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将至，各处都掌起了暗红色的灯笼，雪依旧没有停。

宴席还是吃了，苏先生命人将凉了的菜撤下去，换上一桌新鲜的热菜，又叫人抬了酒窖里上好的烈酒，分装出来，每人面前派了一壶。席间四个女子都只吃面前的三两个菜，十分拘束。今日的气氛，实在叫人生不出什么胃口。苏先生吃得也并不多，反而多喝了几杯热酒，莫大夫鲜少沾酒，今日却也陪他饮了小半杯。

酒席的时间并不长，各人看苏先生心情不好，都不敢多留，一一放了筷子等先生发话撤席，苏先生也早就想散席，他此刻全然无心在这宴席上，满脑子想的都是她，他的玖久。

“今日这宴席，本是为了庆祝柳陌得了二皇子的垂青，过几日想必二皇子就会向我要人，柳陌，你这几日且收拾停当，等着进宫。”

苏先生说完，大家才了然今日这顿酒席的用意，三个女子纷纷向四小姐柳陌贺喜，也不敢多寒暄，草草祝贺了几句，便纷纷求退。

苏先生也不留，只等他们都走完了，又顾自斟酌了几杯，才起身对莫大夫道，“听说左相又参了我的本？”

莫大夫也起身来，望向窗外的骤雪寒风，淡淡的开口，“这一次是为了虞国遗孤的事。”

苏先生的面容并没有因为腹中的热酒显出酒色，反而愈发的清冷，挑眉淡笑，“这个老狐狸，消息倒是很灵通。”

“先生今夜可是要回京？”

“明日回。”

莫大夫跟在苏先生后面，走出内院，又道，“明日早朝我会奏请女皇，准许七皇子随我出征边战。”

苏先生点头表示默许，并没有停下脚步，步履轻盈的踏过满地白雪，留下的脚印却浅得几乎看不清。莫大夫也是习武之人，内力轻功均是京中数一数二，他的脚印却仍深出一寸。

出了外门，苏先生的目光迫切的扫过面前的皑皑白雪，却并不见罚站的慕容玖久，只见门侧一个矮小的雪人，一动不动的立在风雪中。他只当是哪个顽皮的丫头堆的，并不曾想见那是什么。

莫大夫随后跟了出来，也望见了门侧的雪人，眼底闪过一片惊异之色，微张了唇，愣了一刻才向那袭素白的背影道，“先生，罚不得了，她身上还有伤。”

苏先生这才反应过来，这里是会堂，哪个丫头有胆子敢在会堂门口堆雪人？

一阵钻心的疼痛撕裂了他灼烧的胃，转头吩咐道，“你先回去。”然后顾自走向那个雪人。

慕容玖久的意识已经有些涣散，红色的灯笼亮起昏暗的灯光，浮在飞雪漫天的夜空，此刻她仿佛是重新回到了五岁那场车祸现场，眼前又出现了那张明媚到光华夺目的俊容，只是那俊容上并没有灿若繁星的笑，深锁的眉心满是深重的疼惜。

“傻丫头……”

听见这一声熟悉的嗔言，慕容玖久被冰雪冻得将死的心忽然复苏过来，口中含混不清的喊出那个滚烫到灼伤唇舌的名字，“慕之……”

“是我，我是慕之。”

慕容玖久彻底崩溃，毕竟剥开那层骄傲，固执，不肯服输的面具，她只是一个才十二岁，重伤初愈，光着脚丫子在风雪里罚站了一个时辰的弱女子。好像是在暴风雨中飘摇得太久的船终于找到了熟悉的港湾，冻僵的面容上艰难的扯出一点笑容，一头栽进面前熟悉的怀抱，昏厥过去。

苏慕之的心有多痛，没有经历过深爱的人大概不会懂。但如同过去的每一次，他并没有选择的余地。苑子里的规矩坏不得，这一点，他再清楚不过。

将怀中的女子打横抱起，感觉到她瘦弱的身子，骨骼轻而小，淹没在几件宽大的披风中，快要寻不见踪迹，眼底忽然升起一片雾气。并没有坐辇，而是顾自抱了她绕过碧湖，疾步向他的院落走去。

进了院门，吩咐下人备上一桶温水送至他房内，又叫人熬了驱寒的汤药，再派人快马加鞭去京中的大药房开一些活血化瘀，消肿止痛的药剂。试了试水温，不是太高就是偏低，下人换了四桶水，他才满意，确定那水温不会伤了她被冻坏的身子。

斥退下人，关上房门，一层层褪去床榻上女子的外衣。从第二件披风开始，胸前就晕染了血迹。苏慕之小心的褪到只剩下中衣，血染红了整件素白的衣裳，颤抖的手已经不受控制，怕这样会碰到她的伤口，不敢再脱。

凝神，深吸几口气，待心口的瘀滞消退了些，呼吸平稳下来，才又重新解开中衣的扣子，轻轻剥开，露出里面早已被血水染红的白瓷般的身体。

她为什么不说伤口裂开了，为什么不肯求饶，为什么不肯给他一个不罚她的理由，为什么要这样跟他争跟他斗！

……玖久！

这伤口自然是沾不得水了，苏慕之起身来，拧了巾子给她擦拭身上的血渍，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好像她是玻璃做的，碰一碰就会碎掉。

待擦干净了身子，又重新解开血淋淋的绷带，给她上药，包扎。看她眉心微微蹙起，不由得也收紧了眉头。

拉过丝被给她盖上，唤了下人来将那桶血红的水撤下去，吩咐今夜任何人不许来扰。下人应了，送过热汤药来之后，便退了下去。

苏慕之将汤药放在床头的梨花木雕牡丹矮几上，行到床边，脱了外衣和鞋，翻身上床。掀开背角，将床上的女子拥进自己的怀中，再拉起被子盖好，用自己的体温暖着她已经凉透的身体。目光一直细细的游走在她的眉目之间，一寸一寸，不放过任何细节，好像这样看一辈子，都不够。

半个时辰之后，慕容玖久逐渐苏醒过来。

睁开眼，入目的是一张熟悉到刻骨铭心的面容，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慕之。”

“嗯。”苏慕之看她转醒，眉宇间的褶皱终于展平。

“慕之？”

“嗯。”

“慕之！”

“嗯。”

“你是谁？”

苏慕之唇角轻扬，忍不住拿手指轻点了点她的鼻尖，“我是慕之。”

慕容玖久此刻已经清醒过来，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榻，拥着她的这个男子却是再熟悉不过。他真的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