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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离破碎》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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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尖锐之秋第六章 我几乎是破门而入、像子弹一样射进大庆家,出乎我的意料,陈小露不在那里,房间空空荡荡,大庆一人坐在沙发里,眼里含着神秘的笑意,一言不发地打量着我。

大庆——我叫道。

我就是啊!大庆热情地站起来,拉我到沙发边,坐坐坐。

然后给我倒了一杯茶,端到我面前。

大庆——我叫道,人呢?

大庆放声大笑。

怎么了?我问。

**——**——**——大庆绕着我转了起来,这一转,直弄得我眼花缘乱。

到底怎么了?

你也得听我把话说完呀——我’回来吧’是对我媳妇说的,还没轮到你呢!我接你电话时她正问我买完衣服是回来还是我出去跟她一块吃饭——**,**——大庆又一连气说了一百个**,然后他说出那句如同废话的总结性发言:你完全疯了。

门开了,吴莉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一堆在秀水买的便宜货,秀水买的东西很好认,因为总是清一色装在黑色垃圾袋里。

你们到那边说话去,我可要试衣服啦!吴莉兴冲冲地对我们说。

于是,我和大庆来到门厅里。

我对大庆说:那我先走了,回去写提纲去,还差四集没写完呢!

大庆一把拉住我:别别别呀,大老远跑过来。

我走了,再见了。我见势不妙,夺身便要往外冲,大庆却在后面笑了起来;别后悔呀,再见了。

我卡在门缝里停住了:怎么了?

大庆一把拉我进门,说:陈小露她老公走了,一会儿一起到劲松吃饭。

真的?

你都这样了,我再骗你就太不道德了,我是那样的人吗?

我怎么样了?’这样了’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这样了就是你都这样可笑了呗。大庆笑盈盈地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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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吴莉大庆三人打车来到劲松附近的一家涮羊肉馆,叫了羊肉羊尾白菜粉丝冻豆腐这几样每次必叫的东西,然后等着服务员端上来,吴莉穿着她刚买的一件超短裙,那件超短裙有个毛病,就是一走就自动往上卷,这是我们在出门后发现的,为此,吴莉一直小心翼翼地坐在椅子上,不敢乱动,吴莉虽身为外企公司职员,着装却相当大胆,很多连女演员都要犹豫再三才敢穿出门的衣服,吴莉却能轻松自如地随手穿上,走上大街,即使暴露出自身弱点也无所畏惧,超短裙即是一例,吴莉双腿虽长,却不细,而且吴莉的习惯性动作是双手插腰,因此,穿上超短裙后便十分醒目,活像功夫片里的孙二娘,里里外外透出一股横劲儿,仿佛大庆言谈举止稍有不慎便会被她飞起粗腿一脚踢翻的样子,其实实际情况刚好相反,吴莉脾气极好,几乎从不发火。而且大庆一向以怕吴莉为荣,根本不给吴莉任何发火的机会。

我们三个聊着吴莉的着装,等着上东西,片刻之间,建成带着老婆进来了,建成的老婆是真的,领过结婚证,她叫李鲜艳,属虎,原来在歌厅当歌手,建成为把她弄到手着实费了一番功夫。不料两人婚后居然使尽浑身解数也无法生出只男半女,为此建成总是这样谈论这件事:俗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可我是入了虎穴,也不得虎子。然后嘿嘿一笑补充道:我老婆属虎,跟我结婚的时候对我说,建成你以后要是对我不好,我就让你断子绝孙,看来我一定是对她不太好,嘿嘿,嘿嘿。

也有时候,建成谈到他们子虚乌有的下一代时会满怀豪情,一天,建成大醉,当着我们一群人对李鲜艳发出妙语道:老李,咱们要他妈生,就照他*的三个生,全他妈生女儿,老大起名就叫大逼,老二叫二逼,老三就叫小逼。

