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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女》第二章 不羞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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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送来断断续续的笑声和说话,静妃有点诧异地从书卷中抬起头来,隔着湖看两个半大孩子的嬉戏,忍不住笑了:“长公主的兴致真好。”

一个捧着一件雪白的披风的丫鬟急匆匆地走过来:“娘娘,珍惜可找你好半天了。你不是说要在杏园坐一坐么,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静妃举起手里的书,带着歉意冲她一笑:“我也不知怎么的,看着看着,就看到这里来了。”

珍惜为她系上披风,嘴里就没听过:“真不知道您这主子是怎么当的,一天里我教训你的时候倒比我教训你的时候多得多。”

静妃细谑地笑着:“若不是我这样的主子,你还能这样你你我我地混说一气?”珍惜是她从家里带来的,从小和她一起长大,两人的亲厚,断不是主仆的关系,倒接近姐妹的情感。

“娘娘看什么呢?”珍惜笑着往湖对岸看了一眼,“那不是长公主么?稍微低下头。”

“那小子是谁啊?”静妃顺从地低了低头。

“哦,那是表演钻火圈的小子。娘娘看我这个结打得好看么?贵妃娘娘今个儿宣了他入宫陪长公主玩。好了,穿好了。”

静妃就那么站在湖边,雪白的披风在风中飘扬,衬得雪白的小脸儿越发的清雅堪怜。

“父皇,父皇……”本来还为着“为什么不留阿锁用晚膳”正和易江垣赌气的易阑珊,一看到易元真走进来,立刻开了口。

易元真把她抱在膝头上坐着:“珊珊今天都做了什么呀?”

“珊珊今天做了很多事情哦。”

“很多是多少啊?”

“恩,城舅舅来看垣娘娘了,我跟城舅舅说,长大了嫁给他,他竟然不同意!”

“哦,我的珊珊也长大了,想着要嫁人了。可是你为什么想和洛阳候成亲呢?”易元真看起来兴致很好。

易阑珊响亮地答道:“因为城舅舅长得好看!”

以易江垣为首,一屋子的人都笑得前仰后合,易元真倒还端着九五之尊的架子,强忍着笑说:“就为了他长得好看?”

“你们都拿我当小孩儿,什么都顺着我,什么都宠着我,可什么都不让我自己做。我想自己吃饭都不行,只有城舅舅不这么对我。”

易元真赞许地点点头:“看来,我的珊珊是真的长大了啊。好吧,以后你自己吃饭,不用人喂了。”

易江垣想开口说话,易元真摆摆手:“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所以什么都别说,好不好?”明明是询问,从他口中说出来便只有笃定的意味。

“可如果长公主……”

“那帐还是要算在你头上。”易元真淡淡地说,“帐不能算在我头上,也不能算在她头上,自然只能算在你头上。”

易阑珊听不出他们的对话里有什么玄妙,易江垣却知道自己的命,这长乐宫里所有人的命,都系在那个小丫头身上。长公主有一点损伤,皇帝就会让她万劫不复。

易元真笑着抚上她的肩膀:“爱妃,天气很冷吗?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在发抖啊?”

“不知羞,不知羞,父皇不知羞……”易阑珊大叫了起来。

易元真饶有兴味地看着她:“我哪里不知羞了?”

“你……你在这么多人面前摸摸垣娘娘,真是不知羞!”

“你今天下午还拉男孩子的手呢!”易元真笑嘻嘻地说,“父皇是老不羞,公主是小不羞。”

易阑珊气鼓鼓地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好啊,你又叫人跟踪我!”

易元真一脸认真:“绝对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的?”

“我无意中经过御花园,看见的。”

“真的?”

“真的。”

易阑珊将信将疑:“那我怎么没看见你?”

“你一开始不也没看见静妃么?”

易阑珊点点头:“哦,都怪御花园设计得九转十八弯的。到处都能藏人。”

易元真看易江垣一眼:“是啊,这御花园设计得九转十八弯的,到处都能藏人。”

易江垣巧笑着问道:“皇上可用了晚膳?要不今天就在我这儿随便吃点?”

