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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国雪》13第四章 出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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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出仕(下)

出了听香楼,柳承启牵过两匹马来。 其一纯黑,其一深棕栗色,都是鬃毛油亮的骏马。那匹黑马见了人,更撅起蹄子,喷了长长一气鼻息,神态甚为倨傲。柳回雪接过缰绳:“你我就这样大摇大摆地上门拜访,恐怕会惹律先生不快。——他可是素以清贫为乐的。”即使身居三公之首的高位,也还是粗布衣衫清茶淡饭,就连宅邸也修成宽敞敞冷清清的模样。而柳承启借来的这两匹马都价值千金,律先生看见了应该不会太高兴。

柳承启抬眼望望天色:“难道还走着去不成?”

柳回雪笑:“我可不曾这么说过。”

到了律府附近,柳承启便问,是不是要下马走完最后这段路。柳回雪却答道:“骑马就骑了,何必到这时候再遮遮掩掩?”一甩鞭子,反而走得更快了些。转眼就到了红漆的大宅门前。

律府里头听说极为寒碜,外面看来倒是一样的高门大院。

来应门的下人也是一派倨傲,双手笼在袖子里不说,连正眼都不肯望向他们。柳承启恭恭敬敬地说明来意,却换来了一番冷言冷语:“昨夜里方才去了左相那边,现在又来这里,你当我们律府是什么?”那下人一番诘问过后,又转向柳回雪:“我只当白川柳公子盛名在外,原来也不过如此。东宫殿下不过昏睡几日,柳公子就忙着另寻靠山。”

这么不客气的当面指责,柳回雪还是第一次听。

这边还没回应,那边柳承启已出言反驳:“我昨晚上——”话没出口,袖子就被柳回雪狠狠扯了一下。目光偏转过去,见他轻轻摇了摇头,意思是你跟他解释也解释不清。而且清者自清,很多事,根本就没有必要解释。

柳回雪只是淡淡地道:“想必律先生不知我也来了,劳烦你先去通报一声。”

那下人冷哼了一声,但还是转身去了,过不多会,回来开了门:“律先生有请。”一张脸自然是更臭了。

进了律府,果然可看出律先生的随性而为。一丈来高的围墙里头,只零零散散地布着几处矮屋,院子里尽是大片大片的荒土,偶尔有些新芽冒出头来,看着却不像芳草花树,而是野草。律先生本人更是穿着一身破旧短衣迎出来,若是再扛上一把锄头,便活脱脱像极了刚刚在田间劳作归来的老农。

律先生见了柳回雪,哈哈一笑:“这时候来找我喝酒,还嫌太早。”

倒不提方才下人怠慢他们一事。

柳承启却不能不提。虽然昨日柳回雪就说过他不可能同时讨好东宫和贵妃两方,他也深以为然,但却想不到今天会吃闭门羹。于是想着在谈及正事以前先把立场的问题说明白。“律先生,昨日我虽去了相府——”却被他身旁的人递来个眼色打断了。柳回雪微笑着接过他的话:“门外的事情,是做给外人看的。”所以既然昨天左相国让他进了门,今天律先生就不该再放他进来。不然传到其他人耳朵里,就显得律府就失了矜持。这不过是个面子问题。然后柳回雪借自己的名声找了个台阶,律先生也就顺着下来。“如今我们既已进了府上,门外的事就不必再提。”

转过一念,柳承启也明白了:“正是如此。”

两人跟着律先生进了主屋,又是一愣。原来屋里也像足了清贫农家,屋檐低矮,门窗漏风,四下里更是空荡荡的,除了一桌一床,一柄挂在石灰墙上的长剑、半坛开了泥封的酒,再无多余的摆设。甚至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

律先生看出柳回雪面有难色,一副鄙夷神情:“白川柳见识得多,自然看不上我这处陋室。”

柳回雪回过神来,淡然笑笑:“说不吃惊,那是假的。只是没能掩饰好在下心里的想法,倒让先生见笑了。”

这话其实意有所指。但凡住在白川京城里的,即使是一介布衣,也是有宅有地有家业的,穷成这个样子,只有律先生一人。而律先生也不是真的穷困潦倒,只是刻意为之。一时间倾向于东宫的臣属尽皆效仿,和左相那边的堂皇富贵相反,律先生这一边,装穷反而成了风潮。常服故意弄上几个补丁、饭桌上故意端来一盆水煮白菜不说,就连经过律府门前,也不敢坐轿或者骑马,生怕自己“耀武扬威”的劣迹传进当今帝师的耳朵里。也幸好他们只能效仿律先生的清贫,他的浪荡行迹,却效仿不来。——毕竟能在一夜烂醉以后,还能保持清醒处理政务的,除律先生以外不做第二人想。

就算自己跟定了东宫,东宫一党的这副矫饰做派,柳回雪也看不惯。

“先生淡泊随性,乐享清贫,在下打心底里佩服。只是在下虽年少失沽,家境倒一直过得去,今天乍见到先生的府邸里竟然是这般光景,难免……”掩着口抱歉地笑了笑,“难免万分惊讶。”柳回雪沉默了一会,故意又问,“先生,难道别人初次到府上,都不像我一般吃惊么?”

