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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两匹骏马奋蹄扬鬃,沿官道一路不停地向前奔驰。 无弹出广告文本小说站马背上,各有一名身披轻甲的骑兵,策马扬鞭的同时,不忘四下张望,每逢山高林密`处,总会jǐng惕地多瞧上几眼,似乎生怕那些地方藏有什么。

越过一个山口,原本群山夹峙的狭隘地形,慢慢变得开阔起来。骑兵愈发加快速度,过不多久,随着一声驾叱,双双停下。停在了一座驿站的门外。

驿站的两扇大门紧紧关闭,里面静悄悄的不闻半点声息。两名骑兵翻身下马,其中一人上前敲门。随着门后传来的阵阵空旷回响,很快夹杂了一声人的回应:“来了,来了,稍等。”

开门的是个半老头儿。半启的门隙中,乌白相间的枯发用布条束得紧紧,下颏飘着几绺山羊胡子,干树皮般爬满皱纹的面上,风霜中透出几分硬朗,虽然眯缝着眼睛,眼中闪烁的jīng光可见人还jīng神得很。

他一见那两名骑兵,登时显得极为亲热,笑着招呼:“哟,原来是军中兄弟。快快请进。”

大门完全拉开了,两名骑兵牵马入内。绕过影墙,迎面是片平整宽广的院场,大堂与院门遥遥相对。那半老头儿腿脚有点跛,边在前面一瘸一拐地引路,边跟二人搭话:“二位老弟行sè匆匆,是赶往北边去吧?不知办的什么差,可有小老儿帮得上忙的地方?”

一名骑兵不答反问:“你是这里的管事?”

半老头儿笑答:“正是,正是。小老儿姜巩,也是从军中出来,二位老弟若不嫌气,就喊我老姜。这驿站眼下由我照管,大家自己人,有事尽管开口。”

他从怀里掏出张纸抖开,那两名骑兵看了看,果然是有军部证明因伤退伍的老兵,神sè间便亲近了许多,也亮明火牌道:“老姜,我部正押送一批军需物资赶往前线,大队随后就到,今晚要在这里留宿,劳烦你接待一下。”

老姜道:“有多少弟兄?”

那骑兵道:“连民夫在内,共两百多人。”

老姜一口应承,立即放声自大堂唤出了十来个小伙,当着两名骑兵的面,吩咐他们尽快备好热水、草料之类。

这些小伙大的二十出头,小的才十四、星棱。

黑压压的房子传出数声悲呼,旋即又蹿出三条人影,有高有矮。

一把苍老的声音喝道:“回来,你们不是对手……”

可已经晚了。犹如平地卷起一阵旋风,周旋抢在三人尚未形成合围前,掠至体形最矮那人身边,利剑像黑暗中迸出的火花,一剑洞穿那人心脏。剑锋上的血珠不及滴落,又晃到另一人前面。那人举刀便刺,眼前却忽然失去目标,紧跟着背心一凉,胸口露出了小截剑尖。周旋推着此人身体急撞向最后一人,剑如长蛇出洞,将这个有点愣神的家伙穿成一串。

眨眼功夫,三条人命,一气呵成。

房中悲呼更甚:“不……”

窗门齐开,人影闪动。走廊上,天井中,包括老姜在内,驿站剩下的人一一现身。

这时,冯坤派来那三名军官也赶到了周旋身后。

周旋视线投向老姜,冷冷发问:“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老姜不答,盯住周旋,对那些少年徐徐道:“你们去杀那三条狗腿子,我来领教领教‘飞翎剑’的剑术!”

周旋眼瞳收缩,道:“原来你知道周某。不知阁下尊姓大名,是哪路豪杰?”

老姜嘿嘿笑道:“贱名不足挂齿,过来动手罢!”

他站到天井中间,手里拄着根黑黝黝的拐杖,往地面青砖重重一顿,发出金石碰击声。

周旋稍作思索,武林中使用铁拐的不多,印象里没这号人。急于回去支援冯坤,不再多说,徐步迈进天井。

那三名军官跟着周旋走出几步,给老姜同伙从两侧插进分隔开来。老姜同伙原有十二名,死了四名,剩下这些人个个满脸仇恨,也不打话,直接动起了手。三名军官老于战仗,之前见周旋杀得不费吹灰之力,以为容易应付。谁知交上手后才发觉,这八人年纪虽然不大,身手却好得不比他们差多少,竟被死死压制住。

周旋走到了老姜面前。老姜夹起双眼,望去仍旧一副苍老衰朽的样子,但身上有股气势正不断提升。

他不丁不八的站着,周围的灰尘落叶无风自动,仿佛受无形的气场摧迫,向外扩散。

周旋从中感到一种带着血腥气息的杀意。

不曾经过千万人血战,九死一生的磨砺,不会形成这种凝若实质的杀气。

周旋原本怀疑此人乃江湖草莽,现在才相信,他确是出身军中。

莫非他是蒙元派来的细作?或者是张士诚、陈友谅军中余孽?

