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爱情就这样萌芽了，像春草，蓬蓬勃勃地疯长，赵秀的样子在我心里逐渐放大，放大到越来越模糊，让我产生了想和赵秀在一起的强烈愿望。村里人、包括父母对赵秀的谈论，都让我十分地关心起来，越关心，想见赵秀的愿望就越迫切。于是，从来不知道孤独滋味的我开始孤独，常常一个人对着墙壁发呆，对着书本幸福着。

可是，按村子里不成文的规矩，我现在还不能独自去见赵秀，否则会被村里人笑话。我暗暗地讨厌起村里不知道什么年代形成的规矩了，我期待着有一天这规矩被打破了，最好被彻底摧毁。当然这不是容易的事。我在等待机会。然而，在机会尚未到来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个令我尴尬的小插曲。

一天晚上，邻居孔六和他老婆来家里串门，和父亲商量耕夏天的最后一遍地的事儿。那时候，旺村的农事是几家人合作完成的，这家出一匹马，那家买一副犁或者其他农具，凑成合作组。我们和孔家算起来也是亲戚，因为住得近，便相处得比本家亲戚还密切，因此便在一起种地。老妈曾经有意无意地和我说过，孔家的二丫很看好我，老妈说要不是孔嘞嘞那张破嘴，没准会考虑考虑。

孔六外号叫孔嘞嘞，有事没事爱说闲话，有的事喜欢添枝加叶，没有的事就想象着来，为此，孔嘞嘞得罪过不少人，也挨过打，可是他却管不住自己的嘴。但是，在我们家的事情上，孔六很少胡说八道，这源于他对我父亲的尊敬。父亲小学文化，会写字，能记账，孔六家有什么事情，都找父亲商量。或者可以这么说，孔家的家，我父亲能当一半以上。

说到我相亲的事儿上。孔六仍然改不了嘞嘞的本性，先是祖国山河一片大好，改革开放初见成效，老百姓家里都有钱了，都说得起媳妇了。又说赵会计家那丫头不错，还被梅家班班主梅红玉看上了，后来要不是被她爹赵会计给找回来了，不同意闺女学那个“蹦蹦”（二人转在农村被老百姓称为蹦蹦），这丫头到现在还不知道红成什么样，如此等等，满屋子飞嘴。父亲眉头皱了一下，没说什么。老妈在一边接过话头，说：学二人转可不好，蹦蹦达达的，不像个样儿。不过现在人家不学了，那就是闺女看不上，再说赵会计是主事人，对女儿的事应该有个把握。孔六说我也就是顺便说说，孩子还是不错的，不疯疯张张的。父亲叹了口气：要说这唱二人转也没啥不好的，都是让那些走村窜屯的“二蹦子（二人转演员）”把行情坏了。孔六说：那是那是，没了二人转，咱庄稼人还活啥。那些二蹦子要是好好唱，不乱搞男女关系，这不是挺好。

孔六老婆嗔怪地对孔六说：就你那破嘴，到处瞎说，要我说赵会计家的闺女就挺好，你别给瞎传闲话。说完对我老妈说：你可别听他的，别耽误了小钊的正经事。话题一转，他们又说起了春耕的事儿。

说者或许无意，听者却是有心，这番话对我来说，却像一记闷雷，敲得我几乎散了架。我也喜欢二人转，但是心里对草台班子的演员们的生活作风却心存芥蒂。他们的名声在乡间很是龌龊，我担心的是赵秀是不是会受他们的影响。

孔六的话并非空穴来风，后来，我听赵秀的母亲说，赵秀刚刚牙牙学语，便对二人转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只要收音机里一唱，她就不哭不闹了。五六岁的时候，村里要是来了二人转班子，赵秀肯定闹着听一个晚上。别的孩子在台下打闹，她坐在舞台边缘安安静静地听。到了七岁，她已经能唱一些诸如《王二姐思夫》、《月牙五更》等段子了。

有一年，村里来了戏班子，带头的是本地走红的丑角梅红玉，梅红玉是男人，长得很丑，小三角眼睛，鼻子翘起来能看见鼻孔里的一部分内容，下巴向前撅着，使脸型成了竖起来的“凹”字形，我们那地方管这种脸型叫猪腰子脸。丑归丑，他的二人转唱得确实一绝，他逗人家笑，不管是谁，都会笑得肚子疼，拧劲儿地疼，疼了还想笑；他唱悲调，能唱得观众跟着他哭，哭了还想哭，连天都跟着哭。

那一次演出，他瞥见了台边坐着的赵秀，第一眼就被她漂亮的脸蛋所吸引了。他认为7岁的赵秀是块唱二人转的料儿。便抱着她，让她坐在喇叭匠旁边。两折戏中间要休息一会儿，这时候通常会有一个丑角出来说一些荤话，算是过渡。这次，她把小赵秀抱到台上，让她唱，她并不怯场，就唱了一段《月牙五更》，本来是很粉（**）的唱段，在赵秀带着奶气的嘴里唱出来，立刻变得高雅了，纯洁了。

梅红玉像捡到了宝贝，兴奋得非要收她做徒弟。赵秀的父亲赵会计想了想，代女儿婉拒了梅班主的盛情。梅班主几次登门劝说，说赵秀这孩子已经有了基础，如果现在登台，一定会红。赵会计仍然摇头，说孩子要上学，这事以后再说吧。梅班主还要说，赵会计说我是不放心啊，我怕孩子学坏了。话说道这份儿上，梅班主只好带着遗憾离开了。据说，这梅班主，和手下的女演员都有过暧昧关系。还有人看见，梅班主刚和女演员从台上下来，就找个没人的地方干起了那事儿。当然，这些都是传说。不过传说的多了，假的也就成了真的。

孔六夫妻走后，老妈坐在炕边生气，嘴里嘟囔着：“孔六这是啥意思，嫉妒我们了？我还真没看上她们家闺女呢，老闻，以后他们家的事你少管，心咋就长歪了呢，咱们家对他们也不薄啊。”

我的脑海里便浮现出赵秀在舞台上和那些蹦蹦嬉笑怒骂的样子，心里便酸一阵儿疼一阵儿，更奇怪地是，我竟然摆脱不了那个形象了，越摆脱不了，越生气。她怎么喜欢唱二人转呢，怎么和那样的一个群体扯上了关系？这种情绪影响了很久，最后我做出个决定：断了她对二人转的喜爱。

老妈带我去赵秀家串门，这也是按照乡俗给我们提供见面机会。此后，我和赵秀单独相处了两三次，我都没有提赵秀喜欢二人转的事。怎么说我也算是进步青年，连这点事都看不开，那就不是我闻钊了。赵秀关于二人转那点事，也因为我们的进一步熟悉而淡漠了很多。唱二人转的，未必都是坏人，未必都像传说的那样，再说，那时候赵秀还小，喜欢归喜欢，又能受到怎么样的影响呢？想着，就释然了，便又恢复了对赵秀的思念，恨不得天天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