我不忍心使她太难堪。不过,我还是侧过头朝老妈卧室瞄一眼。老妈卧室的门敞开着,哪有姓黄的影子。吃饭没胃口,我便匆匆离开。

“这丫头,今天怎么啦?”老妈望着我的背影,不解地叹一声气。

接连几天,良叔叔一直没有露面,家里失去往日那种热烈的气氛,变得异常空落起来。老妈成天扳着脸,似乎借了糯谷还了糠,看啥都不顺眼,做起事来总是丢三落四的。炒菜将味精当成盐,让我第一次尝到了没盐的滋味。煮饭,不是烧起了厚厚的糊锅巴,就是半生半熟,害得我拉了两天肚子。老妈见我频频往厕所跑:“上医院看看吧。”

“不用。”我生硬地答道。

“要不,我陪你去。”老妈从椅上挪开屁股,站起来。

一说起上医院,我心里就紧张得不得了,又是打针,又是吃药,简直把我整了个半死。于是,赶紧说:“不碍事,过阵子就会好的。”

“有病早治。闹肚子不是件小事。拖着不治,转成慢性胃炎、肠炎就麻烦了。”

“……。”老妈见我不想上医院,便急匆匆地跑到杂屋间翻起来,胡乱地找了一阵,可什么也没找到。她喃喃自语:“端午节挂过的艾条,明明放在这里怎么不见了?哟,有了,用锅巴代替。”她转身进厨房,抓了一把米准备放进锅里。

“妈,你煮饭呀,时间还早着哩。”“不,这是炒糊米,做碗糊米红糖汤给你喝,这土方子,治肚泻,蛮灵。”“昨天中午剩下的糊锅巴,还在这。是不是可以作药方?”我提醒老妈。

“可以。看我这记性。”老妈拍拍后脑勺说。

现船现桨。一碗又浓又热的糊米红糖水很快做成了,我端起碗一口气喝下。真效。仅仅一两个钟头,肚子不胀不泻了。我不得不将闹肚子的原因告诉老妈,是吃了夹生饭引起的。老妈苦笑了一下。

除夕夜里发生的事,象影子一样死死缠着我,甩不掉,丢不开。心情始终沉甸甸的,无法释然。老妈大概因姓黄的几天没来,就心神不定,终日郁郁寡欢。妈有心病,我也有心事,彼此心中都有一个结。我得直截了当与老妈谈一次,不管效果如何。总之,再不能这样僵持下去了,我想。

*,街上锣鼓声震天价响,“啊嗬”声接连不断,这是玩狮舞龙**的象征。往年此时,我早已捷足先登,成为热情的观众。而今晚,心事重重,哪有闲心去分享原本属于我们年轻人的喜悦?

老妈卧室里的灯还亮着。我轻轻地推开虚掩的门,缓步走近床头。老妈和衣蜷在床上,身体缩成一团,仿佛在想心事。我的到来,使她意外,她迅速地坐起来。

“老妈,这几天我看得出,你有心事。”我开门见山。

老妈没置与否。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我进一步问道:“你不会离开这个家,离开我吧?”毫无保留,一一端出,也就端出了我的全部。就这个问题而言,应当说妈是我的第一个听众。

老妈一听激动起来:“怎么会呢?妈这把年纪了,能到哪里去?”

“可有人深深地爱着你。假若你与这人结了婚,就会组织一个新家庭。中国有句俗话,叫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个人的根不在这,你俩一走,丢下我怎么办?”说到这,我鼻子一酸,泪水象开闸的河水哗哗地流下来。

老妈也动了感情,不断用衣角擦眼泪,莞尔沙着嗓声说:“你说的爱我的人是良叔叔吧?孩子,你不再是过去那个黄毛丫头了,现在已长成一个懂世事的大闺女,*什么事也瞒不过你的眼睛。我承认,你良叔叔确实爱我,我也爱他,可以说这是爱情。但爱情和婚姻是两码事,爱情并不完全代表婚姻,更不能代表家庭。爱归爱,我不会与他结为夫妻的。你老爸走后这么漫长的艰难岁月,我都撑过来了。今天你也长大*,再过一年你就上大学了,你大学毕业后,就会找到好的工作赚钱,妈可享福了。我怎么会离开你,离开这个家呢?”老妈又抬头深情地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老爸照片一眼,接着说:“你老爸生前和我恩恩爱爱,我能背叛他吗?”这是一张放大了的老爸和老妈年轻时的婚照,照片虽已泛黄,但图象仍很清晰、醒目。看上去他们是很恩爱,很般配的一对。

我知道,老妈刚才说的都是真话,没掺半点水分,我也知道,老妈是一个典型的东方传统女性,她是在恪守着“烈女不嫁二夫”的古训。我还是调皮地与老妈勾了勾手。两人都会心地笑了。第二天,我避开老妈,做了一项秘密工作。

良叔叔骑单车的速度,实在令我吃惊。还不到一个钟头,他便出现在我家门口。我连忙迎上去,他笑眯眯地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又伸出一把大手与我握了握,然后说:“小新子,几天不见又长漂亮了。”他那股热情,就象遇到了久别重逢的亲人。

我和良叔叔谈笑了好一阵,老妈还没露面。我只好去催,老妈才妞妞捏捏地出来。她抬眼低声说:“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良叔叔从上衣口袋里掏了掏,掏出一张小纸条,指着纸条说:“是它叫我来的。”老*脑子里现出一个大问号:“纸条?这与纸条有何关系?”良叔叔不露声色地向我努努嘴。

老妈才恍然大悟,轻轻地骂我一声:“这丫头,鬼精鬼精的。”

要不是我通风报信,你们猴年马月恐怕也难得见面。我想。

良叔叔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拍脑门,说:“差点忘了,有一样东西还在车架上。”说罢,他立马转身取了回来,递给我。我一看,喜欢得叫起来:“良叔叔,你真好。这本《全国高考试题选编》,对我来说,莫过于春风夏雨。寒假期间,我几乎跑遍了全市所有书店、书摊,都没买到。为这事,我急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前几天,老妈还托她在北京工作的老同学购买,对方回电,此书早已脱销。良叔叔,真的太谢谢您了。”这下,老妈笑得很开心。

三八节这天,我们这些十几岁的丫头,虽未正式写上“妇女”名册,却沾了节日的光,学校给我们放了半天假。据说这是“史无前例”的。其他女同胞一窝蜂地上了街,逛的逛公园,去的去商店,我没这个雅兴,窝在家里本。

*,良叔叔来了。这回他左手提只黑母鸡,怕有两斤重,右手拎一小袋中药,好家伙,全是上等补品。“慰劳你们呀,也算节日贺礼。”他喜滋滋说。我接住,犯难了。这炖鸡煮药的事我从未做过,更不说杀鸡拔毛开膛破肚了。到底是良叔叔善解人意,问了句:“你妈呢?”我答:“加班。”他旋即卷起袖子,磨刀,不一会,那把长了黄锈的菜刀在他手里变得闪光锃亮起来。只听“咔嚓”一声,就结束了鸡的牲命。此刻,我连忙用书本遮住双眼,害怕睹此惨状。“小新子,把开水拿过来。”我旋急跑进厨房,提着冒热气的瓦壶,递给良叔叔。究竟是拿过手术刀的人,手脚麻利,*作熟练。三下五除二,去毛剖腹,翻肠破肾,置于一偌大瓦钵内,加党参、北芪、淮山、狗参、元肉等,文火而炖。

两个钟头后,我闻到了香味,它打动我。那是特别让人愉快的、亲切的味道,跟着窗外的风,从楼下厨房弥漫上来。我想起逢年过节才能闻到吃到,那是童年的记忆。而今久违了。我立即下楼。

良叔叔站在灶台边忙碌着。把切好的葱花、生姜片放入碗中,我想那一定是配料。良叔叔新烫了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的,要是他腰间不挂围裙,就好看多了。他嘴上的胡子已经刮过,脸庞经炉火一烤,汗珠点点,象刚进餐馆的店小二。

“真香呀。”我伸出舌头舔了舔*说。良叔叔说:“肚子饿了吧?”我不好意思地笑了。

良叔叔揭开瓦盖,用嘴吹了吹钵里冒出的热气,舀了满满两勺白里透黄的鸡肉、鸡汤倒入兰花碗内,然后加上酱油、胡椒粉,放在小圆桌上。他还抽了一双筷子递到我手里,说:“别急,慢慢吃。看良叔叔的手艺如何?”

我夹了一只硕大的鸡腿,还没来得及吃,就听到屋外在喊:“小新子,今晚七点的电影,快出来一起去呀!”我放下碗问:“什么影片?”康结站在门口,扬着手里的票说:“《一江春水向东流》,我请客。”

真是机会难得。这影片我早就听说过,全是明星主演,故事动人。今晚是首场放映,我得先睹为快,过把瘾。于是,拔腿往外跑。

良叔叔怔了怔,说:“吃了再去吧!”

我拉着康结的手,边跑边说:“时间来不及了。”连头也没回。哈,良叔叔追到门外:“哎,这孩子也真是!”