周旋来不及多想,老姜出手了。

铁拐嗡的作响,怒龙般飙起,径直捅向周旋胸膛,来势简捷明了,没有丝毫花巧,胜在速度奇快,内劲直透拐身,拐尖罡气外放,锐不可挡。

周旋目光一凝:这是枪法!手中剑紧靠胸前竖起,与此同时侧身斜让,铁拐擦着他的剑刺过,磨出串串火花。

趁铁拐走空,周旋剑势陡变,贴着铁拐斜往上挑,锋芒所指认准了老姜咽喉。

老姜急忙仰起下巴,身体后倾,抬高铁拐用杖端锁住剑路。叮的一声,剑尖受阻,老姜连连退后,步伐略显踉跄,就在周旋挺剑飞身欺近时,突的矮身下矬,手握铁拐盘旋横扫,劲风激得地面沙土飞荡。

周旋被逼腾空跃起。那铁拐随之急翘,蛟龙出海般紧咬周旋身影而去,刹那间杖影重重,分不清刺出了几下,完全封死周旋下坠的空间。

人悬在空中,眼看无法闪避。周旋口中断喝,挥剑力劈,破开杖影命中拐身,借力向后掠开。

瘸了一条腿的老姜,动起来比四条腿的豹子还快,周旋脚才着地,他已经追上,举起拐杖狠狠打落。杖风虎吼,当周旋险之又险地躲过,坚实的青砖地底硬是砸出了个大洞。

这老头得势不饶人,抡着铁拐疯魔也似缠住周旋,大开大阖,纵横来去,罡气随铁拐越舞越盛,天井中无论何物挨着便碎。周旋有若惊涛骇浪中的一叶轻舟,看似随时都有覆灭的可能。

但尽管老姜攻得凶猛,屡屡总差那么一点,始终未能伤着周旋分毫。周旋有“飞翎剑”之称,剑术怎样先不说,单是那灵动飘忽的身法,无愧“飞翎”二字。

周旋面sè沉静,如果只瞧眼神,会让人错觉激战中的是另一个人。锐利的目光牢牢锁住老姜,那神气如同瞧向猎物的猎人。

单打独斗不比千军万马作战,有时并非单靠凶猛就行的。

周旋在等。既然无法尽快解决战斗,就耐心等待对手露出破绽。

老姜毕竟老了,即使功力悉敌,尚且老拳怕少壮,更何况他的武功在老姜之上?

狂暴的铁拐势如疾雨骤风,老姜须发皆张,衰迈老态尽为刚烈神情掩盖,配合威猛无俦的杖法,直似是位厮杀疆场的老将。然而不知不觉,他的额头上悄悄沁满了汗珠,铁拐威势不减,可收发之际已不及初时圆转如意。

换了别人或许看不出什么,周旋却知机会到了。

他猱身疾进,恰于铁拐攻出旧势方尽新势未生的一霎,欺至老姜身侧,剑光幻灭,一道剑气恍如白虹贯rì,人随即惊鸿一掠般飘走,头也不回地向三名军官那边行去。

老姜僵立当场,铁拐锒铛落地,数息之间,躯体大量血液涌现,颓然跌倒。

由始至终,周旋只动用过一次剑气。真正的杀着,一次足够。

三名军官跟老姜那八名同伙杀得难解难分,八个年轻气盛的少年,活像一群恶狼围着三头老虎团团乱转。三名军官浑身挂彩,左支右绌,狼猾不堪,而那八名少年同样没讨到太大好处,其中一个被砍断左臂,只是悍不畏死,草草包扎红着眼继续围攻。

老姜落败身亡,在场的还无人发觉。周旋不动声sè靠近,夜sè里神出鬼没,绕着那八名少年一剑一个,没多费一丝力气。

那些少年最小的才十四、:“除掉。”

周旋急怒交加,道:“飞絮,你要想清楚!皇上所作所为虽然不完全符合教义,但目的并无二致,都是为国为民着想。你劫走军饷,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也与我教当初起事的誓愿背道而驰!”

