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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满三春》失望(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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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掌柜私下打听,被墨君刺伤的楚狄赫人,仿佛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砚君低声说,不愿让角落里的囚犯听见。“陈掌柜想从中说和,在那之前,只好委屈你们。”

金舜英听说墨君伤了要人,母子俩还不知道要被关多久,忍不住哭起来。墨君手足无措,拾筷子夹起一片肉,送到金舜英嘴边,怯怯地说:“娘……吃点东西。”金舜英边哽咽边嚼,眼泪和肉一起吞下去。砚君想要安慰她,可是心里并没有底,向墨君温柔道:“你乖乖的,要忍耐,别惹你娘伤心。”

禁卒在外门催促,景初好言商量了两三次。砚君不便久拖令景初为难,等金舜英和墨君吃完了饭菜,她收拾提盒出来。

景初见她睫毛上泪珠未干,被冷风一吹,闪动着薄冰的微光。他安慰道:“今日暂且将就,晚上我去拜访新任的大人,探探他的口风。”砚君拭泪,小声说:“我见里面还有别人——他们妇孺和别人困在一处,怎能让人放心。大新的狱令,竟容许这种情况?”

景初摇头说:“我问过。听说近来抓了许多妙高山人,大牢快要满员。这里还算是好的。”

“什么……山人?”砚君闻所未闻。

“北方一个民间的团伙。”景初说给砚君,也说给囚房中的金舜英听,“他们说人世满布疮痍,唯有妙高山上的世界才圆满,因此信徒自称妙高山人,立志要在人世重现妙高山的光景。前朝未亡时,他们扶危助困,民间口碑颇好,前朝还褒奖过。可是前朝一亡,他们开始宣扬妙高山上只有永恒的东西,人世的王权不能永恒,说明王权不属于妙高山。既然王权的存在根本是个骗局,那么天下就不该有帝王。从此开始胡言乱语,有点像陈胜吴广那一套,却又说唯有教权才能永恒,又说他们自己也是永恒的。”

他话音不响亮,但囚房附近寂静无声,他的声音清清楚楚传到金舜英耳中。

“再往后愈发混乱,妙高山人分成了两派。一派说天下无君,哪里有官去管,他们就杀到哪里,先把官杀了,再把那地方占了建立教坛,逼令所有人皈依他们。另一派说要建立妙高山的世界,必须把不向往妙高山的人清除,因此到处暗杀。反正无论哪一派,是见官也杀、见民也杀。连他们教里的小孩子,手刃百姓时也没有丝毫的罪恶感,反以为荣。”

砚君听了毛骨悚然。景初慢慢地拄着拐站向前走,一心二用,话音由此慢下来,叹息道:“说句公允的话,前朝诸多弊病,元氏也不是神人龙种。可好歹有君胜于无君,威慑犹在民间,总会去管祸事。前朝一亡,什么妖孽都冒出来。从前所谓的良民,只是太平时的良民。遇到三天两头的变故,不知道有多少人被逆势逼得走上邪路、恶路,在乱世中推波助澜再不回头。待到下一位定鼎天下的帝皇出现,苍生早就历经数不清的浩劫,不知有几人能活到那时候。”他拐杖滑了一下,身子趔趄,砚君急忙伸手搀住。

两人对视一眼,砚君自觉冒失,忙说:“珍荣,你扶好陈掌柜。”珍荣微微笑着扶住景初,又想今日家门遭难,实在不应该笑。

砚君小声问:“本地抓了那么多的妙高山人,难道查大人是他们杀的?”

“但愿不是。”景初叹息,“万一真是他们,可不仅仅是行凶杀官那么简单了。十天半月之内,他们必定要杀掉全城大小官员,趁群龙无首、百姓恐慌时带教众前来攻打。”

砚君听了心惊肉跳,转移话题道:“今晚拜访县官大人,请携我同去——我是苏家人,求情这种事,总不能让别人去委曲求全,我自己旁观。”景初专心一意地走路,点头说:“可以。”

景初的拐杖声消失在耳畔,金舜英知道他们已经走远,又忍不住啜泣。墨君一声不吭拿衣袖抹她的眼泪。西洋和尚长长地叹口气,说:“你儿子真是孝顺的好孩子。”

金舜英道:“好什么?孝敬也是他,闯祸也是他。”墨君深深垂着头,跟着啜泣起来,“都怪我不好。娘,县官大人要杀头,让他杀我的头好了。”“胡说八道!”金舜英疾斥罢,母子两人相拥哭起来。

西洋和尚被他们哭声扰得长吁短叹,咳嗽一声,“我有个法子,能帮你们母子平安无事。但我需要你们也帮我一个忙。”