九点半钟,电影一散场,我径直往老妈做工的地方跑。灯光仍在闪烁,机器仍在轰鸣,我只好站在厂门外,翘首以待。等了好久,三三两两的工人才从里面出来,却不见我妈。是不是提前下班了?不可能。老人家一向守规,很珍惜那份来之不易的工作,即使倒了天塌了地,她也不会贸然离开岗位半步。真邪门,到底去了哪?我东瞧西望,终于透过传达室玻璃窗看到了老妈。老妈坐在凳子上,良叔叔站在她身旁,老妈左手捏成拳头,伸到身后捶背,面前长条形桌上放着铁饭盒。良叔叔说:“快吃,免得凉了。”老妈看一眼良叔叔,说:“你吃吧,我不饿。”

“我吃过了,还留了一份给小新子,这份是你的。”

既然良叔叔在这儿,他会接老妈回去的,我没有再等的必要,况且那份诱人的鸡肉没吃哩,便一溜烟跑回了家。进屋的第一件事是以风卷残云之势,连汤带肉吃进肚里,撑得我连站都站不起来了。良叔叔对老妈说他吃过了,这是弥天大谎,我看他根本没吃,一只两斤重的鸡能有多少份量。

礼拜天,我独自呆在家里——这个不大不小的鸟笼子。老妈昨天去百里外的地方走亲戚。临走时,她千叮咛万嘱咐起来:无事不要独自上街,要上街得邀个同伴一起去。睡了要记得关灯,白天多穿点衣服,初春的风大,免得受凉。不要忘了温习功课,听见了没有?

老妈简直把我当成了三岁小孩。良叔叔十天前出差了,暂时回不来。哎,没人陪我说话,陪我玩,真没意思。我想,最明智的选择:睡觉。真该好好地睡上一觉了,哪怕只有片刻。这个礼拜太忙了,这六天,恐怕是我一生中最苦最累而又担惊受怕的六天。我头回摔掉了老妈这根拐杖,做饭、洗衣,甚至连上街买菜的活儿全都由我包揽下来,让忙了半辈子的老妈也过些轻闲日子,这是我的初衷。每天早晨六点起床,轻手轻脚地下楼,进厨房,生火炉,煮面条,草草用过早餐,正好七点,背起书包拔腿就往学校跑。要穿过两条胡同,经过三条交叉马路,不少于三公里路程。没有公交车,坐不起黄包车,全靠两条腿。一天中午,当我途径当年老爸出事的那个道口时,又发生一起重大交通事故:两辆大卡车相撞,一名中年妇女横尸车轮下,血肉模糊。过往行人全被交警拦住,禁止通行。待我赶到学校,足足延误了半个小时。每当我想起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心就蹦蹦直跳。

睡得正香时,“咚,咚,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骤然响起。我看了看钟,时针正指着三点,哟,已过中午了,掐指一算足足睡了五个小时,竟然忘了吃饭,忘了饥饿。谁在敲门?老妈走亲戚,她临走时告诉我要到傍晚才能回来。再说,老妈身上有钥匙;是良叔叔吗?他一时回不来。爸*亲戚、朋友?可能性极小,自从老爸去世,我家已是门庭冷落车马稀。紧接着,又响起敲门声。我才不管呢?于是重新躺下,蒙上被子。

糟糕的是,那只哈巴狗,却在“汪汪”直叫,它声嘶力竭,一阵紧似一阵,扰得我心烦意乱:“讨厌的畜牲!”一想,能怪它吗?它在忠实履行为主人看家护院的职责。我只好起床下楼开门。门开处,一个蓄小分头的小青年直挺挺地站在那儿——我们班的李班长。

“贵小姐,架子不小呀,我敲了这么久的门都没回应。”李班长面带愠色,戏谑地说。

“对不起,还望阁下多多包涵。”我满脸陪笑,带几分幽默的口吻回答。“我受好友之托,特邀请你赴宴,并参加欢送会!”

“欢送谁?”见他还傻乎乎站在门口,便拉了拉他的衣袖:“进屋坐坐。”李班长随即走进来,一屁股坐在客厅太师椅上喝了口茶,慢条斯理地说:“福来提前‘毕业’了,他破格被南京陆军军官大学录取,明天就要乘飞机去南京上学。学校出面开欢送会,时间在今天下午。欢送会后,由他那当市工商会长的老子设晚宴,招待部分客人,你是校学生会部长,又是闻名的校花,当然在被邀之列。”

福来是什么角色?我一本全知。他家曾是我的邻居。我比他大半岁,我们一起上小学、中学。读高一时,他因三科成绩不及格,要留级,他老子便将他转学到邻校,本期忽然又转回来了,与我同班。他旧习未改,无心向学。上课一双眼睛骨碌碌直往漂亮女生身上瞟,有时还做点小动作。一天,上数学课,老师讲“勾股定理”,正当我听得入神时,他悄悄地从背后塞了张折着的小纸条给我,我拆开一看,是幅漫画,上面画着一个妙龄女郎,女郎圆脸、柳眉,苗条身材,两只高耸的*中间有一条深深的隧道;一个圆滚滚的屁股差点把裤子涨破了。还在画的下方写了一行文字:勾股定理-赠给我心爱的鸽。真把我气晕了。我立即将纸条撕了个粉碎,揉成一团,甩出窗外。这家伙本来喝墨水不多,却班门弄斧,写起什么*小说来,我可以断定,假如的话,一部不到五万言的小说,定会充斥“此处删去一千字”的方格格,而且字数缩水过半。从那次“漫画事件”后,我不理他,借故躲开他,他却寻找机会厚着脸皮讨好我,我回敬他的是:瞪眼,摆头。让他知道本小姐不是省油的灯。

“你还在想什么?我们走吧。”李班长催促说。

“我身体不舒服,不能去,请转告福来,谢谢他的盛情。”

“屁话,我看你今天精神挺好。快,走吧,免得耽误时间。”李班长的话音刚落,“嘟,嘟!”外面响起小车鸣笛声。只见车门开处,下来一位大腹便便手提公文包的中年人。此人是福来他老子的秘书,也是我爸的远方亲戚,过去,他常来我家。他说他是福来指派专程来接我的。我经不起他们的左缠右磨,轮番轰炸,只好违心举起了白旗,同他们一起钻入车里。

欢送会在学校的圆顶礼堂举行。校长的致辞,来宾的贺词,福来的发言以及他爸的答辞……震得麦克风嗡嗡作响,炸乎了整整三个钟头才结束,我几乎一句也没听进去。此时,已近黄昏。我第一个冲出会场,提脚就往家里跑。说时迟,那时快。我双脚刚迈出校门,被一双大手拦住。来人却是西装革履满面春风的福来。这家伙简直是“飞毛腿”,散会时,我明明看见他还在台上与校长谈笑风生,怎么一下子就窜到了我眼前?神啦。“鸽,请别走。”“福来同学,今天我妈外出,家里没人照顾,我得赶紧回去,请你别拦我。”

“吃完饭,跳跳舞,再走不迟。十多年来,你我朝夕相处,好歹同学一场,难道你连这点面子也不给吗?”我一时语塞。

这当儿,站在我旁边的向晓宇同学边劝,边拉住我的手,随着人流,朝宴会厅方向走。暮色苍茫中,路灯光照下,S城大街都是宏大的影子,萎靡、迟钝、疲惫不堪的中年人,在事业、家庭、情人之间奔波来回,到头来终究还是玩不起。

我俩从密集的人丛中穿过,踏上天宏大酒店的台阶,跟着许许多多有头有脸的人物一道*二楼宴会厅。一干人等栖身其中恭候多时,怕有十数之众。触目最先,便是福来和福来他爸。福来他爸身旁还傍着一位*女人,这女人看上去还不到三十岁,肯定不是福来亲妈,福来亲妈早在几年前被癌症无情地折磨死了。啊,我记起来了,我住院时曾见过这女人。那时,她患病就住在我病室的斜对面。福来他爸捧着鲜花,拎着水果去看她,当时她也许就是福来他爸的情妇。

福来他爸一手揽过女人介绍道:“这是我夫人,叫秦阿桂,你们就叫她……阿桂得了。”接着,他又分别介绍了他的兄弟以及他的副手赖副会长、曾副会长……末了又抱起一个三岁的胖女孩,刮了她的小鼻梁说:“这是我的小女儿,新子。”

这小家伙竟和我同名,却不和福来挂相。我便一时忍不住笑了起来。一笑,笑出了条筋,睹物观人,说话听声,竟觉尽皆可笑,一发不可收。福来立即接过他老爸的话茬,指着我说:“这位是我的同班同学,也叫新子。”福来他爸“啊”了一声,仿佛想起了什么,立即上前一步,笑了笑,拉住我的手说:“真是女长十八变。我和你家住在一处时,你还是个黄毛丫头,几年不见,竟长成漂漂亮亮的大姑娘了。今年十八了吧?”“不,十七。”我随口应道。

“正是花季。福来在家常常夸你不仅人长得好,成绩也很拔尖,可谓小家碧玉呀!”听他一讲,我心里象灌了蜜——茗甜的,对福来和他爸的偏见也淡化了许多。

入席。福来硬要拉我同他一块坐,我不好意思当面拒绝,只好心生一计,转身问服务小姐:“洗手间在哪?”服务小姐用手指了指。我三脚两步往门外走廊的洗手间跑。五分钟、十分钟过去了,我才慢慢走出来。哪知,福来却在厕所外面为我“站岗”。哎,甩不开,真拿他没办法。我旋急拉了向晓宇,坐在我左边,让福来坐到她左边。这样我才安下心来吃饭。菜肴甚丰,少不了山珍海味,大盘小碟,摆满一桌。我抬头一看,整个大厅坐无虚席,我从未见过这么大的场面。

福来将鸡腿、肉丸等好菜一个劲地往我碗里送。接着,他挺有风度地托起高脚酒杯站起来:“新子,我先敬你!咱们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请干了这杯!”言毕,两眼深情地望着我。我愣了一下,也举杯站起来,抿了一小口。