刘富城和郭德华一个怒骂“放屁!”一个高喝:“叛徒受死!”同时展动身形冲向周旋。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周旋心知再无转圜可能,顿足重重叹息,朝飞絮深深瞥上一眼,无奈地掉头远遁……

二、押解回京

弯弯曲曲的巷子,不知何处才是尽头。从入口望去,浅绿深翠绣满青苔的砖墙,岁月时光磨出了凹痕的石板路,散发着幽深的气息。

巷内很静,尽管巷外就是吵杂的闹市,声浪传入巷子不远,似乎便被悄悄吞没了。

步入这条深巷,会不会连人也同样吞没掉?

周旋站在巷口,踌躇着,迟迟没有举步。

军饷被劫已经是三天前的事了。三天里,他被光明右使郭德华、护教法王刘富城穷追不舍,直到昨rì,才好不容易摆脱掉二人。

此时的他早换上了平民装束,头上戴一顶遮阳斗笠,肩上负着只小包袱,剑依然悬挂在腰间。一眼望去是个行走江湖的人,又瞧不出确切身份。

这里是一座县城,虽然不大,不过有个锦衣卫设立的秘密联络处。尽管明知丢了军饷,回去决不会有好果子吃,他还是来了。

将近晌午,空气闷焗,晒到身上的阳光十分火辣,但周旋心中却满是寒意。

回到锦衣卫后,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多年来,他饱受倾轧排挤,如今有了这么好的机会,恐怕不少人等着要将他置于死地吧?倒不是他跟同僚之间有何深仇大恨,只是不幸遭到皇帝疑忌,打入另册而已。

争权夺利的事放到哪里都不会少,世上向来不乏落井下石的人。

也许一走了之,能够保住xìng命,可这种不负责任的行径,他实在做不出。那样即使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回想起军饷被劫那晚,跟飞絮等人见面的情景,周旋内心仍不禁阵阵苦涩。

那天晚上如果将飞絮擒住,事情多半不至于坏到这步田地。然而谁叫他偏偏在那种情形下,碰到这个昔rì的恋人呢?两人本来早应该一起双宿双飞的,后来闹得形同陌路,并非哪个变了心的缘故,只能说造化弄人……

当年各路义军举事反元,背后差不多均有一只大手在推动着,那就是明教。

倘若少了明教密谋策划,鼓动号召,以及信奉明尊的教徒前赴后继,舍生忘死向鞑子发难,反元大业会不会如火如荼展开,还真的很难说。

在当今天子朱元璋称帝前,明教上下众志成城,以光复神州,打造一个光明世界为己任。不料自小明王韩林儿突然不知所踪,统率三军的朱元璋掌握大权,教内开始出现了裂痕。部分教徒怀疑小明王为朱元璋所害,由于查无实据,加上朱元璋雄才大略,战功卓著,深得将士们拥戴,不得不隐忍下来。待到朱元璋登上了帝位,虽说以“明”为国号,用的却是儒家礼法建朝立国,终于导致教内完全分裂。

劫走军饷那些人,正是对朱元璋心怀不满的教徒。圣女飞絮则是他们重新拥立的首领。

周旋从军时恰值年少,满腔热血的他深受明教宗旨鼓舞,入教后历经一番际遇磨砺,竟然成为年纪最轻的一位护教法王。教中两派分道扬镳,他选择了追随朱元璋。平心而论,究竟有几分认可朱元璋的做法,怕是连自己都不清楚。他不愿看见大好形势因内哄横生波折,乃至前功尽弃,于国于民着想,站到朱元璋一边更为有利,这一念头则确是出自本心。

他从来没忘记过自己是个明教徒,也不认为朱元璋已经背叛了明教,双方仅仅意见不合罢了。对教中故友举起屠刀,他无论如何办不到。那晚要是早知老姜几个的身份,出手肯定不会那么狠。

朱元璋对他慢慢失去了信任。说不清是猜忌之心rì重,还是看出他对飞絮等人顾念旧情?

这些都不重要了。飞絮他们这回下了狠手,劫走前线数十万大军的军饷,他身为监军,难逃罪责,返回锦衣卫纯粹打算报个信,让朝廷尽快采取行动,此外不敢抱任何奢望……

在巷口静立片刻,周旋终究迈出了脚步。渐行渐深,几达巷尾,一扇黑漆紧闭的门前,再次止步。

笃!笃!笃!敲门声,于沉寂的巷内响起,或长或短,反复数次。那扇门吱嘎回应,缓缓打开。

门后站着的,似是个屠狗杀猪的市井之徒,袒胸露膊,腆着个滚圆健实的肚腩,一溜黑毛自胸口爬到肚脐,瞪着那双跟门神有得比的凶晴,满脸疑惑。

周旋亮出了锦衣卫官身的牌子,那人顿时变得恭敬起来,躬身让周旋入内,关上门后边在前面引路,边道:“不知是哪位大人驾临?”

