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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乌》第九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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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一直哗哗的下个不停,下得八大河发了洪水。驻地的解放军和机关里的干部,都扛着锄头什么的抗洪去了。

姑姑已不发货,因山体滑坡,路全断了。

那时,姑姑的身份,是干部,但不是机关干部。因为她们货栈不是机关,县zhèng fǔ也没要求货栈的她们去参加抗洪抢险。可因为发不了货,而主动去做后勤的她们,看到人手不够,也就自觉不自觉的加入到了那抗洪抢险的队伍里去了。

那几天,我还在梦里,姑姑就出了门,很晚才回家。很晚回家的姑姑,不但满身的泥水,jīng神还特别的不好,饭吃得也特别的少,有时还不吃——因劳累,犯胃病了。

我以为姑姑这样,第二天可能不会去抗洪了,可每次的第二天早上,休息了一宿的姑姑,又扛着锄头抢险去了。

那天下午,爱华哥忽然想起了老刘师傅送来的陕西大枣,前两天对那大枣不屑一顾的他,把那大枣拿出来,捧手心里,像看什么宝贝似的把那大枣看了又看,说看这油光水滑、红彤彤的样儿,怕真的可以补血呢。

听老刘师傅说,大枣和糯米煮的稀饭最好。而那时,我家没有糯米,爱华哥便去冯nǎinǎi家借。冯nǎinǎi家也没有,但冯nǎinǎi知道小军家有,便要带爱华哥去借。

小军比我小了许多,所以我们玩不在一块儿。而小军爸,听说也是从部队上下来的。可能下来时没分瓦房给他,他对被分到这茅草盖的临时房有意见,所以,成天板着个脸,我们都很怕他的,这两天腰病发作,正躺床上呢。

听冯nǎinǎi说要带他去小军家借糯米,爱华哥便打了退堂鼓。

可爱华哥回家没几分钟,小军爸却用他的军用口缸,盛了满满一大口缸的紫糯米,弯着腰慢慢的来我们家,说紫糯米煮大枣稀饭补血最好。

爱华哥熬好大枣稀饭,天都黄昏了,可还不见姑姑回来。爱华哥便用口缸盛了稀饭抱怀里,说他去看看。

爱华哥走后,爱民姐我俩便爬后窗的缝纫机上,去看打着爱民姐的小花伞的爱华哥,从水塘边的那条炭渣路过去。

顺便说一下,我们家后窗,到过去人们盖房子挖成的那个大水塘之间,有一块很大的空地。那空地平时没什么用处,也就是我们小娃娃时不时的在那放放自己做的、飞不上几米便会一头撞下来,摔个粉身碎骨的风筝。可到了过年,那空地上便会竖起打秋千的杆子,在那杆子旁边不远处画上线,用来比赛打陀螺。那时的这块空地,就热闹了。

秋千,大人们一般不让我们小娃娃上去,因为荡高了是会出危险的。我们只能站远处,羡慕的看那些身着少数民族服饰的人:“秋千荡到晴空里,好像燕子云里穿”。

而陀螺,不管大人小孩都可以打的。

后来,我家搬到昆明,我看那些个娃娃,用一截一尺多长的棍子,拴一根也是一尺多长的绳子,然后把那酒杯那么大小的陀螺,用手在地上那么一转,便用那拴着的绳子抽那陀螺,让那陀螺在地上转个不停的“打陀螺”,觉得太小儿科了,一点趣味儿都没有。

在澜沧,打陀螺,也是用一截一尺多长的棍子拴上三米多长的麻线。打陀螺前,得来个剪刀、锤子、布,输家得站到四五米开外的地方“放陀螺”,让赢家打——输家放陀螺的位置和赢家打陀螺的位置都是划定好的,不能越线。