我们这桌除了我和向晓宇外,都是青一色的男客,男人们纷纷将目光停留在我和福来身上,目光中充满了羡慕和挑剔。不一会,福来从邻桌敬完酒回到我身边,已是满脸通红,整个人象棵树经风一吹左右摇摆。然而他神志清醒,酒兴未尽,仍一个劲地劝我的酒。他夹起一块火腿放进嘴里后,一边与我碰杯,一边带着歉意的口吻说:“那次,我在课堂上的恶作剧,确实对你不恭,请千万别放在心上。因为,我,我实在太,太,”他吞下了后半句。接着,意味深长地说,“你将来前程远大,不象我在战场上厮杀。我知道,伯父去世早,家境不如从前,但你一定要挺住,读完高中后,再上大学深造。到时,我会接济你的。”此刻,我心里动了一下。咕隆咕隆地喝完了他递过来的满杯红酒。我仿佛被人架着进了舞厅。福来选一张离舞池稍远的台子,扶我坐下,要了一杯浓浓的“君山茶”和解酒丸递给我,我喝了茶,吞了药,顿觉神清气爽。

这场舞会是专门为欢送福来而举办的。来的人不少,几乎每张台都坐满了各式各样的男男女女,震耳欲聋的音乐,震得我心脏咚咚乱跳。我环顾四周,千仓百孔的墙壁上环绕着铁链条,红红绿绿的小彩旗悬挂在中间,有一种华美的恐怖。黑暗中,我无法看清其他台的顶都是什么内容,只见到厅前舞台上一位性感女郎身着三点式,手握着话筒,睁着一双能诱惑全世界男人的眼睛,火花四溅,性感激情。这是什么地方?鬼地方。我皱了皱眉头,起身告辞。

福来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连忙说:“过来你一心只读圣贤书,外面的世界知道不多,*的地方去得更少。我的大小姐呀,你知道今夕是何年?早就是‘*’了呢,辛亥革命后,男人头上长长的辫子剪掉了,拖在地上的长袍脱掉了。你不要成天埋在故纸堆里,要多接触一下社会,适应各种环境,才是。”

我觉得他这话不无道理。福来接着说,“你是不是不喜欢这狂轰滥炸的音乐?”便立即向服务小姐招呼,服务小姐一阵风似的跑过来,脆生生地问:“先生,有何吩咐?”“换上抒情音乐,不要再放这鬼东西啦。”不一会,悠扬、优雅的歌声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人生岁月一去不回,青春美丽诚难再。唯你永是我爱人,此情终苦永不改。这是一首古典名曲,曲名叫《白发吟》。我依稀记得老妈童年时当成摇篮曲,边唱边随着它的旋律轻轻地拍着我,我在美妙的歌声中静静入睡。时过境迁,老妈不再唱它了,我也差不多忘怀了。旧曲重起,我精神为之一振,脸上浮起淡淡的微笑。这也许是音乐的魅力,精神的魅力吧。

福来见状,爽爽朗朗地笑起来:“我就知道你喜欢这种音乐。总之,你喜欢的,我也喜欢。”“甜言密语,花言巧语,你尽拣讨女人喜欢的说。”我嘟起小嘴,看他一眼。“走,莫负此良宵,咱们跳舞去吧。”“不会。”“我教你。”“一个大男人搂着女人,多难看。”我便指着身旁的向晓宇,对福来说:“她能歌善舞,当你的舞伴最合适。”“好呀,小新子,你想转移目标,我才不中你的诡计呢。再说,福来邀请的是你,而不是我。不会跳,可以学嘛。要知道,上层社会的交际应酬真少不了这玩意。”说罢,她故作生气状,用小拳头有气无力地擂着我。福来向我伸出右手,轻轻地握住我缩着的左手。他的手象景德镇的瓷器一样光白,细嫩、柔和,还带几分温热,顿时象电流似的往我身上窜,脸上涌起红潮。

就这样我被他当“俘虏”似的“虏”到了舞池。厅里,播放着“春江花月夜”的曲子,洋鼓有节奏地响起来,很协调和谐。这也是一首我喜爱的古典名曲。去年,我还在校庆晚会上唱过它,无不叫好。

福来说:“先学学慢三、快三吧。要不我先跳一遍。”他先作了一遍示范后告诉我:“你会唱歌,乐感强。伴着”卡嚓嚓,嘣嚓嚓的鼓点,口里轻轻地念‘一二三,三二一’按此节拍,先左脚向前一步,再跟上右脚,在原地踮一下,就成。

我按他讲的方法在一旁试了试……要令基本掌握。紧接着,他用左手搂住我的腰,右手叉住我左手,跳起来。开始,我生怕踩了他的脚,又怕他的脚踩了我的脚,只顾埋头看自己脚下,跳得挺别扭。他鼓励我要放松,跳起来才轻松自如。果然,再跳时,情况大不一样,与他的配合默契了。触类旁通,我很快学会了“慢三”、“快三”、“探戈”、“华尔兹”等几种舞步,全场无不喝采。

曲终人散。我和福来是最后退场的。不知什么原因,福来上学时间推迟了几个月,其间,我与他的感情日渐加深……

骄阳似火。小车里面热得很。福来把车窗推开,外面的风直往里面灌,撩起我的长发和裙摆,顿时,有一种凉爽的感觉。福来正襟危坐,俨然一个奔赴疆场的军人。他炯炯有神的目光,时而正视前方,时而深情地看着我。我也不时看看他,当和他目光交汇时,我便不好意思起来。

看着他特殊的眼神,同窗时的情景一幕幕在我眼前浮现。福来和我的命运基本相同。他从小没了妈,我从小没了爸,一个孤儿寡父(不过他爸在妈死后不到半年就结了婚)一个孤儿寡母,都是属于世人道叹研究的一族。然而他后来的命运比我好,他爸从一个杂货铺的小店员,几年间步步高升,成为大权在握腰缠万贯的工商会长了。福来的名字还是他爸翻了一夜《康熙字典》之后取的。他爸说“顺”和“子”按字典的解释,顺,即顺利,古语云:六六大顺;子,父望子成龙也。福来真的没负父望,小时候就成为我们那条胡同里的“小皇帝”、“小霸王”,许多象我这般年纪的孩子都崇拜他,整天跟在他屁股后面疯。记得有一天,我们放学回家,经过东街葫芦坪菜市场时,我只顾低头看小人书,不小心把贩子的一小篮青菜撞翻在地,贩子吼叫着就向我冲来,吓得我直掉眼泪,呆若木鸡。福来背起我逃出现场。他跑得很快,玩命似的一直跑进了我家那条胡同。当时,我和福来才八岁。

上初一时,班上编座位。全班同学整齐地排成一列横队,站在*坪里。瘦精精的班主任一脸严肃站在队伍前,对我们训了一通话之后,开始清点人数。同学们大嗓门喊“一、二、三、四……”总共36名。接着,班主任按我们身材高矮作了调整,给每个同学排定了座次。本来,一位短发女生与我同桌,可福来却强行把她的书包搁在后排座位上,然后,旁若无人地一屁股坐在短发女生的位子。短发女生哭丧着脸,跑到办公室向班主任告状。班主任怒发冲冠:“这还了得,岂不乱了套吗?他违犯纪律,要严肃处理。”然而当他看过福来的履历表后,连屁都没敢放一个。这事立即在我们班上引起连锁反应。几个调皮捣蛋的男生纷纷效法。班主任给他们编好的位置他们不坐,却以“视听差”等为借口,硬是赖在他们原先选定的座位上不走。班主任束手无策,只好请校领导出面处理,校长当即召开校务会,派出由分管训导的副校长和教务长训导员等三人组成的工作班子到我们班做工作。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将这一风波平息下来,而福来仍与我同桌。副校长向我们班同学是这样解释的:“羽新同学学习成绩好,与福来坐一起,便于帮助辅导他做功课,而福来同学身体好,可以帮助照顾一*弱的羽新同学。他俩同桌可以互补,能收到相得益彰的效果。”福来的名字和他这一“壮举”象快嘴多舌的老太婆风快传遍整个校园,同时,也传到我老妈耳朵里。

老妈对我说:“这家伙少教养,总喜欢惹事生非,你以后要少和他交往,免得上当。”我说:“老妈,放心吧,我会注意的。”

于是,我对福来开始防范起来。上课或做习题时,福来总喜欢将手臂伸到我的桌面上。开头,我礼貌地提醒他“别过界”,他才勉强把手臂收了收。后来我提醒的次数多了,他却若无其事,只当没听见,有时甚至向我撒起野来,骂我“讨厌”。这是他第一次对我发脾气。我本想熊他一顿,但念在他那次在菜市场救我的份上,我原谅了他。不到两天,他旧病复发,午休时,我伏在桌上刚刚睡着,被他伸过来的手臂弄醒了。我睁开惺忪的睡眼一看,他手臂竟占去了我桌面的一大半,把我挤到了桌子的边缘。这下,我不能原谅他了,骂他是“蠢宝”,“自私鬼。”他见我真的生了气,倒让了步,忙将身子往自己那边挪了挪,末了,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我说:“光作检查可不行,要落实行动!”“怎么个落实法?”“从今天起,不得侵占我的领地。”“哪是你的领地?怎么才能分清楚?”