周旋摘下斗笠,道:“胡屠夫,是我。”

那叫“胡屠夫”的人一怔,道:“是……是周大人,周大人怎地来了?”

周旋答了句:“进去再说。”

穿过前庭小院,周旋随胡屠夫去到厅屋。两名汉子正坐在椅子上闲聊,见到周旋,均现出意外之sè。

胡屠夫眼珠子一转,道:“周大人稍待,我去禀报林长官,请他前来拜见。”不等周旋答应,便匆匆去了。

那两名汉子神sè古怪地站起上前行礼。周旋认得他们,一个叫陶杰伦,长得瘦干jīng实,又被喊作陶石猴。另一个叫周哲,因练铁顶功脑壳像打翻的油瓶,又被呼为周和尚。当下跟他们敷衍了几句。

没隔多久,胡屠夫陪同这里的长官返回厅中。胡屠夫本名胡俊杰,“屠夫”二字不用说也是绰号。而那长官只是一名小旗,级别远比周旋低,负责这一带的事务,全名林彦斌,同样有个绰号叫林大嘴,一张脸倒有半张让嘴霸占掉。

林大嘴目光闪闪,打量周旋一眼,这才抱拳躬身道:“卑职参见周大人。”

周旋抬手示意免礼,沉吟着,道:“林大嘴,事情紧急,我就不说废话了。我奉命监押一批军饷开往前线,三天前在附近途中,不幸中了逆贼飞絮等人的埋伏,自统兵将领冯坤以下皆力战身亡,军饷落入逆贼手里。这次来,是向朝廷报知此事,并设法尽快采取措施,将军饷夺回。”

林大嘴几个听后满脸惊讶,相互间偷偷交换了个眼sè。

周旋沉声道:“现在你等暂且归我指挥。林大嘴,你速速派人回京向镇抚大人请示。同时差人通报周边府衙驻军,要他们封锁各处关隘通道,搜捕可疑人等,千万不能让逆贼带着军饷顺利转移。一旦发现逆贼踪迹,军饷不难失而复得!”

林大嘴像没听到一样,不见任何反应。

周旋眉毛一挑,道:“林大嘴,你可有异议?”

林大嘴叹了口气,从袖子里取出一筒纸卷,托在掌上道:“镇抚司有令:百户周旋,随军监押军饷,其间如有擅离职守,失却军饷之事发生,见之者可立将其拿下,押解回京,若敢反抗,格杀勿论。”

他将卷子递至周旋面前,道:“周大人,你自己看看。”

周旋心往下一沉。他早就察觉林大嘴等人态度异常,正暗自起疑,万万没想到,镇抚司竟下达有这样一道命令!接过那张手令迅速扫了一眼,上面白纸黑字,印章齐全,果然与林大嘴所讲一模一样。

镇抚司什么时候有了未卜先知的本事,料到他会擅离职守,甚至失却军饷?

他每一次任务后面,会不会皆有一道差不多的命令,发到各地锦衣卫手中?

这恐怕才是唯一说得过去的解释。

一时之间,周旋不知是愤怒,是悲哀。

锦衣卫前身乃朱元璋的亲兵御用拱卫司,负责朱元璋的安全事宜。朱元璋威权rì盛,锦衣卫渐渐与军队脱钩,成为监视纠察臣民的dú lì机构。这些年来,行事越来越yīn狠毒辣,或迎合上意,对大臣构织罗陷,或邀功请赏,随意捏造罪证诬害无辜。周旋对此颇为反感,不愿同流合污。如今那些个同僚,居然卑劣到了用这种手段对付自己人,简直成了一头胡乱咬人的疯狗,哪里还剩半分当初为君分忧,为国靖宇的本意?

他木立半晌,将手令还给林大嘴,道:“林旗官,你待如何?”