金舜英忙不迭点头。西洋和尚说:“我先讲我的要求,你看成不成。你们母子出去之后,烦劳转告陈景初,有个西洋僧被抓住。西洋僧本来是要去海兰尼塔,可惜被一点小罪过困在此地。若他能小事化无,尽快送我出城,我保证他祖传的镯子免去当铺里几进几出的磨难,从此再不易主。”

金舜英仔细琢磨,说:“这有何难?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西洋和尚摇头,“你若能一句话解决,是你的本事。倘若他不为所动,你肯多费口舌吗?”金舜英许诺道:“你帮我们母子,我必定知恩图报,说到陈景初动容为止。”

西洋和尚伸出一手,金舜英便与他击掌为誓。西洋和尚说:“昨天晚上,我听见高墙外有人唱小调。虽然故意唱得像醉酒的人乱嚷,但我走南闯北,知道那是妙高山人的暗号。牢里有人同他的歌声相和对答,大致是说后天晚上要劫牢营救。今夜、明夜他们还会来,以歌交换讯息,诉说计划是否有变。你明日一早,向县官大人举报,换个将功赎罪。他若不信,让他自己派人来听,是否如你所说。”

金舜英想这主意倒是不坏,但仍有所迟疑,“你自己怎么不肯讲出去?”

西洋和尚说:“我不像你们母子。我自己走出去,还是无亲无故无钱,出不了城,连个过冬的地方也没有。必须要陈景初送我出去,我才能及早离开这倒霉地方。”

金舜英略微能体会他的苦楚,轻声问:“如能成功,你便是我们母子的恩人。我还没有请教你的名字。”

“葛鹤慢。”

“听起来像是我们这里的人名。”

鹤慢笑道:“是我入乡随俗,依音调起的名。原本的名字说出来,你未必听懂。”金舜英又问:“倘若我举发了妙高山人,他们会不会向我寻仇?”

鹤慢反问:“你信不信妙高山的那套鬼话?”金舜英使劲摇头。鹤慢耸肩,说:“那你在他们看来就是仇人,举发不举发,有什么差别?万一他们过半个月攻打过来,左右是死。”

“那些人,真会屠城?他们的妙高山上应该也有神明,竟容得他们犯这种恶业?”

“你看是恶业,他们看是善行。”鹤慢说,“我在大庚地界上,亲眼见过他们攻打一个县城。大庚天王原本看中他们团结一致,人数众多,若能收编,是一支气势汹汹的大军。但大庚天王要做世间独一无二、超越一切神明的人,断不允许世上还有别种信仰。我们一家为这缘故被他杀光,妙高山人却不买他的帐。他们信念坚定,不知恐惧为何物——人不知畏,是件荒唐而可怕的事。他们凭借那股执念,拼掉大庚天王一支又一支部队,越发嚣张。大庚天王最后出动大军,几乎把他们屠灭,最后剩下的一些……”

鹤慢嘿嘿地冷笑,“最后剩下的一些,大约是大庚天王故意留下来的活口——他把他们送到了另外三位天王的地盘上。名为驱逐、流放,其实打的是什么主意,也不必说破了。”

他越是说下去,金舜英的神情越是萎顿。昏暗冰冷的囚牢里,她产生模糊的幻觉,苏家幽深的廊庑里清凉的气息、后花园的蛐蛐鸣叫、雨后湖水泛起的气味……触觉、听觉、嗅觉搅乱她的感知,她恍惚不知置身何处,却希望自己是在苏家。她曾经觉得廊庑太阴森,讨厌蛐蛐的叫声,厌恶湖水的腐气,但那里没有楚狄赫人,没有妙高山人。

她阖眼抱紧墨君,想要睡一会儿。墨君微凉的额头贴在她脸颊上,让她想起了落在她脸上的、夜深人静时的月光。她曾经满腹牢骚,无法入睡,坐在窗边诅咒高高在上的月亮。但她情愿和那时的自己交换,那时她的烦恼是多么微不足道。

耳边响起了尖细的歌声,金舜英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是来自幻境里,还是高墙外。鹤慢推她,她却不知道是自己的身体在晃动,还是整个世界在动摇。

“你发烧了!”鹤慢紧张地说。金舜英猛然清醒:她可不能病倒。

“谁在唱歌?”

“我说过的人。”

金舜英咬紧牙关仔细听,果然,囚房中有人以歌声相和。“他们在唱什么?”

鹤慢模拟了几个词,“这是大庚方言‘不变’,这是‘明天晚上’,这是‘起事’。”金舜英的脑子不肯让她好好地集中精神,她紧攥拳头,指甲刺痛手心。疼痛帮她牢牢地记住了鹤慢反复讲的三个词。墙外歌声骤停,她也精疲力竭地昏过去。

<!-- 作者有话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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