我摸了摸后脑壳说:“我有办法,你看。”说完,从书包里找出一把尺子,在桌面量了量。“桌长*公分,就在这——65公分处划一条竖线,那边属你,这边属我。从今以后,河水不犯井水,咱们订个君子协定,谁越界,谁就是小猪、小狗。”

我立刻用毛笔划了一条粗粗的黑线。福来说:“我同意。不过,我如果违背了协定,任你怎么骂都行,就是别骂我蠢宝、自私鬼。”他这话把我逗乐了。福来也傻乎乎地笑起来。

可福来不傻,人倒挺机灵的。那时,我们的课桌课凳全是用李旧的松木做的。原本材质差,做工粗糙,加上年久失修,桌面裂开了一条条缝,连铅笔、毛笔都能从缝中掉下去。课凳也摇摇晃晃,稍不留神,会让你人仰凳翻,屁股开花。我常为这事担扰。没几天,令我担忧的事终于发生了。一个礼拜六的下午,我们班召开主题班会。头天班主任就有交待,要我提前到校,把会场布置好,还要在会上作中心发言。这天中午,我家来了客人,老妈忙这忙那,竟推迟了开饭时间,等我吃完饭一路小跑赶到教室时,上课钟声已响。天啦,误大事了,我呆呆地站着,往前一看:黑板上已用红黄两色粉笔写了“主题班会”四个大字;讲台上铺了白色桌布,还摆着一瓶鲜花,我才轻轻舒了一口气。班主任狠狠挖我一眼,说:“王羽新,你还站着干嘛?坐下,准备发言!”我一惊,急忙跑到位子上坐下,由于用力过猛,凳子一歪,将我和福来掀翻在地,来了个狗啃泥,引起哄堂大笑。我情绪一落千丈,发言稿读得一塌糊涂。事后,我才知道,布置会场的工作,是福来主动牵头,班长等人协助,争分抢秒一气呵成的。我不禁朝福来投去感激的一瞥。

忽一日,福来的小眉毛拧在一处,许久没吭声,我知道这是他思考问题的一贯表情。说不定,他又有什么新花样出现。期末考试的那天上午,我早早来校,进教室一看,不由得惊讶起来:“我和福来的桌凳不见了,谁偷走了?”我又急又气。班长急忙凑过来,他小眼睛骨碌一转,说:“你瞎嚷什么?桌凳好端端的摆在你俩位置上,这不就是你俩的吗?”

“不对,这是用上等木料制成的新家伙,而我们那套破旧不堪。”

“也许是好心人为你们做了好事,搬走旧桌凳,无偿给了你们新桌凳。”班长说。我仍用疑惑的目光往整个教室睃巡一遍,还把前后左右的桌凳数了数。对,我和福来的确坐在这第二排第三行正中间。但这崭新的桌凳是哪位神仙恩赐给我们的呢?

这神仙究竟是谁?忽然我脑海里闪出一个人的背影来:那是五天前的傍晚,因打扫教室卫生推迟了回家时间,我坐在良叔叔单车架上往家赶,当我们途经一家当铺时,忽然看见一个比我稍高一点的男孩,正提脚往当铺里走,在茫茫暮色中我只见到了他的背影。

三天前的中午,我和福来一起上学,走着走着,刚*胡同,福来忽然不见了,我急得直跺脚,扯开嗓子直嚷:“福来,福来!你在哪?”回答我的是“福来,福来!你在哪?”的回音。

难道他还象孩童时那样在与我玩捉迷藏。我不相信找不着他,于是沿着胡同往前追,追到胡同出口处一个转弯的地方,我便停住脚步,抬头看,正前方是一条小街,街上行人无几,可没有了他的踪影。左边是汽车站,那里人头攒动,一片混乱,阿飞,扒手什么人都有,他不可能去那儿。右边是一排排犬牙交错的平房,这里,也许是他最好的藏身之所。我毫不犹豫地追上去。在一家小工厂门前,我又看到一个比我稍高一点的男孩背影——这不是福来吗?见鬼,福来去木工厂干什么?

把前后两次我亲眼所见的“背影”串在一起,想了想,我似乎明白了什么……然而又不能完全肯定。

我得好好“审讯”他:“福来,那天傍晚回家途中,你去当铺干什么?”福来没回答,只用右手挠了挠头皮。这时,我特别注意看了他扬起的手。福来手上戴的曾令我怦然心动的那块“大上海”牌手表不翼而飞了。于是,我着急地问:“你的手表呢?是不是拿它当了?”福来嘟起嘴,看我一眼,说:“丢了,关你什么事?”

“我只不过是随便问问而已。”但我不甘心就此止步,得挖出那个“神仙”来。于是我把自己推断的结论给他摊了牌:“福来,你不承认不行,事实是这样,你将手表当了,然后用当手表的钱买回这套新桌凳。”说完,我用手指敲了敲结实的桌面,激动地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时的福来倒象做错了事的孩子,挨了大人的骂,脸胀得通红:“为你,也为我。”

小车继续往前爬行。随着车身的晃动,我倦倦欲睡,不知不觉间,我的头歪在福来肩上,一下睡着了,做了一个梦。我身穿一套白底兰花连衣裙,挽着福来的手臂在公园里散步,走着,走着,我的鞋带松了,忙蹲下系鞋带。福来在一旁直愣愣地看着,我连衣裙领口开得很大,最上面的扣子也不知在什么时候无意地松开了,由于没戴*(那时的女人不戴*),一对*的*明明白白地摆在他视线中,他眼神充满了贪婪,像令人讨厌的绿头苍蝇,久久地盘旋在我的领口里。接下来,他把手慢慢从领口伸进去,轻轻地*我的*,顿时我有了一种麻酥酥的感觉,而且这种感觉一股一股地下向下蹿。我一惊,连忙将他的手捉住。此刻,我醒过来了。福来一激灵,旋急从我胸口抽回他的手,挺不好意思朝我笑了笑。我也妩媚地对他笑了笑。

到机场了,小车很快停住。福来一手提行礼包,一手拉我下车。我俩刚走进机场候车室,福来他爸风尘扑扑地赶来了。我和福来他爸寒喧几句,福来就要登机了。他在我额上轻轻地吻了吻,便转身大步向入口处奔去。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泪水在我眼眶里打转转。

这是一个大好晴天。阳光格外的柔和,连吹来的风也格外的柔软。其时正值“交秋脱伏生的晒”,是南方最炎热的季节。绿草如茵的地坪上,耸立着教学楼,楼前那一行行挺拔的槐树杨柳树播撒着荫凉。我拿本书,独个儿坐在树下石凳上,看着看着。倏地,一群鸟,从屋檐下飞起,穿过树枝,在蓝天下翱翔,飞走的鸟没了踪影。福来就象这鸟,还会飞回来吗?他离开我已半个月了。登机前,他说一到学校,就立即给我写信的。可时至今日,没看到他只言片语。是飞机出了故障,延误了报到日期?还是刚开学,课程多,忙不过来?

“新子,你的信。”向晓宇连跑带蹦将一个牛气纸信封递给我。

“谢谢。”我霍地从石凳上站起,飞也似的往教室里跑。这节是自习课,有的同学埋头做习题,有的则躲在室外安静的地方看书。我坐下小心翼翼撕开信封,里面露出一本《中国分省地图册》。这地图册是附近城市一家书店用快件寄过来的。早几天,我跑遍了本市大大小小的书店,买来了《中国地理册》、《中国交通图册》、《中国公路图册》,就缺分省地图册这种。从福来走的那天开始,我迷上了地图。

阅读地图原来是这么愉快。当那些熟悉或陌生的地名一下朝我逼近的时候,那里好象有一种音乐的旋律。我从我住的这个省份这个城市,一页一页往下翻,翻到湖南、湖北、江苏,我久久地盯着它,目光在这芭蕉叶似的省份图中游戈。我要寻找的那个名字——南京。原来它并不难找,它就在万里长江畔,铁路沿线上,在江苏的南部,和它相连的分别是,扬州,镇江,呈“三国旱立”之势。这个名字,既陌生又熟悉。在我的眼中,它是那样迷人和充满魅力。

放学时,我独个儿往校门外走,刚提脚迈过门槛,传达室的老头嚷道:“王羽新同学,你过来一下。”我便停住脚步侧过身子问:“大爷,有事吗?”老头扬了扬手中的信,他多皱纹的脸上带几分神秘。我心中一喜,连忙跑过去,接过信转身往外走。

到了家我连书包也没放,搬个小凳来到阳台,从口袋里掏出信,信封下方“南京陆军军事学院”一行小字立刻映入我眼帘。我双手把它贴在胸前,仿佛听到了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启封时,一惊:信已被他人拆开偷看过。回想我从传达室老头手中接信时,老头那怪相,心里全明白了,不由得骂道,该死的老东西!

这信是福来来的。他说,刚到校连入学手续还没办好,就患重感冒进医院往了整整十天。这封信是他出院的当天上午写的。他详细介绍了学校概貌、课程设制以及生活起居云云,信的最后用“我爱你!爱你!永远爱你!”三个迭词作结。我*轻轻地在上面吻着,留下深深的印记。当晚,我给他写了回信。

第二天,我途经传达室,义愤填膺当众揭露了老头的“滔天罪行”。从此,再没有类似事件发生了。每次,凡是寄给我的信,老头都亲手送到我手里,或在小黑板上写:“王羽新同学有信。”几乎每隔十天就能读到福来情真意切的来鸿。我也是每封信即回。大雁南飞,转眼到了冬季。那天,我收到福来的第十三封信,拆开一看,洁白的信笺上写着苍松奔放的五个字:相约在冬季。

我抿嘴一笑:“他快回来了,牛郎织女快相会了。”再一抖,一张六寸的彩照从信封里掉下来。我拿起照片,立刻惊呆了,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照片上的青年人,竟然与良叔叔相貌毫无二致!他头戴军帽,身穿军服,那“T”型健美的体态,那四方的“国”字脸,那挺拔的鼻子,宽厚的双肩,还有那嘴里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齿。然而这是荒诞的,他明明是*夜思念的福来呀。至于与谁相象,我没留心观察过。不过话又说回来,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的事多着哩。

这时,老妈和良叔叔不知何时走了进来,站在我背后,老妈见我这副又惊又喜的神态,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感到很突然。为弄清真相,她悄悄伸手将照片抢过去。

我只得暗暗叫苦:我和福来谈爱还一直瞒着她呢。但转念一想,纸包不住火,这事她终究会知道,迟让她知道,不如早让她知道。老妈仔细端详了一番,问我:“这漂亮的小伙子是谁呀?”