林大嘴显得很是为难,道:“周大人,上命难违,我等不敢用强,还请大人配合,一同返回京城。”

周旋道:“饷银被劫的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林大嘴迟疑道:“上面对这个没作交代,想来不归我们管……”

见周旋面sè一沉,他忙改口道:“但大人所言极是,属下会照大人意思立即命人去办。”

周旋点头道:“那样最好。”

他转头望向门外庭院,自嘲地一笑,淡淡道:“你们放心,我会跟你们回京城的……如果想走,就不会来了。”

这话令林大嘴几个暗暗松了一口气。

林大嘴他们也仅仅是松一口气而已。

虽然周旋答应了随他们回京,但押解途中可会突然变卦,真是件只有天知道的事。他们不可能完全放得下心。

说是“押解”,连他们都觉得有点抬举自己了。与名震天下的周旋相比,他们几个充其量不过是群鱼儿虾毛,倘若周旋决意离开,即便全搭上小命也未必拦得住。先缴了周旋武器,戴上镣铐?这种激怒周旋的举动想想可以,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

林大嘴手底下有十名力士,平时分派周边各地执行任务,据点剩下的人不多。按镇抚司下达指令时的态度,就算林大嘴将手下全部召回,一起看押周旋返京,那也合乎上意。可他既要依照周旋意思安排人手报信,又生怕人多了惹得周旋不快,盘算了一下,干脆连他在内,共四个跟周旋见过面的人得了。就指望周旋说话算话,别难为他们。

林大嘴心知镇抚司要缉拿周旋,这件事充满蹊跷,不敢拖延。第二天四人便与周旋一道,起程前往京城。

一路南行,途中晓行夜宿,速度不算慢也不算快。林大嘴几个算是做足了恭顺样子,处处皆以周旋为先。落在旁人眼中,只道是。

林大嘴抹了把汗,望望rì头,犹豫一下道:“大人,去喝碗茶,歇歇再走,可好?”

周旋兜转马头,领着四人奔向茶寮一侧。茶寮周围颇为开阔平坦,茵茵绿草似铺了层软毯,合着几棵大树参差成荫,在这大热天里倍显清凉怡人。

脸上剑眉刀眼,鼻直口方,尽管体形高大魁梧,给人的印象反而jīng干灵活。

三人手下的镖师、趟子手也全部是些青壮汉子,箭衣短打,jīng神抖擞。

从镖局的人身上显然看不出有何异常,周旋更多打量那雇主。最后发现那雇主分明不懂武功,只衣着华贵一点,是个平常人。

周旋不动声sè,既然不清楚那易容的同僚意图何在,权当没见到好了。

茶寮恢复了先前的热闹。锦衣卫的官威能震慑一般百姓,江湖汉子天生一股不屈血xìng,尚不足以叫他们噤若寒蝉。

古道沿着山壁延伸入山中更深处。盘踞峭立的山头陡坡,荒草莽林葳蕤丛生。茶寮内爽朗的说笑声这头传出,那头又若有若无地荡了回来。一切无不衬托出山间独具的幽谧。

周旋手里那碗茶不知不觉快要喝完了。忽地,他的耳根微微抖动,视线有意无意地转向前路。

隔了一会,“江东三蛟”似乎也听见什么,相继收住话头,朝他们的来路望去。

角落里那易容老者这时站起身来,嘎哑着嗓子说了句:“结账。”

没等茶寮那对夫妇答应,他便抛下几枚铜钱,提起包袱迳自往外走。

成连杰皱眉道:“伙计们,起风了。风向不明,cāo家伙候着。”

林大嘴几个至此才听出点动静。陶石猴奇道:“是支马队?怕有二、三十骑。”

“江东三蛟”的手下得了口令,纷纷拿起武器抢去护住镖车。刚列好队形,路那边的马蹄声已十分明显,速度非常快,显是放开了缰绳纵马飞驰。

那易容老者受行动起来的镖师和趟子手阻挡,被迫停了停。周旋瞧在眼里,不禁又添几分疑惑。待易容老者顺畅走出茶寮,奔腾的马队已叱咤临近,扬起的灰尘中影影绰绰。众人辩认清楚,镖局的人暗暗松了口气,林大嘴几个则喜动颜sè。

周和尚笑道:“是自己人!”

来的人马约二十乘左右,居然同样是一队锦衣卫。

一声厉喝遥遥传至:“站住,谁也不许走!”却是当先一名军官见有人离开,发话制止。

易容老者本来走得不快,听后犹豫着,终究收住脚步。

风沙滚滚,卷袭而至,那队锦衣卫须臾冲到茶寮前面,分作三股散开,分别堵住大路两端,抄入茶寮后面,防止有人逃离。

这等阵势,令镖局的人再度略感紧张,放低的兵器又不觉举起。开茶寮的夫妇俩则吓得抱作一团,簌簌发抖。

带队军官高声道:“锦衣卫追捕逃犯,排查可疑人等。尔等是守法良民,就好生配合。若不遵号令,胆敢冒犯官威,一律视作逆贼处置!”