易阑珊立刻叫了起来:“父皇留下来和我一起吃嘛。”

是夜。皇帝宿于长乐宫。

易元真半夜醒来,身边是空的。易江垣正站在窗边,一轮明月高高地挂在树梢,易元真含笑道:“做出什么好诗来了?说给朕听听。”

易江垣走到床边坐下,为易元真掖好被子:“臣妾又没有静妃娘娘那样的才学,哪里会做什么诗。”

“看爱妃长夜不眠,月下独立,我还以为你也转了性子,要做学问家呢。”易元真把易江垣揽入怀中:“既不是作诗,那爱妃是……是在月下怀人?”

易江垣一脸忧色:“我是想起父亲的病越发沉重起来,担心……担心他恐怕过不了今年,于是怎么都睡不好。”豆大的眼泪从她的眼眶滑落。

看她一脸梨花带雨的样子,易元真轻轻抚摸着她缎子一样的长发:“真的这么严重?有没有请御医过去瞧?”

“父亲是再好强不过的人,只推说是当年征战疆场的老伤未愈,歇歇就好了,母亲也拗不过他,所以还是吃些调理的老方子。”

“别担心了。明儿我再叫一个御医为他瞧病。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易江垣高兴地翻身下床,叩倒在地上:“垣儿谢皇上大恩。”

“你就是爱小题大做。”易元真对她伸出一只手,“地上凉,快些起来。”

易江垣感恩地拉住易元真的手:“谢皇上。”如果,这是易元真第一次对她伸出手,如果,她还是十六岁,也许她的心里还会有真的感恩吧。

易元真很快睡着了,听着他匀称的呼吸声,易江垣安静地躺在他怀里,一动也不动,思绪飞回到了从前。

八年前。储秀宫。教习女官说皇上等下儿可能会过来看看,命她们列好队候着。这“等下”便是一个时辰。也不知是站得太久了腿麻,还是被人推了一把,站在队首的她狠狠摔在地上。连手腕上的镯子也断了。

背后爆发了一阵幸灾乐祸的笑声,教习女官恼怒地说:“成何体统!成何体统!要是被皇上看见了……”

还真的被皇上看见了。

一只大手伸到她面前,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怎么了?疼吗?”

教习女官与候选的秀女跪成一片,没有人敢抬头,否则她们会看到,被皇上包起来的她,脸上的笑容有多么幸福。

在御辇之中,她交付了自己的初次。

很痛苦,然而,也很欢乐。

欢乐的日子持续了许久。皇上不曾专宠过她,然而,一个月里总有六七天,是在她这里宿下。

毁灭欢乐时光的是她。

那个时候,应该是入宫半年后吧。也许是被幸福冲昏了头,已经连跳几级,晋为垣妃的她,睡在皇上怀里,拨弄着他的长发:“皇上,我给你生个儿子吧。”

皇上漫不经心地答道:“生吧,生吧。你们都想生儿子。”

“那,生了儿子,我能做皇后吗?”

皇上的脸上浮起一层奇异的微笑:“行啊。只有你生了儿子。”

第二天起,皇帝再也不曾宠幸她了。

皇帝还是一个月来七八次长乐宫,然而,再也不曾宠幸过她。

无人的时候,她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却不知道该向谁讨主意,能和谁打商量。

她也曾不顾羞耻,穿上轻薄的纱裙,在桌上回旋翻转,看着她轻盈华丽的舞,皇上温柔地笑着,打个哈欠,便去床上歇息。

她也曾披头散发,跪倒在皇上脚下,求他让自己去冷宫算了,皇上温柔地笑着:“你舍得抛下我,去冷宫那么凄冷的地方?”

她泪流满面地答道:“垣儿只求皇上不要再折磨我。”

皇上什么也没说。第二天长乐宫里来了好多人,说是传旨,她本来以为自己的痛苦到头了,旨意却是说,她的身份又进了一阶,贵妃,离皇后只有一步之遥的贵妃。旨意中还特意提到,为了慰藉贵妃的思亲之情,特许家人亲人时时入宫晋见,无须请圣意。

如是。她入宫八年,做了六年的贵妃,却只有半年曾经承宠。

她已经不再期待什么。她的心已经死了。不过,也许,皇上还是会把皇后之位给她吧。

就像把贵妃之位给她。

那是对她最有力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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