“你应当认识。”我说。老妈又认真审视一遍:“确实认不出。”认不出就好,我想。良叔叔也拿起照片看了好一阵,又埋下头想了想,喃喃自语:“他?难道是他?”然后,又摇摇头:“不可能。”

“老弟,也许你认识他,他究竟是谁呀?快说说。”老妈催促道。良叔叔陷入沉思。“丫头,你如实告诉老妈吧。”

“现在还是保密阶段,暂时不能公开,对不起。”说完,我一头钻进卧室,便仰脸躺在床上,啊,满脑子都是福来的脸孔和声音:“我爱你……相约在冬季。”我觉得真的爱上他了。然而,我又扪心自问,爱他什么呢?爱他有权有势的家庭?我从不嫌贫爱富。爱他的学问?他比我差了一截。忽然,想起“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这话,我和福来不正是如此吗?在我们相处的岁月里,他总是怀揣一颗纯洁的心,关心、爱护甚至保护我,即使那幅倒霉的漫画,伤了我的自尊心,以至我拒绝参加他的欢迎会,其实这是场误会呀,他说他太……爱我了。这是他内心的表白,只是表白的方式不当而已。我坦然释然了。

我提着福来刚寄来的包裹,里面装的是五本中外名着,一个劲地往家里走,刚进门,碰上急匆匆地外出的老妈。“妈,天快黑了,你去哪呀?”“今晚厂里加班。一批棉织品急着出厂,商家逼得紧。厂长承诺,一个晚班,拿三个白班的工钱,这样的事,谁不愿意干呢?”

我猛然发现,老*眼睛深陷,脸上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身体也消瘦了,还不时捂着胸口。“妈,你有病,得在家好好休息,不然会累死的。”老妈用手拢了拢头发,挺了挺身子,强打精神说:妈身体挺好,吃得饭,走得路,你放心好了。再说,我已答应厂长加班的。厂长已把活儿一项项排好了。一个箩卜一个坑。我不去,谁顶呀?

我知道老*脾气,她一旦决定了的事,即使七条黄牯也拉不转,于是,我搀扶着老妈,送了一程又一程,直送到棉纺厂门口才停住脚步。老妈站直了身子向灯光通明的车间走去。

翌日,我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了。好在放了寒假。我忙下楼做饭,可饭菜已经做好,放在锅里热着。显然老妈一晚还搭一个早晨,十多个钟头没合眼皮。我走进老*卧室一看,老妈和衣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一眨也不眨。“老妈,你把饭做好了,自己怎么没吃呀?”她回答:“不饿。”

“你病得不轻啊,得赶快上医院,找良叔叔他们看看。”

你良叔叔前几天就上前线了。前方战事紧,打的很激烈。*损伤大,伤病员多,他一时回不来。

“去市中医院吧,我有个同学的妈在那儿当医生,看病方便至少可免几毛挂号费。”

“丫头你别说了,即使有病,我也不能进大医院,大医院费用高得吓人,治个小感冒没百把几十块,你莫想出门。”

“那就上向氏诊所吧。那是我好友向晓宇的爸开的。向老伯不仅医术高,收费也不贵。”

老妈一听这话,仿佛想起了什么,立即在枕头下翻来翻去,翻出一张皱巴巴的黄纸条。“我差点忘了,几天前,我去了一趟向氏诊所。高先生不仅减了我的挂号费,而且过过细细地看了病,他说我这里面(指胸膛)坏了个零件,得赶紧修补。言毕,他给我开几付中药方子,叫我先吃吃,然后再上他那儿复查。”

我看到老妈手里的药方,似乎看到了希望,于是立刻催促老妈:“快去抓药呀!”老妈苦笑了:我跑了好几家药店,都缺叫丹参的药,这药能化瘀降压,是味主药,万万少不得的。

难道就没有办法可想吗?我搓着手,伫立窗前:远处笼罩在云雾中的群山映入我眼帘,唤起了我过去悠长的回忆。孩提时,老爸见我喜欢山水,一天早上,太阳刚刚露脸,他拉着我爬上屋后的小山,用手指着前方说:“你看很远很远的天边有一条白带子,这叫护城河,河的背后是一座座如波浪起伏的大山,山中尽是宝哩。”

“我就不信,山上能生出什么宝来。”我象拨浪鼓似的摇着头。

“过去,老爸祖祖辈辈,就住这山上,后来到爷爷这代才住进城里。老爸象你这般年纪时,你奶奶带着你爸进山几次,每次你爸就不愿回来。成天跟老家的孩子爬树攀枝摘果子,掏鸟蛋,采蘑菇,当我看到许许多多山民采来的一筐筐一篮篮中草药材时,便不解地问,采这些筋筋扮扮,似柴非柴,似草非草的东西干嘛。身边一位白发老人,捋着胡须说,这都是名贵的中草药材哩。”老爸摸着我的头问:“丫头,你说这山中是不是尽是宝呀?”

我将目光收回,又托着腮帮,想了想,便转身走进老爸生前的书房。我从尘封已久的大堆书籍中挑了一本《常用中草药概目》。这书是老爸生前最爱读的。他在有些条目旁,或加以圈点,或写上注脚。我不禁叹道:老爸真是个全才。翻呀,找呀,很快找到了“丹参”一药的词条,认真浏览起来,当我看到老爸在旁写的“本人老家山上就有此药”一语时,眼前一亮,真是天助我也。我便结合书上的文字和插图,将此药的形状,制作方法及药用价值等一一记在纸上,揣入怀中。然后,进厨房拿了两个剩玉米,用纸包好,算是中午的食粮,还从邻家借来一把小铁铲,一并塞入布袋里。

出发前,我看了看老妈,老妈已*熟睡状态。我立马掩上门,向对面大山走去。今天,我去执行一项特殊使命,了却两个心愿。一嘛,采回药,让老妈尽快摆脱病疼的折磨,早日恢复健康,算是我这个女儿尽了一回孝。二来,投入大山的怀抱,可瞻仰一下老爸的故居,寻寻根。此乃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

走出街巷,置身在郊外的三岔路口,我犯愁了,前面出现两条坎坷不平的马路,究竟走哪条呢?我忙问在路旁田间锄菜的老农,老农指了指左边那条,我谢过老农继续赶路。

沿马路走了一段,再没有正儿八经的大路只有东歪西扭的小道。我沿小道爬上半山腰,已中午时分了。我坐在一根歪脖子树下,捶了捶又酸又胀的腿,然后慢慢站起来,走到一条长满绿苔的小溪边,弯下腰,用双手捧起清彻冰凉的水喝了几口,然后啃光了两个又硬又凉的玉米,肚子填饱了,干枯的*也有了滋润,接着往山上爬。翻过山梁,看见一块平地,地上杂草丛生,许许多多的残砖碎瓦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我便问不远处一位打柴的中年汉子:

大叔,这地方叫什么名字呀?

中年汉子一听是年轻妹子的声音,忙抬头望着我道:“听我父亲讲,这里叫黄旗坳。上面建了三栋两层楼的房子,住着三户大户人家,其中一户做了大官,当官的举家搬到城里享福去了。后来,剩下的两户,因这儿交通不便先后外迁了。唉,人去楼空,风雨浸蚀,不到数年,房屋倒塌,好端的一座大宅成为废墟。”想必这里就是老爸所说的故居,我不禁长长叹了一口气。中年汉子见我没吱声,便丢掉手中的柴刀,向我走近几步。他身材粗壮,满脸洛腮胡,生铁块的饥腱将内衣鼓胀出*的曲线。随着手掌的搓动,一条条蚯蚓似的泥条弄的从指缝滑落。黑黝黝的脸上挂着平淡的笑:“姑娘,这样的大冷天,不在家里烤火,上山干什么?就不怕冻坏了身子?”

别看他模样可憎,说起话来倒挺和善。于是我便将妈生病上山采药的事一五一十说了。

中年汉子点了点头,难为你哟,山上的中草药材是不少。我小时候,跟父亲上山采过许多。我父亲通医术,能识别各种中草药,采药时,父亲一边采一边告诉我分辨药材,哪是天麻,哪是丹参,哪是葛根,益母草等……后来,我照着父亲讲的采药知识,先后采了数百斤,卖给药铺,换回的钱交了学费。

“丹参,对,今天我要采的就是这药。”我差点惊叫起来。

“这是一种名贵药材,本来大量出产在川贵。我们这大山之中有是有可很少。”中年汉子说完,又上下打量了我一眼说,“不过,只要用心寻找还是可以找到的。前天,我父亲告诉我,一位邻居得了什么病。城里缺这味药,他上山采一些回来了。”

“那么这药上哪儿才能找到,大叔,请告诉我。”

“鹰嘴岩”中年汉子指着右前方耸立在茫茫雾霭中的山峰说。

鹰嘴岩,果然名不虚传。悬岩峭壁,直插云霄。远远望去,活脱脱的一只老鹰嘴,张开血盆大口,向苍穹大地示威,令人不寒而粟。老爸曾告诉我,站在这儿眺望,觉得对面的大山是那样的近,但一踏上山道举足跋涉,才晓得是那么遥远,看似十里,却有二三十,眼看到了,还得走半天。何况,树林茂密,荆剌丛生,简直无路可走。见我为难的样子,中年汉子用手抹了一把汗,问:“怎么,打退堂鼓了?”

我摇头。“既然要去,就不能犹豫,大山最爱捉弄那些胆小鬼。”

“你看我是这种人么?”

