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村的春天迟来了一个月。

风刮了起来，刮绿了杨柳，刮开了旺河的水。紧接着便是一场绵绵春雨，在轰隆隆的雷声里，压下了风刮起来的扬尘，宣告着新一季的开始。天晴朗朗的，蓝得爽人心肺。老人们此时便会说，这天气就像人的命运，不会永远一帆风顺，也不会一辈子总走背运。

旺村的农事便在此时开始了，一时间，田地里到处是耕作的人和牲畜。人和人之间开着玩笑，玩笑里直露地表达着不可直言的男女之事；雌雄牲畜倘若遇到了，便当着人们的面，勾勾搭搭，做起了生儿育女的事。此时，那些说起男女之事面不改色的妇女们便远远地避开了。男人们哄笑着，孩子们则在远处起哄。谈笑间田地平整了，黑土地泛出了黑黝黝的亮光，幼苗破土而出，远远看去，像柔柔的却纹理清晰的绿毯。

忙碌中，夏天就来了。

这是六月末的一天。菜园里的黄瓜已经结了妞，几个孩子偷偷地藏在黄瓜地里，不顾蚊虫叮咬，偷吃刚做了胎的小黄瓜。大田里的玉米该追肥了，大人们懒得管孩子们的事儿。套好了马车，装上几袋子搅拌好了的化肥，人们早早地出门了，吆喝牲口的声音、打招呼的声音瞬间便传遍了乡村沃野。

“周三，你家晚上咋不挂窗帘呢，睡觉也不关灯，你老婆白花花的屁股全村人都看见了。”

“操，白天的活还累不死你，你晚上日弄的声音不也搅得四邻不安？”

“你们这些大老爷们真是牲口，就把那点事挂在嘴边……”

齐腰深的玉米地里，人们互相开着玩笑，你追我赶地做着庄稼地里的活。

旺村的农事就这样充满了欢乐，这欢乐是农民们的幸福，这幸福里充盈着尚未到来的丰收的喜悦。

穆瞎子听着庄稼地里人喊马嘶的热闹，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南面斜坡地里干活的强子老婆忽然凄惨地惊叫起来：“这不是二光棍吗，二光棍死啦！”这尖叫声传出去很远。

农田里的人一下子围了过去，转眼间就有四五十号人。强子老婆面无人色，瘫坐在庄稼地里。身体瘦弱的强子正费劲地往起拉老婆，可是拉不动那一身几近瘫痪的肥肉。两个强壮一点的男人过去，帮助他将老婆搀扶到人群外面，坐了下来。强子老婆屁股前后一片湿痕，早就吓得尿了裤子，裆前后沾了土，和了泥。

人们都忽略了这个细节。若在平时，这将是人们闲时的谈资，要谈上十天半个月。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惊惧地看着死了的二光棍。

二光棍脸色黑青地顺着垄沟，佝偻着身子躺在地里，早已经没有了呼吸。不远处，一把梯形锄横放在垄间，半袋剩下的化肥，有一些散落在地里。

人们指指点点的功夫，有人找来了村长，村长连忙吼喊着，派人去找通讯员侯二，让他给派出所报案。一个小时后，派出所的挎斗三轮摩托卷着一路扬尘来了，村民们围在公安的周围，不时地指指点点，轻声猜测着。

公安们脸色铁青，看着地上纷乱的脚印，每个人的眉头都凝成一个疙瘩。他们折腾了三四天，得出了答案：二光棍死于剧毒，家中的农药瓶是空的，和他胃里的农药是一种，家里和现场都没有打斗的痕迹，基本上定性为服毒自杀。

没过几天，乡派出所的人带着市公安局的两个公安找到村长，密谈了一个下午，至于谈的内容，村长没有对任何人说，人们猜测还是因为冯大民的死。

关于二光棍自杀的原因，村里传出了几个版本，其中有这样一个最为可信版：二光棍叫冯大民，8岁就没了娘，和父亲冯拐子过日子，日子过得一塌糊涂。到了结婚年龄，到处托人说亲，结果是富人家的瞧不上，穷人家不肯来。如此几番下来，冯拐子就叹着气说：不着急，再看看。

一来二去就到了30岁，30岁在旺村是被婚姻判了死刑的年龄。因为冯拐子是光棍，冯大民便落下个二光棍的绰号。开始，冯大民并不介意，可是时间一长，心里便不是滋味了。这时候，冯拐子告诉儿子，一定要争口气，当父亲的心有余而力不足，你还是自己努力吧。