他用手里的马鞭一指“蛟龙镖局”众人,道:“放下你们的武器,回去坐着,事情一了,自会放行。”

“江东三蛟”当然不会跟官府对抗,但身为老江湖,也不会让人三言两语便缴了械。

成连杰道:“收起家伙,都回店里坐着。官爷不许动,谁都不许乱动,听明白了吗?”

镖局众人齐应了声“是”,将武器收起,随身带回座位。带队官军见他们竟然阳奉yīn违,正要作sè,成连杰拱手笑道:“在下‘蛟龙镖局’总镖头成连杰,见过大人。大人尽请放心,在下等皆是奉公守法的良家子弟,定会好好配合大人办案。”

那带队军官想来听说过“江东三蛟”的名声,有了个台阶下,不好做得太过份,以免另生枝节,遂点了点头算是默许了。

“蛟龙镖局”上下陆续回到原位,易容老者同样被驱赶回茶寮内。带队军官勒马缓辔,慢慢踱近茶寮。他早已发现周旋、林大嘴等人,最初尚有点意外,此时一边行来,一边凝视周旋,举起弯折的马鞭轻轻摩擦下巴,眼神透出莫测深意。

周旋淡淡地收回视线,继续喝茶。

带队那名军官叫元秋生,四十多岁年纪,面孔粗疠如同风沙打磨过的岩石,目光凌厉充满杀气。或者说匪气。

多年前,此人曾是一名啸聚绿林的大盗,绰号“剥皮阎罗”,杀人越货之余,最喜活生生地把人皮剥下。乱世中能入他眼的自然以富人官绅居多,因此反搏得“替天行道,绿林好汉”的美誉。后来投身锦衣卫,没几年官职火箭烟花般噌噌直升。

他擅使鬼头大刀,武艺高强。不过之所以升得那么快,全靠着够心狠手辣,懂逢迎上意。如今人前必腰挂绣chūn刀,身穿飞鱼服,从头到脚休想找出一块不是锦衣卫的地方。

绣chūn刀乃锦衣卫的制式武器,轻巧狭长,刀柄可容双手掌握,刀脊笔直伸去,至刀尖处略微弯起,厚背薄刃的刀身近乎长剑,刀锋勾出一道平缓划过的弧线,将到尽头势急紧束,使刀形呈秀眉chūn芽状,锐利无比。锦衣卫通常佩带这件兵器,一方面彰显身份,另一方面确实便于携带和近身搏杀。

当然并非所有锦衣卫都用绣chūn刀。一些高手各练就独门武器,刀再好也不趁手。像周旋使惯了剑的,一直没换过。

而飞鱼服是等级比麒麟服更高的朝服。不过锦衣卫高层穿朝服行使职权,原是今上特赐以示恩渥,未必与品秩相关。元秋生和周旋一样是个百户,那身飞鱼服表明他更受器重罢了。

周旋不是个倨傲的人,此刻却毫不掩饰面上的冷漠,别说起身见礼,招呼都懒得打。

对于不怀好意者,他向来不假以辞sè。恰巧元秋生属其中一个。

林大嘴、胡屠夫、周和尚、陶石猴四个站起了,作势就想抢出去参见元秋生。四人眉开眼笑,自踏上行程,周旋像一块压在他们身上的大石,天天提心吊胆,元秋生等人的出现无形中帮他们将压力分担开去,怎能不喜?

未等四人迈出脚步,便给元秋生冷冷的声音迎头打住。元秋生瞪眼道:“坐好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没点分寸!”四人心内打了个突,很快明白元秋生眼中深意,乖乖坐回原处,学周旋那样继续喝茶。

元秋生目光转动,自茶寮内诸人脸上一一扫过,摆摆马鞭道:“仔细盘查。”

就有数名锦衣卫下了马进入茶寮,手里各拿一张画卷,对茶寮里的人逐一检视,看有无化装,并盘问籍贯身份,是否见过画上所绘那中年男子。

“蛟龙镖局”的人俱坐得较为靠外,那几名锦衣卫先从他们开始,检查时毫不客气,拿手在他们脸上掀来捏去,好些镖师、趟子手差点忍不住翻脸动手,被成连杰喝止。

不一会轮到了“江东三蛟”中的甄龙,那锦衣卫依然如故,甄龙不等他的手伸到脸上,一把抓住。

那锦衣卫瞪眼道:“怎么?想造反?”