“一个姑娘家能独个儿爬到这里,就不简单。”他说:“我记得那边有条羊肠小道直插岩下,虽然蛮不好走,但近多了。要不,我领你去,但你得给工钱,行啵?”我连忙点头。老天不作美。风,一阵紧似一阵地吹,天空中还不时飘起麻麻细雨,气温下降了二三度。我裹紧衣服,紧了紧*,尾随他(但拉开一段距离),攀援而上。时而潜入荆剌,时而伏进谷底,时而隐入山洞,时而飘上半空,被眼前扑朔迷离的山道弄得眼花撩乱晕头转向。

翻过一座座岺,来到一片很大幽静的原始森林,参天的古树间开满了各式各样了的野花。一条十来丈高的瀑布悬挂在半空中,从峭壁跌落下来,汇成一条小溪淙淙地流淌。此情此景,我无心欣赏。越过溪流,踏着中年汉子的足迹,拼命地爬呀爬。大概花了两三个钟头功夫,才爬到一座悬崖下,我全身湿漉漉的,雨水汗水交织在一起,身上又酸又麻又痛,团团热气从口里、鼻孔中冒出,于是一屁股坐在冰冷的岩石上,不想动弹。但想起老妈病焉焉的神情心头一热,又鼓起了勇气,继续攀登,不一会我停住脚步,问:“大叔,鹰嘴岩快到了吧?”“这里就是。”

“那我们可以开始采药了。”汉子应了一声,便埋下头在地上搜寻了一会说:“这药属草本科,眼下是隆冬,它的枝叶脱落了,只剩下一个红桩桩露在泥土外面,要拨开地上的枯枝烂叶才能找到。”

我按他说的在草从中找呀找,终于找到一个红桩桩,用小铁铲挖开四周泥土,再用力一撬,一根指头大的红茎便露了出来。他凑过来一看:“是的,丹参。”我欣喜若狂,伏在湿浸浸的地上,用铁铲挖用手指刨,不到一袋烟功夫,又挖到了几只,小心地将它装入布袋。

下山更比上山难。我拖着两条直打颤的腿,一步地一步地往下移。当返回到黄旗坳时,已是太阳西沉了。我掏出一张纸币,对中年汉子说:“谢谢你,帮了忙,这点小意思请收下。”

中年汉子没接钱,两眼粘在我身上流连。我意识到可怕的事要发生了。于是将纸币放在地上跋腿就跑。没跑几步,这家伙猛地追到了我前面,好妹子,这工钱我不要了,拿回去给你妈卖药。他张开双臂,将我紧紧搂住,色眯眯地说:我和你亲热一下就行。我拼命挣扎着。他把长着胡茬的嘴凑过来亲我,我头一歪,边用手抓着他的脸,边凄然地大声喊:救命啦,救命啦,有人要施暴呀!

这家伙色迷心窍,露出狰狞的脸,阴冷地笑着:“嘿嘿,这大山之上有谁救你?再说,天快黑了,人家都在吃饭谁来管闲事。”他边说边伸出肮脏的手撕开了我的裤子。

“不要脸的畜牲!”随着一声吼叫,突然闪出一条汉子,来人拳脚相加将这家伙打翻在地,“哎哟”“哎哟”直叫。这家伙见势不妙,爬起来就溜走了。

“鸽,你受惊了。”我一看眼前站着的人是福来,悲喜交集,绵软无力的我倒在他的怀里了。我的脸埋在他胸前,呜咽着哭出声来。一面哭一面象扭动着单薄的身体。福来轻轻地*我柔软的长发,温情地抚慰我。我接过他递过来的手帕擦泪水:“你今天怎么回来了,也事先不告诉我一声。你是怎样知道我在这里的?”

福来抱住我坐在软绵绵的草地上,半眯起眼睛,自顾陶醉在爱河之中。他说:“寒假我回不来了,很想见你。也是天赐良机,校方临时派我和三名教官去南宁执行一项重要任务,途经我市,程教官批了我半天探亲假,我只跟老爸打了个照面,开着他的车就上你家看你了。可你家的门紧闭,敲一阵没人开,只好转身跑到你邻居家一问,才知道你只身进了山。见天快黑了怕你出事,便加大油门往前冲。车到山前没有路,我徒步往山上爬,翻了几道山梁仍没见你的影子。正当我万分焦急时,听到了你的呼救声。”

这一切都恍如梦境。福来温存的软语伴随*在脸上手上的滑动,我晕了。福来伸手从车座后面拿出一把军事水壶和四个大面包递给我,我边喝边吃。吃完之后,嘴角轻微地动动,用*舔舔唇沿。福来紧紧拥抱着我。我*贴在福来的胸口,我的心几乎感到一种战粟。便附在他的耳旁轻轻地说:“我给你。”说完展开了自己的身体。福来象头发qing的公牛扑到我身上。

小车在茫茫夜色中飞奔。不一会,到了我家门口。我拉着他的手下了车。我说:“你进去坐坐,喝口茶吧。”他着急地说:“时间来不及了,下次吧。我得赶上今晚九点的火车。公务在身,恕不能进去探望伯母。”他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了什么,立马停住脚,从口袋里掏出五块大洋:“鸽,这是我几个月存下的津贴费,给你,请代我买点营养品,给伯母滋补身体。”

引擎声响起,福来从车窗探出头:“我爱你!”洪亮的声音在夜空中回荡。我久久站在原地,目送福来的身影消失在街的尽头。

坐在课堂上的我是空洞的躯壳或麻木的**。我思想常化作一只鸟从窗口飞走,飞到久病不治的老妈身边。飞到千里之外的军营——福来身边。近来他很久没来信了。老师猝不及防的提问,让我象树干一样立在同学们目光斧头之下。这是第一节课。这节课老师先翻开讲义,接着在黑板上写下本课讲授的题目,当他开始讲述时,我已昏昏然*梦乡。福来走后我独自煎熬于铁一样的夜晚,我无法适应长久以来容纳我的那张床,我辗转反侧,有时睡成“1”字,有时睡成“Z”字,有时睡成“丫”……压得铺板吱吱响。昨晚,当我看完福来的一大摞信,已是凌晨五点。我不得不在课桌上将晚上的睡眠补回来。第三节课,我无法呆下去了,只好以“例假”为由,逃离教室。

在回家的路上,我看了一眼拎在手中的书包,忽然想起一个令我费解的问题,过去的我,循规蹈矩,学习成绩在班上、年级乃至全校独占鳌头,喜报、奖状占驻了厅堂一板墙,可今日的我,上课迟到,打瞌睡,还编出理由逃学。前后对比,简直判若两人。我,要振作起来不能这样走下坡路了。可是,一想起破碎的家庭,害病的老妈,趴在战壕里的福来,我的心就碎了。亲*情,内忧外患,交织在一起,叫我剪不断,理还乱。我振作得起来吗?

大约是下午一点。一双柔弱的小手将我坚决地摇醒。我见是晓宇,连忙起来。端坐于我身旁的晓宇说:“你身体不舒服,我是来看你的,多休息一会吧。”

没待我回答,老妈在楼下喊:“丫头,快下来,有客人要见你哩。”

我和晓宇一起下楼坐定。就看见一男一女端坐在我的对面。那妇人看上去,少说也有五十岁,却打扮得花枝招展,上身穿着红底绿花白边的大襟褂,*一条深绿色的绸塅裤,手里拿着一条洗得发黄的手帕。此人多象古装戏里的媒婆啊。她目光在我和晓宇脸上睃巡一遍之后,便指着我,脸朝老妈,嘴里溅着涶沫星子说:“这位想必就是贵府小姐了?”

老妈答应了一声。“哎哟,长得多俊!你看这脸蛋儿,简直就是一朵盛开的桃花,这薄薄的小*呀,不就是招人喜爱的樱桃吗?真是祖上有福,出了大美人儿。”

女人的吹捧,我感到肉麻。那个男人长得不是十分难看。他是一位跟福来一样高大的男人。鼻梁上驾着一副金边眼镜,头发成两半,油光可鉴。脸白得象纸。这么高大的男人长着这样一张白脸,显然值得研究,我当时猜想如果他是剧团的,肯定在舞台上扮演一种小生角色,其美名曰:“奶油小生。”只要他人的眼睛不在,奶油小生眼睛就此得到有限的自由,把视线抛到我的脸上、腰上、腿上和别的生动处,深深浅浅上上下下地反复纠缠。我皱皱眉头,肚子里象吸进了一只绿头苍蝇。

女人立刻拉了拉奶油小生的衣袖,他才回过神来。女人摸了摸头上的发髻,溅着涶沫星子介绍:“这位先生出身名门,家财万贯。他国立名牌大学毕业后,漂洋过海,在美国攻读硕士学位,最近学成归来。欲找一名才貌双全的女子为妻。”说完她瞟了我一眼。

我脸上闪过一团*,想立刻抽身走掉。

老妈仿佛洞察了我的心思,她用目光示意我别走。“请问你在美国哪所大家读研?”晓宇插了一句。

这下,奶油小生打开了话匣子。只见他从口袋里抽出一支纸烟,用打火机(当时我们这里用的是火柴,还没见过这玩意)点燃,猛吸了一口,白色烟雾从他鼻孔嘴里喷出:“我在美国乃至世界闻名的——哈佛大学就读。”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声音越发洪亮起来,俨然一名演说家,他说,哈佛培养的全是世界顶尖级人才,我国所谓名牌清华、北大算老几,在哈佛面前只不过*而已。接着,他谈到教育谈到政治、经济、文化,什么高度文明、高度自由、高度发达,乱吹一通,把我们国家贬得一无是处。说我国许多地方的老百姓喝清水汤,两人共一条裤子等等。

我怀疑这家伙不是正宗的中国人,或者是伪劣产品。

“请问先生尊姓大名,”晓宇又插一句。

“敝人姓刘,名阿宝。”

“是不是那个‘流氓’的‘流’字?”我说。

顿时,女人、老妈和晓宇笑了起来。奶油小生却没笑,感到很尴尬。他连忙纠正:“这个‘刘’非那个‘流’,这个刘,就是汉高祖刘邦的刘。”女人将老妈拉到一旁,耳语了几句。老妈说:“今晚客人就到我家吃饭。我去市场上买点菜来。”

女人说:“夫人,我陪你去。市场上的生意人我没有不熟的。说不定可卖到物美价廉的东西。”说完,她扭头对奶油小生说:“刘先生,随便点,吃饭就吃饭,就当在自己的家。”坐在我身旁的晓宇见状,也立马起身告辞:“下午有课,我得赶紧去学校。”他们三人都走了,单独留下我和他。这唱的什么戏呀?把我弄得好狼狈,心里烦透了。偏偏这时,我家的小狗摇头摆尾地来到我跟前,它围着我打转转,撒娇,还不断地撕咬我的裤脚,我便喝道:“阿宝,你赶快滚!”

