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刹那间，熟悉的已经不再注意的景色，突然象一副副鲜活明丽的图画涌显在朴素眼前，仿佛都是来向他告别的。是啊，五年了，每天都能闻到这块大地呼吸时散发出的泥土生鲜的芳香。朴素知道，在他离开后的几天里，那漫漫的，无边无际的绿色会长满每个角落，田间地头，泥沟河边，堂前屋后。他也知道，春潮很快很快又会到来。日日夜夜伴随入梦的潮汐涛声，有时在脚下淡然宁静，有时又从遥远的地方也许是大海的深处滚滚而来，涛浪犹如千军万马冲杀，又象金鼓擂鸣，惊天动地

朴素很奇怪，这块他那么想离开的土地，突然间变的如此美好，如此温馨，如此的令人留恋？

在这里五年的生活，他象水牛一样勤劳，象蜜蜂一样辛苦，象蚂蚁一样无声。所有的一切都像他的名字一样：信念朴素，性格朴素，感情朴素，生活朴素但是，这五年的现实生活也悄悄地改变了他，无声的不可抗拒的在他心里装填进一些不曾有的和不曾想到的东西不知是可怕的还是可喜的东西。

朴素觉得，自己的生活虽然是实实在在的存在着，同时又是无足轻重的存在着，非常非常像眼前远处的那江边的芦苇。芦苇，从群体上看是庞大的，生命力是顽强的，力量是浩浩荡荡的，泥土之下又是盘根错节，相互依偎，彼此缠绕，共为一体。但是，从个体上讲，却都是渺小的，脆弱的，极其容易死亡的。每一根每一片的死亡夭折，都无妨碍都不影响那无边无际的体存在和生长。他不知道自己将来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在他内心隐隐约约的，初生的不甘当万丛芦苇之中一株的想法，已经顽固的在他心底播下种子。不是野心驱使他，也不是远大的抱负在激励他，而是他不愿意这样生活，不愿意做一个像他的名字和像他弟弟的名字所涵意的那种人那是一种什么人？像芦苇一样的人！

朴素非常喜欢看样版戏。八个样版戏加起来，他至少看了几百遍。久而久之，他在自己的队伍中只找到两种人：英雄和叛徒。他认为，像毒蛇胆，南霸天，黄世仁，刁德一那种坏人，离开自己的生活和社会很远很远，英雄和叛徒确实总在自己的生活和社会中出现存在。江姐，杨子荣，李玉和，洪长青，郭建光英雄是可以教育一批人一代人的；马家辉，莆志高，王连举叛徒同样能够教训一批人一代人。朴素是个不想当叛徒，也不想当英雄的人。

和朴素同住宿舍的那位来之同校同班的同学，在上个月农场仓库燃烧的大火中奋不顾身，勇敢抢救，被评为救火英雄。但是，严重烧伤身体，以至截肢坐轮椅，一生就此残废。救火的时候朴素是冲在同学前面的，只是在灼烫的烈焰前的一刹那间，朴素的脚步突然停下，他犹豫了几秒钟。脑海迸发出的感觉是，凭着自己手中的工具和力量，是根本无法扑灭大火的，而大一定会把自己烧死就在这几秒钟里，那位同学冲进了大火,成为英雄。不过，朴素也成为了英雄。因为最后是他把这位收伤的同学从大火里背了出来

朴素很幸运。他从心里觉得，残废的英雄虽然也是英雄，但是一个无用的英雄。能真正帮助别人又能帮助自己的人，是一个活着的，健康的，有力量的人。所以，做人就应该做一个抢救英雄的那种人，做一个枪毙叛徒的那种人，才是真正有意义的人。

明天就要走了。留恋是因为要离别。

已经在田埂上坐了很久的朴素现在要做一件事：他要许个愿向脚下的大地许个愿！

朴素酷爱大地，不喜欢天空。天空太高太远太博大太渺茫，找不到归宿感，再美丽的云彩也要飘走，再灿烂炫目的阳光也会变得黑暗，在轻柔的风也会消遁的无影无踪。在说，云也不总是美的，阳光也不总是灿烂的，风也不总是轻柔的。冬日里，岛上的云是黑的，阳光是灰的风是冰冷刺骨的他不信任多变的天。他喜爱大地，坚信大地脚踏大地，每一分钟都有份量的感受。土地有生鲜味，稻谷有芳香。绿草，野花，云杉，海浪，甚至池塘里的鱼儿和青蛙，它们会离开你，但是不会消失，它们走了，一定还会回来，它们可以做一生一世的朋友。更重要的是，他所渴望的，所需要的，所追求的一切，都在大地上，不在天空里

是的，思想在天空里，物质在大地上。

许个什么愿呢？他已经想了一下午。

二十二岁的朴素根本不懂抽签算卦，不知道问仙求拂那不是能做这种事情的年代。他只记得，每次考试之前，或者家里碰到什么重要的事情的时候，母亲总会悄悄地对父亲或者对他说：“许个愿吧，放在心里不要说出来，一定能心想事成！”所以，他每次都会听母亲的话，默默的把自己的愿望口对心的念几遍，并且，不告诉任何人。

“一生做个好人！”他想许这个愿。可是，他相信自己从来就是一个好人，已经是个好人。父亲，母亲，邻居，老师，领导，同事，没有说过自己不好的。自己是一个既无防人之心，更无害人之心。

“一生做个孝顺的孩子！”他想许这个愿。可是，他也知道自己是个非常听话的孩子。从来没有悖逆过父亲和母亲的意愿。他是家里的长子，是父亲当团长准备去抗美援朝的那年生下他的。后来，不知什么原因父亲所在的那支部队没有去朝鲜战场，而是脱了军装都转业到上海。他不像弟弟朴凡那样调皮捣蛋，自己是个安分守已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孩子，永远是父母亲的好帮手。

“升官发财！”他想到了这个词，但是心里非常反感。他觉得这是个罪恶无耻的念头。实际上，那时候的朴素，根本不理解这个词，更没有认认真真思索过这个词的含义和用途。升官做什么？发财有什么用？他和那个年代同龄人都认为：升官发财，是革命人生中与理想和信念背道而驰的两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