冯拐子有着典型的南方人特征，据说是江苏一带的老家。年轻时的冯拐子并不瘸，个子虽然不高，却精神抖擞，略微深陷的眼窝里，藏着东西，藏着谁也看不透的东西。文革期间，不知为何，红卫兵盯上了贫农身份的冯拐子，打骂游街，说是要他交出什么东西，冯拐子无论遭受怎样的折磨，都说没有。后来被打断了腿，老婆连惊带吓，也死了，留下儿子冯大民。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冯大民自从没了娘，一下子就自立了，成了冯拐子最好的帮手，日子渐渐有了些声色。冯大民聪明伶俐，嘴甜，见到乡里乡亲便婶子大爷的叫，很惹人疼爱，这样一来，谁家要是有点好吃的，也会给冯家送去。冯大民就这样慢慢长大了。毕竟家里没有女人，手里有几个小钱，家还是破落不堪。

冯大民干活卖力气，种完自家的地，就出去打工。31岁那年，二光棍在给外村一个寡妇家干活时，被寡妇看上了，那寡妇的丈夫死于肺结核。因为身体不好，寡妇的丈夫没有给寡妇留下一儿半女，寡妇在孤寂中守了三年的空房。娘家人和公公婆婆都劝她改嫁，可是挑来选去，总是不如意，也就失去了信心，随着年龄一年年增加，便断了念想。

那年种水稻的时候，她雇用了二光棍，看到冯大民第一眼的时候，心里就有了想法。可是自己毕竟是二茬子女人了，心里没底。闲聊中，她知道冯大民娶不上老婆的情况，心里暗暗高兴起来。平时，她对冯大民在农活上要求不高，一有机会，还和冯大民拉拉话，有些话令冯大民感到既开心又不好意思。俗话说，女追男隔层纸，已经有婚姻经历的女人便捅破了那层窗户纸，于是，两人便暗地里好上了。二光棍告诉寡妇：“你等着我，我挣够了钱就来光明正大地把你娶回来。”女人说啥钱不钱的，到这份上，我不在乎那些俗礼。二光棍在这件事上坚持了自己的意见，女人心里欢喜着依了他。

寡妇门前是非多，但是他们的明来暗往，却没有人说三到四，善良的农民们都觉得，他们很般配，是做夫妻的命。二光棍没有和父亲说起这件事，他怕父亲担心没钱娶媳妇，心里着急。村里人劝他，先把人娶回来吧，娶回来也就歇心了，万一有什么变故，你不是一头也得不到？二光棍只是笑笑，他还是固执地想体面地办回婚事，把乡亲们都请上，好歹给心上人一个说法。他拼命地劳动，赚钱，手里的钱渐渐地凑到了3000元。

就在他数着钱准备于年前把事办了的时候，冯拐子赶车时惊了马，摔断了腿，花尽了冯大民手里的积蓄还欠下了债，冯拐子还是撒手西去了。

老爹没了，二光棍尽管伤心，却没被打垮。他拼命干活，梦想着把那个寡妇娶回来，生个一儿半女，也算是尽了孝道。因此，人们在冯大民脸上看不到太多的悲哀。

可是祸不单行，寡妇有一天夜里被强奸了，她指认了强奸她的那个男人后，就投井自尽了。寡妇的死，彻底破灭了冯大民的希望。他疯狂地跑到派出所，想杀死那个男人，被公安制止了。回到家，他感到万念俱灰，找出了农药，来到自家地里，看了一眼自己伺弄的庄稼，便喝了下去。

关于冯家父子的故事，细节性能够这样完美、悲壮，完全是因为穆瞎子的精彩讲述。他逼真的讲述给冯家父子的死定了性。反正这些事情的真实性，没人去求证，公安都说是自杀，还能怎么着？旺村自从文化大革命以后，还没有死于他杀的人。然而，也有不相信的，旺村至少有两个人不相信。

闻天福对于冯大民的死因，摇了摇头，自古艰难唯一死，年轻力壮的，怎么会活不下去呢？李炳生也曾叹息着说：“这里面有问题啊，冯大民一死，那件东西就没了踪迹了。”闻天福很有深意地看了李炳生一眼，李炳生立刻闭上了嘴。

人已经死了，死了也就死了。死者为大，在村长的主持下，村里人安葬了二光棍冯大民。村里的不少人还流了泪，惋惜这个正在壮年就结束自己生命的人。

冯大民没有别的亲戚，人一死，就剩下房子，这是他唯一的财产。接连死了两个人的房子，被视为凶宅，有人便建议一把火烧了。闻天福和李炳生拦住了，说怎么也算是一户人家，过两年等煞气散了，房子还是房子。这房子应该充公，算作集体财产。于是，房子便成了集体财产。穆瞎子也说，是应该归集体啊，可怜的人家，连个继承人也没有。

不久以后，邻村的赵会计和闻天福、李炳生有过一次谈话，除了叹息冯家父子悲惨的命运外，还重复了这样的疑问：冯家父子死得蹊跷。赵会计还说：那件不该丢失的东西被看丢了，这不太可信。不过死无对证，我们也就不用再操那份心了，那东西惹祸呀！闻李二人便深深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