奶油小生以为我叫他,便立马应了一声。

“对不起,我是叫我家的小狗。”奶油小生自讨了个没趣,在我的注视中悻悻地走了。老妈进屋发现刘先生走了,脸上风云突变。“刘先生是不是被你撵走的?”

“两条腿长在他身上,他想走就走,这是他的自由。”

“你高中快毕业了,我也不指望你考什么大学,即使考上了,也送不起。不如物色一个好婆家,好跟丈夫过日子。”

“我看不惯他那一穷二白的脸和那副洋奴才相。”

“他留过洋,一肚子洋学问。连这样的奇才你都看不上,你要找什么人?”

“老妈,实话告诉你,我已爱上了福来。就是照片上的那人。”

“福来?不就是编座位大闹校园,上课时画漫画侮辱你的那个小流氓?小兔崽子吗?”

“不能以偏概全。你说的这些,都是福来太喜欢我的缘故,只是表达方式不当而已。况且事情过去了那么多年,今天的福来已成为一名有造就的年轻军官。”老妈抬起眼皮看我。我继续说下去:“老妈,你说他是流氓,流氓怎么样?那刘邦不也是流氓吗,不照样当上了皇上?蒋介石不也是流氓吗?不照样当上了委员长?”

老妈不由得叹气:一切都是天意,还是听天由命吧。

从此,我有了对象的消息不径而走,甚至成为左邻右舍茶余饭后的谈资。有的说,这姑娘有八字,找了一个当大官掌印把的好公公。但有的不赞成这种说法,她(指我)又不是与公公结婚?常言道,爹有娘有,还要自己有。丈夫不好也白搭?他未来的丈夫何许人也?一个十足的小流氓,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对于这些闲言碎语,我一概充耳不闻。始终抱定一条宗旨:走自己的路,让他人说去吧。

天阴着,扳着一张灰色的脸。我从菜市场回来,路过康结家,听见里面传来许多我熟悉的声音。康结:“福来牺牲了。”

张花柳:“不会吧,不久前新子还收到福来的信,你听谁说的?”

康结:“这报纸上登了消息,你看。”

向晓宇:“我爸也听说了,他还叮嘱我不要让小新子知道,免得她伤心。”我猛地一惊,三脚两步跨进门,一把从康结手中抢过报纸,一行黑体字跳入眼帘:某部三连在激战中伤亡过半,连长李福来壮烈牺牲。我的脸一下子刷白了,眼红红地看着我面前的同学:“我该怎么办,怎么办?”“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福来他值,为国献身,你要多保重呀,还有患病的母亲。”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也许福来没死,普天下同名同姓的人多着哩。你没听说,我们学校上届高三甲班的张敏高考落榜,后来他冒充一名家庭困难没钱深造的上榜同学的名字上了大学。”

听张花柳这么一说,我心里才平静一点。“我陪你去找福来他爸,也许从他那儿能打听到确切的消息。”晓宇搀扶着我往外走。

不一会就到了子顺家。开门的是福来家的老保姆。她见是我,挤出一脸皱巴巴的笑。我说明来意后,她便领我们上了二楼。我知道,福来和福来他爸的书房、卧室都在二楼。我和晓宇一前一后地走进福来他爸的书房,坐到靠窗户那边的一把双人椅上。房子里又闷又热,我起身将窗户推开,一看,外边天色更加晚了,是暗灰色,一场暴雨即将来临。福来他爸从隔壁卧室慢慢走进来。他眼皮浮肿,眼眶里布满血丝,他一见我,眼泪便涌出来:“福来,象一阵风,没了,消失掉了。”我握拳头在自己身上擂:“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福来他爸劝道:“人死不能复生。孩子,别哭了,哭也没用。”他用低沉的语气说,“我从报上看到福来阵亡的消息后,开始也不相信。福来在十天前还给我来了信,信中说,战斗已*白热化,以后可能没有时间经常给家里写信了,要我们别欠起他,他挺好。他说,你妈有病,叫我代他去探望你妈,接信后我打算立即去你家的。哪知因一摊子事耽搁了,深引歉然。”

“这消息您是怎样知道的?”我着急地问。

福来他爸伸出发颤的手,摸遍了中山装上衣三个口袋,好一会才掏出一包精装纸烟来。他慢慢地从中抽出一支含在嘴里。我立马划了根火柴为他把烟点燃。他吸了一口,呛得咳了几声,又接着抽。在我的印象中,他只喝酒,不抽烟,他的酒量大得吓人,在宴席上,即使一、两瓶烈性酒也灌不倒他,那些“酒仙”、“酒鬼”在他面前不得不俯首称臣;人家装烟他摆手谢绝。可今天,他抽得很凶,一根接一根。

他弹了弹烟灰道:为搞清事情的真相,大前天凌晨我便坐飞机到郑州。通过熟人关系找到某军司令部,该司令部一位作处长是我的同乡,他开着越野吉普,把我送到福来所在团的指挥所,团长热情地接待了我们,然后领我们到伤兵医院,见到了福来生前的战友、幸存者——周副连长。身负重伤的周副连长见我是福来他爸,艰难地握住我的手说,您多好的一个儿子呀,每次打仗他总是冲锋在前。这次战斗一打响,他就举起手中枪,大喊一声:跟我上。第一个冲入敌阵。因上司指挥有误,致使我军伤亡惨重。福来他,他牺牲了。此时,我也倒在血泊里,当面我清醒过来时,战斗已经结束,我挣扎着,艰难地爬到福来的尸体旁,将他穿在外面的军装脱下,藏在我身边,作为永久的纪念。今天,您亲自来了,这件军装自然要交给您。周副连长叙述后,从枕头下拿出军装递到我手里。第二天我便坐飞机回来了。他又点着烟一口一口抽起来。

福来他爸转过身,从卧室拿了一个白布包袱,放在书桌上,慢慢地将包袱解开,露出一件军装。我忙把军装抖开,上面有一个手指大的洞,洞的四周粘满了斑斑血迹。

“福来真的完了。”我的泪水又马上涌出来。晓宇也流泪了。

“福来这一走,我心里全乱了。可怜这孩子只有三岁就来到我家,我和*象宝贝似的看待,比亲儿子还亲。可现在……这简直是一场噩梦。”福来他爸有点说不下去了。“福来不是您亲生的?”我惊得睁大眼睛。福来他爸痛苦的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说:“那是十五年前的一天傍晚,我下班回家,走到一个巷口迎面走来一位陌生人,他身边还有个孩子。陌生人的眼睛往四周瞧瞧,小声问我,要不要孩子,我仔细打量了一下孩子,觉得长得不错,尤其是那双眼睛,滴溜溜的转,挺招人喜爱。当时,我和妻子结婚五年了,一直没有生育。我们想孩子,差点想疯了。我把陌生人和孩子领到家里,妻子见了孩子也很高兴。于是,拿出多年积攒下来的两百块钱将孩子卖下了。”

我看他的眼神甚是伤感,他的每一句话都充满了悲哀,看得了出他与福来是有着很深的感情。“可怜的福来。”我的心在嗦嗦地抖。

风越刮越大,黄叶在刚下过小雨的街面上不由自主地盘旋,有几片被行人踩在泥浆里动弹不得,一张张凄苦的脸。老天如此阴郁,是想给人间播洒更多的败叶和更多的凄凉吧。我的脸也好看不到哪去。福来的牺牲,给了我压根儿想象不到的悲伤。时隔几天,老妈旧病复发,且日益加重,对我来说是雪上加霜,难道这真的是命吗?没有人回答我,唯有玻璃上自己那张不见一丝血色的脸,木木地望着我。头发也被风吹乱了,心里还有一片一片乱糟糟的枯叶在飘零。

我躲在水果摊的雨棚下,忐忑不安地望着对面的向氏诊所。是进去,还是不进去?我犹豫起来:前晌,老妈在那儿看病买药,全是赊账,欠款不下两百。今天,我又找他们借钱送老妈进院治疗,他们会给这个面子吗?

“新子,你站在那儿愣着干嘛,快过来。”晓宇忽然出现在诊所门前。我硬着头皮走过去。然而,街道中间被临时搭起的铁丝栏住,网上挂着“正在施工,禁止通行”的木牌。我只好拐弯从街那边绕。从一家工厂传达室门前经过时,忽然有人喊:“你的信……”

“信?”我的眼睛陡地亮了,身子微微一震。我拿起信看了看,苦笑一下:“不是我的。”

那人一脸不安:“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自从福来走后,我就不愿到学校去了,怕见传达室那老头,不愿看到众人拿到信时那种喜笑顔开的样子,我受不了这种剌激,更不愿让众人再看见自己的失望。但是,我仍然竖着耳朵,希望有人喊我的名字。

“新子,迈不开步呀,婆婆妈*。”晓宇举着一把小纸伞接我来了。她拉我站到伞下,肩并肩*诊所。今天的生意真好。看病的人排起了长龙。几个司药员忙得不亦乐乎,不停地抓药、称药、包药。高先生抬头看我一眼,慈祥地笑了笑说:“孩子,进里面坐。”

我说了声“您忙吧”便跟着晓宇穿过门诊药房径直走进客厅。这里我经常来,却很少注意厅里的摆设。一头摆着红木家具、留声机等,一头摆着一张条桌,上面堆满医药书藉,吓,高先生把过去的岁月都留在这儿了。尤其是墙上挂的那块写着“宁静致远”四字的黑底金字匾,引起我的注意,这字不是出自我老爸之手吗?我近前一看,匾的下端果然写着我爸的名字。那么我爸和高先生是一种什么关系呢?