那我呢?大醉的李鲜艳问道。

你?建成想了想,终于想出名目,你我也给你想好了,就叫老逼。

一句话没把李鲜艳给气死,于是当头一杯扎啤浇在建成脸上。

随便再介绍一下建成,建成在成为骗子之前上过中国外国语学院,学的是英语专业,可当建成用所学英语读过几本诗集之后,便也做起了诗,当时的北京朦胧诗盛极一时,朦胧诗的标准是读不懂才成其为诗,就像你说我说紫线条说这样的句子建成信手拈来,毫不费力便作出百十余首诗歌,从而成为诗人,后来诗人中间时兴自杀,眼见得诗人一个接一个死去,建成心下不禁惶然,深恐一日轮到自己,于是换写小说,成为作家,但作家生活无着,日子难捱,建成只好去作骗子,骗子生涯如履薄冰,十分危险,特别是手铐风波之后,建成更是从中汲取教训,重新做人,于是建成改换门庭,作了编剧,编剧写作辛苦,而且剧本的活儿又少,建成难以忍受等待的痛苦,于是改做演员,建成认为演员什么也不会碰巧了却能挣钱出名,终于开始了他的演艺生涯,先在一个单本剧中饰演一个坏人,后在一集系列剧中饰演大款,最后抄上了连续剧中的一集饰演教师,但好景不长,演过三集戏之后竟戛然而止,一时之间没人再找他去拍戏,于是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被我们称之为三级片演员。

当然,现在的建成早就不可同日而语,已饰演过的角色多如牛毛,三级片的悲惨时代终于成为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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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五个人开始边吃涮羊肉边东拉西扯,我却暗中在等陈小露,为打发时间,我与大庆聊起了我正写的剧本提纲,结果令人大倒胃口,剧本就是那么一种东西,如果你想大倒胃口,就谈论它,百试不爽,简直是万灵药。

大庆写剧本始于八八年,比起我来,他算是一个老编剧,当我开始饶有兴致地写第一个剧本时,大庆已然到了一提剧本就双腿发软,两眼一翻的地步。在大庆眼里,剧本就是那么一摞可供导演拿着四处行骗的废纸。

一般来讲,导演与编剧在剧本上的想法往往是风马牛不相及,编剧每日坐在灯下,冥思苦想,从空白开始,仔细搜索枯肠,从自己那点人生经历中榨取营养,挖空心思地编织故事,然后把写成的东西交给导演,就此完事大吉,而那个剧本到了导演手里,简直可以成为点石成金的魔杖。首先,导演可把故事称为自己的,然后开始从投资人手中骗取拍摄费用,指挥美工采得拍摄的景别,指挥灯光布出导演所需的光线,指挥摄像构出要拍的图像,指挥道具备好情节中所用道具,指挥化妆为演员化好妆容,指挥服装为演员穿好服装,指挥制片主任为他备好饭食,指挥场记记下拍摄条目与时码,还可以指挥专管选演员的副导演为他挑出喜欢的姑娘,指挥现场副导演为他准备一切,拍摄完毕,导演指手划脚的过程还未结束,他得指挥剪接师剪出所需图像,指挥音乐总监找人写出歌词,谱出曲子,指挥配音配好音乐,指挥效果作出动效,指挥字幕员上好字幕,然后急急忙忙跑到报纸、广播、电视台去做宣传,每句话用这种开头:我的电影——我的电视剧——我的这部戏——

如果影片成功,导演会对媒体说:我的这部戏主要想说的是——我抓住了——我发现了,我看到了——我做到了——谢谢大家支持。

如果影片失败,那么导演会说:这部戏没搞好的主要原因是,首先是剧本不行,然后是男女主演戏不好,然后是摄像不会拍,化妆也是胡画一气,灯光不对,美工不会布景,投资人的钱不够,我已尽全力,但一切都无法控制,没办法,下次再来吧——

编剧首先是跟拥有这副嘴脸的人打交道,你说会有什么结果?结果是,所有的编剧都想成为导演。

不仅编剧想,摄像也想,美工也想,演员也想,什么人都想,所有的人都想。

因此可得出结论,编剧与导演的区别根本上是,编剧所做的工作是创作,而导演呢,不用说,是权力。因此,不畏强权的大庆对那些不会写剧本的导演简直是不屑一顾。

大庆喜欢的导演多半是自己编写剧本的,这样,导演便把行使权力的过程改成实现自己想法的过程,这样,导演由一个权力机构转变成创作机构,这样,导演成了艺术家。

上面一番话是谈到剧本时大庆讲给我的,大庆说,别聊剧本,别聊剧本,也别写剧本,尤其是别给他们写剧本,饿死也别写,别给他们逼的机会,如果写剧本,就自己找钱,想办法去拍。