“放陀螺”的人先用那三米多长的麻线把陀螺缠绕起来,然后,一只手拿着陀螺,一只手拽着那连接陀螺线的棍子,两手配合,用力一甩、一拉,那陀螺便吱吱的在地上旋转起来。

打陀螺的人,也是一只手拿着已缠上麻线的陀螺,一只手拽着那连接陀螺线的棍子,站在划定的线的两米开外等着。等那边的陀螺放下来后,来个助跑,在跑到被划定的线那儿后,把手中的陀螺狠狠的打出去。那打出的陀螺,因为有线缠绕和拉动,出手后,便会带着哨声,旋转着飞向“放”地上的陀螺。只听“啪”的一声,从打陀螺人的手里飞出去的陀螺,便和“放”五米开外的陀螺撞到了一块儿。这时,就要看“放”的陀螺和“打”的陀螺哪个先躺倒不转。许多的时候,是要比陀螺的重量和力度的——一般情况下,“放”的陀螺会被“打”的陀螺一下子打得轱辘辘滚一边或老远去。而有的时候,“放”的陀螺质量重,反而把那“打”的陀螺撞飞了。我见过陀螺打得最好的,是那年全县陀螺比赛时,从上允来的那个小伙子。他那陀螺真个叫“稳、准、狠”,打得是飞沙走石的。他的陀螺有我姑父留下来的,部队上用的军用口缸那么粗,是紫檀木做的。许多陀螺,被他的陀螺击中后,像被秋风扫过的落叶,稀里哗啦乱翻,或者变成了几大瓣烧柴,没变成几大瓣,只是轱辘辘滚老远的算好的了。有一个从募乃来,长得像鲁智深似的壮汉,他那陀螺也打得好极了,也是风生水起的。他那陀螺也是紫檀木的,只是比上允来的小伙子的小了一号,有飘逸杯那么粗。最后决赛时,轮到募乃来的壮汉先打。那壮汉紧紧的盯着上允小伙儿手里的陀螺,那眼睛像要喷火似的。当上允来的小伙子“放”了陀螺后,只见他起步、助跑、咬牙切齿,“呼”的一声把那陀螺打了出去。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啪”的一声炸响,那壮汉打出去,带着哨音,击中了上允那小伙陀螺的陀螺却不知跑哪儿去了。而上允那小伙的陀螺,还在那呼呼的转得欢呢。就在大伙儿纳闷的当儿,从看比赛的人群里,炸出了一声吓人的尖叫:“啊,老黄的脚被陀螺打断了!”

原来,那壮汉的陀螺打中上允那小伙的陀螺后,被弹飞到了十米开外的人群里,把那老黄的小腿给打折了。

哎,想想,你如果在现场,那种紧张刺激,你用什么语言也形容不出来……

我看着爱华哥走过空地、水塘和水塘旁的糕点厂,消失在雨雾中的糕点厂那排房子的拐角处。

这时,我看到了我以前从没再见过的景象:我的眼睛好像戴上了有sè玻璃眼镜,那雨雾中的水塘、树木、厂房、天空,仿佛都被罩上了一层薄薄的、紫sè的纱幔,漂亮极了!

看着那美丽的景致,我就想像爱华哥那样,融入到那美丽的薄雾里去。

“姐,我们也去找姑姑。”我对爱民姐说道。

爱民姐说爱华哥要我们守家的。

我说守什么,谁也不会来偷稀饭吃。

爱民姐想了想,从缝纫机上爬下来,去找伞,可找了一会儿,只找到了一顶破草帽,然后又看了看门外,有点勉强的说:“走嘛。”

一顶草帽两个人戴不了,我和爱民姐便相互拉拉扯扯的,把那破草帽顶到我两挤一块儿的头上。

我们还没到八大河,就看到爱华哥拎着伞站河埂上,定定的看着那些正与洪水搏斗的人们。

我把那破草帽让给爱民姐,向爱华哥跑去。

爱华哥看到我后什么也没说。

“哥,彩虹!”爱民姐过来后,指着八大河的上游说道。

“外婆说那是龙,不能指。”爱华哥打了下爱民姐的手道。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感受到什么叫洪灾、什么叫洪水肆掠:平时温顺的八大河,这时浊浪滔天,那夹杂着树木杂草的水流不断的冲击着河对岸已快收割的黄灿灿的千亩稻田。

昨晚听姑姑说,因为几天的大雨,八大河的上游山体滑坡,淌下来了许多的树木,把八大河上通往内地的公路桥洞给堵死了,洪水便漫上了公路,冲毁了许多的稻田,如果不尽快疏通桥洞,桥被冲毁的话,那损失可就大了。所以,当兵的晚上都在抢险。现在,我看到抢险的人群里,好像当兵的最多,看他们那干劲,劳累好像离他们还远着呢。

我在那雨雾中默默打桩、传递抢险物资、搬运沙袋的人群里找了半天,也没看到姑姑的身影,便问爱华哥。

“在那杆红旗下面。”

顺着爱华哥手指的方向,我看到姑姑站在齐腰深的水里,与站成排的其他人一起,用沙袋传递沙石给河对面的人。

那时,不知怎么的,在我的眼里,先前那紫sè的纱幔,变成了玫瑰sè的暮霭,我觉得那时的八大河,云蒸霞蔚、烟波飘渺,美极了——默默抢险的人群、猎猎飞舞的红旗、奔腾不息的水流,像极了电影里美丽的画面。

我正发呆,就听人们欢呼起来——最后一棵桩打完,最后几条沙袋也要填下去了。

看大人们那样,爱华哥我们也欢呼雀跃起来。

可不一会儿,人们却又惊叫起来——为了打桩、筑堤,人们在八大河的上游,就着被洪水冲那堆一块儿的“河淌柴”,建了堵拦水坝,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到不了抢险现场,只能站河的西岸观望的原因。因为人们在上游建的那个临时水坝把水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从我们的脚下,新挖出的临时导流渠流过;另一部分从姑姑他们抢险的主干道那儿流过。在他们和我们之间便形成了一座不高的江心岛。现在,听到人们的欢呼,上游守临时水坝的人便把上游的水坝给拆了。而这时还有几名解放军战士站水里做加固工作,上游的“河淌柴”顺水下来,把一个毫无准备的小战士给裹走了。

“我妈!”