他嘴里说着话,手上发力一挣。谁知甄龙的手如同铁钳也似,不但没挣脱,反被捏得骨头格格作响。

那锦衣卫脸sè大变,甄龙鼻中轻哼,掌力外吐,将他推开数步,道:“官爷,适可而止,莫欺人太甚!”

那锦衣卫恼羞成怒,铮的拔出刀来,这一下惹得“蛟龙镖局”自成连杰以下同时站起,均是怒目而视。

茶寮外的元秋生一皱眉,道:“别动不动就拔刀,正事要紧。”

那锦衣卫自能听出这话是在训斥自己,悻悻然收刀入鞘。

“蛟龙镖局”的人见状,怒气平息了些,重新落座。那几名锦衣卫继续盘查,这回稍有收敛,不像先前那般盛气凌人了。

茶寮内坐得最靠里的,是易容老者以及身为主人的那对夫妇。三人畏手缩脚,都是一副胆小怕事的样子。

在“蛟龙镖局”的人险些和锦衣卫酿成冲突那一刻,一直低着头,却用眼角偷偷察看场上变化的易容老者,目光突地一闪,流露出种有所决断的狠sè。

当一名锦衣卫来到易容老者跟前,正要开始查问,蓦然间,易容老者戟指疾点,指尖弹跳处,转瞬封住那锦衣卫身上数处要穴。

那锦衣卫登时动弹不得,惊叫道:“你……”

一个“你”字来不及完整吐出,易容老者长身而起,伸手扣住他喉咙,把人胁持挡在身前,快步向后退去。

在他身后是一堵板壁,纹sè泛黄的木板将茶寮间隔成两部分,后面那部分是供人起居、放置物什的房间。房间后,有一片靠近林子的空地,此时已被锦衣卫把守住。

背靠板壁,避免腹背受敌。易容老者显然打的这个主意。

这一幕发生得太快了,其他锦衣卫尚未回过意来,易容老者早已挟着那名锦衣卫退到板壁前。不少锦衣卫见状,跳下马往里冲,拔刀声响成一片。

元秋生喝道:“稳住,慌什么?”

那些锦衣卫闻言放慢手脚,朝易容老者层层逼近,把所有出路堵住。

易容老者,刀快,拳猛;拳狠,刀准。半把刀和铁拳交错而出,大开大合,有进无退,能在他的刀下、拳下力敌不退的人,锦衣卫里尚无一个。

三人自恃武艺了得,专挑锦衣卫的军官下手,那些军官往往也是锦衣卫当中身手最好的,然而即便如此,三人手底下鲜少有谁支撑满百招以上。

这批锦衣卫里以元秋生的武功最高。直到他截住成连杰,成连杰才碰到旗鼓相当的对手。不过整个战局并没因此发生多大改变。李子丹、甄龙实力不在成连杰之下,锦衣卫须用更多人手方能遏制二人势头。如此一来,“蛟龙镖局”就发挥出人数上的优势了。

元秋生不愧出身绿林,交起手来愈斗愈狠,打到后来状若疯虎,一把绣chūn刀在他掌中攻多守少,直似要以命搏命一般。难得成连杰同样是个坚韧xìng子,打法虽灵活多变,不拘泥一时得失,却绝无丝毫忌惮退避的念头。

算来元秋生先吃上点亏,他过去惯使鬼头大刀,改用绣chūn刀后,对招数影响不大,出刀的力度便有所欠缺了,仗着多年绿林生涯积累下的搏杀经验,不至于落在下风。

刀光纵横,链影翻飞,二人斗得难分难解,皆到了有我无敌、有敌无我的境界。

元秋生是个武林高手,可显而易见,他不是一个出sè的军队将领。带来的一干手下渐渐陷入险境,兀自酣斗恋战,未曾察觉。当然,成连杰委实太强,大概有不敢分心以免走神的缘故。

战斗中将官不退,属下决不能先退。否则事后军法处置,遭罪的不只是自己一人。众锦衣卫明知境况不妙,仍然悍不畏死地拼杀着。直到一名锦衣卫忍不住狂叫:“大人,大人,再不撤,弟兄们全撂在这里啦!”