我喜欢听大庆发表这类高论,我说过,大庆不仅会创作,还会思考,这样的人很少。

我认为作为资深编剧,大庆的话很有道理。

我想,也许大庆是个艺术家,他爱艺术甚于爱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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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锅锅底快烧干,羊肉快吃完,我们酒足饭饱时,陈小露才姗姗而来。

她搬了把椅子坐到我旁边,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劳力士手表、钻石戒指、白金耳环,白银手链各就各位,眉毛画过,睫毛涂过,粉底打过,口红上过,香水点过,穿一身整齐的休闲妆,俏丽得无以复加,如同天仙。

我问她:吃过饭了吗?

没有。

我们都快吃完了,你看看再要点什么。

没关系,我无所谓。

别啊别啊,我们等着你!大家异口同声地说。

陈小露看看大家投向她的关心的目光,然后看向我。

我低下头:好情败露,他们都知道了。

大家哄堂大笑。

陈小露翻着眼睛看着大家。

大庆说:周文告诉我,我告诉所有人。

建成说:没关系,我们能理解,我们都是过来人,吃东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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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饭馆出来,我们四下散去,我钻进陈小露已经打着火的汽车,抬头一看陈小露,惊奇地发现她竟面露不悦之色。

怎么了?我问,一边伸手过去,想搂住她。

陈小露推开我:我告诉过你别说别说——你——

我愣住了。

少顷,我问她:为什么?

告诉你别说就别说,你知道——唉——她长叹一声,闭上眼睛,一副无限苦恼的样子,把头靠到靠背上。

那,我先走了,再见。

我拉开车门,走出车外,片刻之间,陈小露的车就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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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过,一见钟情不可靠,性爱更是不着边际,人世间没有任何救命稻草,生活一片死水,除了循规蹈矩地走向死亡以外,人没有任何目的可言,如果有,那也是活下去本身,活下去,活下去,无情地活下去吧。

我走在街上,感到的不仅是莫名其妙,简直就是不知就里。费尽周折,见到陈小露,没想到是这样一个结果,我想抽烟,一摸口袋,烟盒不在了,不仅烟盒不在,而且打火机、钱包等等一切物品全都不翼而飞,于是回到刚才吃饭的那个涮肉馆,涮肉馆内人烟稀少,刚才我们吃饭的那一桌早已收拾干净,我来到服务台问值班的小姐见没见到我的钱包,小姐叫来收拾桌子的服务员,逐一盘问,竟然谁也没有见着,我只好出了涮肉馆,找到一个公用电话,但身上连一分钱也没有,于是再次回到涮肉馆,用那里的公用电话打给大庆,大庆还没到家,于是我只好再次出了涮肉馆,在街上闲荡,荡了不知多久,又翻身回到涮肉馆,不幸的是,涮肉馆已关门,连里面的灯也灭掉了,于是又原路折回,走到公用电话边给大庆打电话,没人接,大庆仍未回家,看来,他是跟吴莉不知跑到哪里去玩了,于是我坐在公用电话亭边的一小块黄色灯光里,等着大庆回家。

在等的过程中,我无聊至极,想抽烟也没有,想喝水也不行,我像是干沙漠中的一只青蛙,我鼓着眼睛,蹲于地上,悲哀莫名,我蹦跳几下,四下逡巡,眼前一片茫然,什么都无法辨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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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大庆的电话打通了,他己回家,得知我的情况,二话不说,叫我等着,挂下电话便直奔我而来,不到半个小时,一辆出租车停在我身边,大庆推开门,下车替我付了电话费,我钻进车里,车子继续开,大庆说:我也正无聊,吴莉和我一起去她家,我在那里除了看电视以外,完全不知该干些什么。

吴莉呢?

一回家就睡了。

我们去哪儿?