晓宇好象看穿了我的心思,指着匾说,听我爸说我爸和你爸从小一起长大,一起上学,高中毕业后,你爸进了洋学堂,我爸上了医学高等学堂,他学成归来便办了私人诊所。据说这块匾,是你爸回国后送给我爸的。“啊,原来如此。”我高兴地拉着晓宇的手:“那我们两家是世交啦,难怪你这么关心我。”

“晓宇,客人来了还不泡茶?”大概高太太听到我们的声音,她笑*从里屋走了过来。她让我坐下,然后转身端出一盘水果让我吃。见我身上打湿了,她便拿条干毛巾为我擦头发,抹衣服:“进门观顔色,出门观天色,以后要记住象这样的天气,别忘带雨伞。”她把我当晓宇一样看待了,使我感受到了母爱般的温馨,心里热乎乎的,很想扑在她怀里哭一场。高太太见我这副郁郁寡欢愁眉不展的神态,便轻声问:“孩子,你是不是身上有毛病?”我摇摇头。“你家里发生的一切,我都知道了。我和高先生都很同情你的遭遇。今天来,你一定有什么事找我们,说吧。能办的,一定办。”

我看了高太太一眼,那张眼角挂有鱼尾纹却很青春的脸上流露出真诚、坦率。俄顷,进门时那种紧张情绪荡然无存,想把借钱的事说出来,然而话到嘴边,又打住。

“新子,有什么困难你说呀,我老妈作得了主的。”晓宇在一旁鼓动。于是,我把高先生同意我妈转院,但缺钱支付高昂药费的事吞吞吐吐说了出来。

高太太思忖一下,站起来往前面门诊药房走去。不一会,高先生和高太太一前一后走了进来。高先生身穿白大褂,挂在耳朵上的听诊器还没来得及取下。他用不紧不慢的语气灰谐地说:“刚才夫人向我报告,又经夫人批准……”

高太太瞪了丈夫一眼,打断他的话:“孩子有急事,你还开玩笑?”

“好,我说正经事儿。小新子,鉴于你家当前的处境,你母亲服药欠下的钱,一笔勾销。至于,她转院所需费用大概七百左右,我先给你五百,有困难,再想办法。”

高太太立马打开保险柜,抽出一叠钞票点了点,还差几十块,便对晓宇说:“你把压岁钱拿出来凑个整数。”晓宇连想都没想跑进自己卧室,将钱拿了出来。我说了声“谢谢,”就哽咽了。

我经过一家服装加工厂时,被眼前的情景吸引住了,许多妇女挤在成衣销售部门前,喊的喊,叫的叫,“我买一件,”“我买一身……”一双双手伸往窗口。原来这家厂子打折销售换季女装,因而吸引了大批贪便宜的女顾客。

我过去一看,一位与我妈年纪不相上下,身材差不多的中年妇女在衣镜前试衣。她见我站在她身后便问:“姑娘,你看合适么?”

我伸手摸了摸衣服,说:“布料挺不错,还有这款式、色彩、大小都与您很般配。”她回头向我灿然一笑。

我忽然想起了老妈。这些年,因经济拮据,手中不宽裕,老妈好长时间没卖过新衣了。如今她身上穿的那件夹衣,洗得由青变灰,由灰变白了,而且袖口打了补丁。再说,老妈过两天就要住院,太寒碜,不象样。我摸摸内衣口袋,老妈治病的生命钱不能动;又摸罩衣口袋,我手一抖,哟,光洋,是福来那次送我回家时给的,那些光洋,除为老妈付药费、买营养品等开销外,就剩下这枚了,正好派上用场啦。

我掏出还带着体温的光洋,掂了又掂,仿佛要惦出它的份量,这光洋留下作纪念多好,但我反复一想,情和爱才是最好的纪念,永恒的纪念。不然李清照老奶奶怎么会说:“一个情字了得呢?”我左挑右选,请那位试衣的妇女作参谋,终于挑选了一件兰底条花的大襟衣。老妈穿在身上,眼里定会放出光彩来。

付款后,我拿起衣匆匆出了门。一路上,我不时哼起过时的小曲,真怪,小曲一哼脚下轻松了,步子也快了。这是很久以来,我最舒心的一天,老妈进院的钱有了着落,还给她买了件象样的衣服。嫩肩膀也能担起千斤担。走着,走着,忽然我被人重重的撞了一下,差点摔倒。我这才打量起身边这个人来。他二十多岁年纪,一张长过青春痘留下点点乌斑的长脸,生得粗糙,脸部流露出令人捉摸不透的表情。他用责问的口吻说:“你眼睛长在哪,怎么象头野牛似的胡碰乱撞?”

“明明是你故意撞我,却反说我撞了你?”我不示弱,据理力争。

“你说,我故意撞你,有何证据?”青春痘恶狠狠地责问。

“你说,我撞了你,有何证据?”我重复他一句。

青春痘立即弯下腰,从我脚边拾起一根还未完全熄灭的烟屁股,他捏在手里扬了扬,大声嚷道:“这就是证据。刚才我叼着烟从这边经过,你将我一撞,连烟也撞掉了,大路朝天,各人一边,你强行霸了我这一边,铁证如山,还想抵赖?”说完,他狠狠将烟屁股摔到地上,然后用那细小的三角眼死死地盯着我,决定下一步行动。一时,我瞠目结舌。我渴望能遇到个好心人站出来,主持公道,为我这个弱女子说话。但是街上沉寂的很,仿佛全世界的人都串通好了,铁了心要让我受辱、为难。往常在这种时候,总会有穿黑制服、手执木棒的警察出现,而今天,他们总也不来。

“*!是你故意撞了我吧!”

“故意栽脏,你耍赖!你无耻。”我将能想到的脏话全骂了一遍,我恨自己平时学的脏话太少了。忽然,发现在青春痘背后十米处有个小白脸,在阴阴地笑,漫不经心地望着我。蓦地,我想,这两人肯定是一伙的。一个在前台滋事,一个在幕后指挥,关键时,后台配合前台一起出手。

“你赶快将这烟捡起来,然后恭恭敬敬地送到本少爷手里。”

“要是本小姐不捡呢?”

“那就老老实实的跟我走!”他向我逼近一步,摆出要强行拖我的架式。我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下小白脸,感觉他还在背后阴阴地笑,再看青春痘表情异常凶恶,那张长脸拉得更长,那双三角眼睁得圆鼓鼓的,眼珠子似乎要跳出来。

我心里更加恐惧了。只好忍辱负重地挪动身子弓下腰去捡落在风景树下的烟屁股。当我右手刚刚接近烟屁股时,突然,青春痘用脚踩住我的手背,并伸出魔掌在我屁股上触摸:“多嫩呀!”嘴里发出*。

我又痛又恨。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头撞去,竟把这魔鬼撞出几尺远。我霍地站起来,拔腿就往街对面跑。刚横过马路,一辆大卡车呼地从我身后驶过,真帮了忙,拦隔了魔鬼的视线,我趁机钻入一条胡同。这胡同狭窄、悠长、弯曲,象根鸡肠子。我曾跟老妈来过这里。老妈拎着香蕉苹果,去探望一位久病卧床的老同学,我们母女在这迷宫里转悠了半天,才找到老妈同学的家。此时,身陷囫囹的我,好在记忆力不差,能辨出出口,转了好长一段路,甩掉了尾巴。

我煞住脚,喘了口粗声,心情似乎平静了一些,抬起受伤的右手一看,除大姆指外,其余四个手指都皮开肉绽,淌着血。我从裹老妈衣服的白布上,撕下一块,作简单包扎后,继续往前走。

当我走到胡同出口处的厕所旁,一件料想不到的事又发生了。真是冤家路窄呀,青春痘嘴角叼着一根烟,双手叉腰,凶神恶煞地站在我对面。他身后,仍站着小白脸,小白脸嘴里也叼着烟,还是先前那种漫不经心的神态,我感觉到他仍在阴阴地笑。

我全身力气几乎消耗殆尽,难以与之抗衡。忽然,想起黑白电影故事片中“金蝉脱壳”的片段,瞥了一眼我手中拎的包袱,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立马转身,我旁若无人往旁边的厕所里走,几乎与青春痘擦肩而过,青春痘警惕地问,你去哪。我三步并两步迈进女厕,“哐”的一下将门关上。

青春痘气得直瞪眼,如泥塑的判官傻乎乎地守在厕旁。我将罩衣脱下,解开包袱拿出老*新衣穿上,然后跟着两位解完手的妇女出了门。当青春痘和小白脸醒悟过来时,我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虽然逃出了魔掌,但心里并没有轻松多少,青春痘的凶相,小白脸的狞笑,在我面前闪现。小白脸,似曾相识,啊,我记起来了,这家伙不就是数月前,由媒婆领着来我家相亲,遭我奚落,被我气走的“奶油小生”吗?这家伙心怀不满,伺机报复,想置我于死地呀!好在苍天保佑,使我两次绝处逢生逃过了劫难。

我走到家门口,一点力气也没有,软绵绵地瘫在台阶上。开门的是老妈。老妈见我这副模样子,吓了一跳,她吃力地伸出手想拉我,我连忙摆手,“你走路还要人扶,怎么拉得动我?”

老妈苦笑了一下。莫约过了三分钟,我觉得身上轻松了些,慢慢爬起来。一头扑入老妈怀抱,泣不成声。这时,老妈才注意到了我身上的变化:“你身上怎么穿着老不老,少不少,大不大,小不小的衣?”

“这衣是你的。”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