律先生自然知他是明知故问。

吃惊当然是吃惊的。但哪个不是立时收敛了讶然的表情,反而忙不迭地赞叹他身居高位却一贫如洗、两袖清风,当真是高风亮节。然后争相效仿。

如柳回雪这般,明明白白说出“惊讶”二字,确实少见。

捋了一把白胡子:“如你这般吃惊的,也只有太子殿下了。”

柳回雪了然地颔首:“正是这个理。太子殿下对律先生,不需要刻意讨好。”

“哦?”律先生饶有兴趣,“那你呢?为什么也不来刻意讨好?”

柳回雪一笑,昂然答道:“我站在东宫一边,对先生来说,就已经是最好的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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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柳承启,若律先生真的因为他昨天去了相府,就把他拒之门外,日后想必会后悔。

——柳回雪如是说。

因着这话,律先生才给足了柳承启面子。不想柳承启又是个直来直去的,甚至比柳回雪更加直白:“律先生,天色已不早了,为了不打扰您入夜后载歌以酒的雅兴,我就开门见山地问您一句。——七年前,以‘闰月’毒杀六岁小公子、武安公等人的案子,是您主使的么?”

整间屋舍都安静下来。

风从总也关不严的窗子吹进来,“吱呀吱呀”的响动愈发嘈杂。

律先生拈着白须沉吟许久:“你这话,是替谁问的?”

见他又要搬出“你是贵妃一党还是东宫一党”这种无果的问题,柳承启抢先拿话堵住了他,“今日,武安公之子也在这里。”

律先生望一眼静静站在一旁的柳回雪。沉默了片刻,视线又回到柳承启身上:“难道说,你是替白川柳问的?”

“并非如此。”柳承启答道,“我只是以为……当着白川柳的面,先生应该不会再坚持说,是武安公心狠手辣地毒死了年幼的小公子,然后又以同一种毒药自尽。”所以,他才执意拉上柳回雪,一同前来拜访。

他以为,一旦自己提出要重查七年前的“闰月”一案,为武安公翻案,柳回雪必然是第一个支持的。

然而,到了这个时候,柳回雪却仍然垂着眼睛,像是对他这个突兀的问题既不意外,也不关心。就像……无论律先生怎么回答,他只打算听,却不打算说话。更不打算反驳任何答案。

感觉不到他想要得知真相的迫切心情。

柳承启也困惑了。于是他又重复一遍:“我不是替谁问的。我只是……想得知真相。案子既然落到我的头上,我就不希望看到有人为此无辜而死。先是无辜的人被夺走性命,然后是无辜的人被冤成了凶犯。如此草草结案,于我,无法接受。”

律先生听着这番话,只觉得耳熟。却又记不起曾在哪里听过。

沉吟片刻,意味深长地岔开话题:“知道得太多,是件很危险的事。什么都不知道,却推想得太深远,则是更危险的事。”

柳承启答:“知道太多事的人,如无用,可以杀之。若有用,则可以收作心腹。晚生自信,自己并不是无用之人。”富贵从来险中求。像他这样无根基的年轻官员,若不敢大着胆子一搏,就注定数十年碌碌无为。如今一桩大案交到他手里,正是千载难逢的时机。“至于无凭无据的推想……若猜对了,那就与知道事实无异。——先生,我可是猜中了事实?”

“你猜对了。”

律先生并没迟疑太久,就给出了明确的答案。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你猜对了,柳承启。七年前的闰月案,确是由太子少师律昭文主使。而亲手落毒的,不是别人,正是当今的东宫殿下。若非那一次的试炼,他也不能如今日一般自信果决、杀伐独断。如此,又如何呢?律先生继续追问他:“你打算怎么做?是要凭你道听途说来的一面之词把七年前的案子翻个底朝天,还是想借势把今次的案子也推到我的头上?”

“怎么会是一面之词……”柳承启下意识地反问。

但是,看到柳回雪的神情,后面的半句话就堵在了喉咙里。

柳回雪仍是垂眼看着黄土地面,眉眼间淡淡的。

进了律府里面,就不再提门外的事。等出了府,自然也不再提这里的事。——柳回雪不久前才说过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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