去——去吃饭吧。

我们不是刚吃完吗?

我怎么又饿了。

那好,去吃饭吧。

给。

我接过大庆递过来的一个信封,里面是两千块钱。

过两天还你。

不着急,你的手边所有的钱都在钱包里?

是。

有多少?

五千。

真不幸。

大庆拍拍我肩膀,叹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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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大庆坐在东直门内大街边上一个叫金鼎的廉价粤菜馆里,正是半夜十二点,金鼎开始上人,我们点菜的功夫就进来几十个,刹那间,整个饭馆拥挤吵闹不堪,于是,我们迅速吃完结账出来,我跟在大庆背后,绕过几辆在路边等客的出租车,走上马路。

忽然,我觉得大庆有点不对劲,至于不对劲在哪里,一下子说不清,我回想从下午我们见面到晚上这段时间大庆的表现,回想起大庆给我打的那个电话,总之,大庆确实有些地方不同以往,尤其是现在,大庆走在我前面,像个游魂似的,好像完全忘记我正走在他背后,只见他先往西走了一段,中间突然掉头,横过马路,向东走,过了东直门桥,再向农展馆方向一路走下去,中间竞没有与我说上只言片语。

我快走两步,与大庆并排,一拍他的肩膀,大庆哎了一声停住。

什么事?

大庆——我不知如何开口,只得说,我走累了,坐会儿吧。

于是我们便并排坐在马路沿上了。

大庆问我要一支烟,吸了起来。

你困吗?大庆问我。

不困。

陈小露怎么样?

怎么样?不知道。

大庆把眼镜拿下,用T恤衫擦了几下,重新带上,然后前言不搭后语地问我:你没事儿吧?

我站起来,从裤兜里掏出烟盒,抽出两支烟,我和大庆一人一支,分别点燃。

大庆——

啊?

你没事吧?我终于找到问题所在,于是提高声调。

没有啊?大庆扭头看着我。

别开玩笑了——今儿上午咱们通电话,你在电话里说’回来吧’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当时吴莉是在你身边吧?

是啊,怎么了?

我刚刚想起你的声调,那句话是对吴莉说的!

那怎么了?

还嘴硬。我低下头,不想告我就算了。

又瞎猜——大庆用平时开玩笑的口气对我说。不过,语气极不自然,我想,我猜对了。

大庆。

啊?

晚上涮羊肉时为什么话那么少?

净听你讲陈小露了,哪儿插得上嘴?

陈小露来了以后呢?

还不是怕影响你们——

为什么这么晚不回家?

还不是误交损友,给你送钱来——

为什么闷闷不乐?

没有啊?

大庆——

啊?

你和吴莉到底怎么了?

我们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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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那时的我来说,世上还真有那么几件事是确定无疑的,比如:人生是盲目的。宇宙是由两种物质组成——发光的和不发光的。数学比起其它东西来是最简洁的,我是注定要死的等等——其中就包括,大庆和吴莉是无法分手的。

因此,大庆说出的话对我震动极大,无异于让我所相信的有限的那几样东西中又少了一样,我甚至忘记了与陈小露之间的事。

当然,我这么说谁都会一头露水,那么如何讲清这件事呢?

由于我所相信的一件事的历史才是这件事本身这一格言,因此,要想弄清一件事,就得——从头讲起,这当然麻烦之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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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微不足道的所谓人生见识当中,有一件事纯属私人偏好,那就是我的喜好。

不怕有人见笑,下面我竟想谈谈。

本质上,我只喜欢一类人,只对他们具有稍微持久的兴趣,这类人的特点是,他们的生活中总有一个念念不忘的目的,那就是寻找人生的意义,不管这类人是男是女,地位高低,学识深浅,际遇好坏,是死是活,是道德还是非道德,是否具有信念,是否追求真理,也不管他们用何种方式探索,我始终都喜欢这一类人,这类人在世上分布极广,不易辨认,况且大多死去多时,从本质上讲,这类人具有一个共同特征,那就是,他们都是一些失败者,他们对人生意义的寻找方法,往往是老波尔所说的试错法。

大庆不巧被我归入此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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