凄厉的叫声刺入元秋生耳膜,元秋生一愕,眼角余光瞥过,发觉周围站着的手下竟然不剩几个,“蛟龙镖局”正以多欺少分割围杀。

元秋生惊怒交集,身手顿时受到影响,被成连杰行险欺近,刁手如毒蛇的死亡之吻,穿过绣chūn刀瞬间袭至喉咙。元秋生大骇,赶紧仰身后倾,扭开头颈躲避。

成连杰粗糙的手指划过,带起一蓬血花,迅速收回。元秋生急退数步,锁骨部位血如泉涌,缺损了大片皮肉。

元秋生冷汗直冒,心间再无战意,捂住伤口转身朝大路飞奔,忍痛喊道:“撤,走一个算一个!”

场中剩余的锦衣卫马上尝试四散突围。

成连杰轻功本非长项,更没想到元秋生会抛弃手下独自逃生,一时间来不及追上。

眼看元秋生数下起落,蹿到茶寮外的马匹附近,一旦让他上了马,不可能拦得下来了。

茶寮内忽地飞出一道人影,元秋生这头刚翻身上马,那道人影同时凌空掠至,白虹般的剑光映着rì照划下,身法剑技一气呵成。

元秋生惊觉之下怒道:“你……”

他yù举刀挡格,可来者对时机实在拿捏得太好,根本不给半点机会。

“你”字尚在他口中逗留,剑光早已从他颈间滑开。

那道人影落在一侧,元秋生所有动作停顿,隔了一会儿,喉间“喀”的微微响动,硕大的人头竟于脖子上掉下,无头的尸体鲜血狂喷。

赶过来的成连杰将一切看在眼里,望向那道人影时,不禁神sè凝重。

他抱起拳沉声道:“这位长官,官家的事我等原不想参与,如今无辜受到连累,为求自保不得不行此险着。既然长官你已出手诛杀此獠,想必不会跟他一路,将来是朋友是路人,请明言相告。”

那道人影不用说,自然就是周旋。

周旋脸sè苍白,抬头望天,迟迟不肯开口。

成连杰也不急,耐心等着。

打斗声最终平息下去了。李子丹、甄龙率领镖师、趟子手向这边靠近。

成连杰回头望去,自己这方尽管获胜,付出的代价不小,除了他们三兄弟,活下来的不足十人。

他内心沉重,嗓音沙哑地问道:“收拾干净了?”

李子丹点头道:“大哥放心,一个都没放过。”

众人的视线聚集到周旋身上,许多人眼中带着愤恨。

甄龙寒声道:“大哥,这人……”

成连杰摇摇头,犹豫着道:“是朋友。”

周旋发出一声长叹,扫视众人,缓缓道:“你们今后必须消失,有多远走多远,我不希望再看见你们任何一个人。”

甄龙勃然大怒,道:“你算什么东西!”

他大步上前,刀声破风,半截残刀比刀声更快,砍向周旋。

周旋面容如一汪死水,手中剑忽似晃动了一下,仔细看依旧反握着藏在背后。

甄龙像是碰到什么震惊之极的事,收刀急往后退。

“蛟龙镖局”的其他镖师、趟子手懵然未觉有何古怪,成连杰、李子丹二人却是脸sè大变,焦急地瞧向甄龙颈部。

甄龙锁骨之间的小窝处,此时居然多了一颗小红点,没有流血,甚至没有肿起,仿佛用颜料轻轻点出那般。

成连杰、李子丹二人倒吸一口凉气,面面相觑,李子丹不由道:“好快的剑!”

甄龙伸手摸了摸,先是惊疑不定,继而怒容满面,喝道:“再来。”

刀一挺,又要上前。

成连杰道:“三弟,住手。”

甄龙转头怒目道:“大哥,我不怕他。刚才是我轻敌了,差点失手。这次要他好看。”

成连杰挥了挥手,示意他不必多说,冲周旋拱手道:“多谢手下留情。”

周旋淡淡道:“我说的话,是为了你们好。你们可以不听,他rì有何后果,我不敢说。除非……你们有把握将我留下。”

甄龙也冷静下来,脸上多少仍有不服之sè,但紧紧闭上了嘴。

成连杰思索半晌,道:“好,如你所愿。”

他掉头而去。对这个答复,李子丹、甄龙等人显得不太情愿,不过仍然随他去了。

望着他们的背影,周旋喃喃道:“我倒羡慕你们啊,可以说走就走……”

他遥望天际,满怀落寞,继续自语:“我想走也走不了啊。有些事情,不想做,不能不做。即使做了,不知道是对是错。天下苍生……也罢,且留给天下苍生评说吧。”

(未完无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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