忽然,爱华哥惊叫道。他把手里的伞和抱怀里装稀饭的口缸丢草地上便冲下了河堤。然后毫不犹豫的冲进因主河道的水坝拆了,水流已小了许多,我们所站河堤下的导流渠里。

原来,看到那小战士被水冲走的姑姑,下意识的伸手用她上岸时捡的树枝去档那小战士,小战士没挡住,可她的树枝却被那夹裹着小战士下去的“河淌柴”挂住了,那树枝把她也就带进了河里,如不是下游的王小马眼疾手快,用锄头勾住,姑姑也及时的松开了捏着树枝的手,抓住了王小马的锄头,她也就随那“河淌柴”顺流而去了。

看爱华哥趟过河去,我也激动的跑下河堤,要去救姑姑。

我高估了自己,我才冲进水里,便被那水给冲翻了,紧接着,那浑浊的河水,便不管三七二十一的灌进了我的嘴里,我的头便“轰”的一声,大了。头昏脑胀的我,便在那水里做起了垂死挣扎。

等人们把一只手紧紧抱着我,另一只手死死抱住一棵“河淌柴”的爱华哥和我救起来,我才知道,爱民姐为了救我,已被洪水给冲走了。

天慢慢黑了下来,人们点起了火把,顺河向下游去找那被洪水冲走的小战士和爱民姐。

姑姑紧紧的把我抱在怀里,深一脚、浅一脚的跟着人们向八大河下游找下去。

当人们走到八大河下游,看到从热水塘那边流过来的小河的水和从澜沧冶炼厂那边的河里流过来的水交汇到一块儿,变成了滔滔的激流,被称之为南朗河的河水在两山之间奔腾而去时,都站住了——八大河的水就够汹涌澎湃的了,何况,八大河的地势还比较开阔。而到了八大河的下游,不但是三条河交汇到了一块儿,那地势也由开阔变得狭窄,从两山之间穿过的河水,便“滔滔”的了。先前,听八大河的水声就够响亮的,现在,已不是“响亮”,而是“咆哮”了。

看样儿,被洪水冲走的人活着的希望可能没了。

县领导和部队领导让大家回去,他们派几个jīng干的战士顺南朗河找下去。

人们都陆续的散了去,姑姑还抱着我坐在三条河交汇的河边,静静的看着那奔腾不息的南朗河河水,直到东方发白。

“喂,你们母子几人,怎么天不亮就坐这儿?有事么?”

问话的,就是那天在热水塘的吊桥上把大黑狗吓跑,救了我和爱民姐的那个穿工作服的人。那人推了辆自行车,还说先前他过去时就看到我们了。看姑姑没理他,便转身走了。走时又回头对姑姑说,有什么事,还是回家多想想,这两娃娃还小呢,别冻着、伤着娃娃。并指了我说,看这娃娃的脸,都烧红了。

听了那人的话,先前没感到冷的我,忽然觉得特别的冷,好像都冷到骨头里去了。我不由把身子使劲的贴紧了姑姑,头也拼命的往姑姑的怀里钻。

那人走后,姑姑叹了口气,摸了摸我的脸,然后拍了拍紧紧依偎着她的爱华哥的手,有气无力的说我们回去吧。

抱着我站起来的姑姑,可能是伤心过度,抑或是饿坏了,才站起身,又摇摇晃晃的倒了下去。

先前的那人,可能怕姑姑想不开跳河,并没走远。看到姑姑跌倒后,推着自行车跑了过来。

“饿,加上劳累过度。”等那人用自行车把姑姑和我送到医院,大夫看了后说道。

姑姑打完点滴,想起付医药费。医生说那人已付了——他以为那人和我们是一家子。

姑姑叹了口气,说爱华哥不懂事,怎么能让人家付钱。

后来,我听爱华哥说,这事,让他内疚了好一阵子。

爱民姐和那小战士终究没能找到。姑姑也没要求组织上继续找下去。她的意思,后来我渐渐的明白了:姑父牺牲后埋在了边境线上,部队的领导曾说要把姑父给运回来,可姑姑没答应,她也不去看埋姑父的地方。因为,她要把姑父离开家时的音容笑貌留在心底。而现在,没看到爱民姐,不知是死是活,她也不愿再找,就当爱民姐被冲到什么美丽的地方,快乐的生活去了。

姑姑打完点滴便好了,而身体羸弱的我,却病了许多天,天天都发烧。等我病好,爱华哥已帮我报了名、注了册。

在我发烧,混混噩噩的rì子里,我天天有做不完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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