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芸讲到这里的时候脸上的酒窝嵌入得很深，看得出来，她有些激动，真不知道这个丫头是不是在得意自己逃课的本事。

“突然”，对，她是这么说的，用了“突然”这个词语，仿佛是为了表明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足以让她出乎意料。

她看见了那个年轻人，就是她后来叫“哥哥”的人。她很陶醉地回忆着当哥哥扛着锄头走进栅栏门时，一个微笑得虽然疲惫但是温柔的女人迎了过来。然后，那个女人甩着布替他掸灰尘，而他则温和地看着女人，轻轻地撩起她散乱在耳边的发丝。

其实他们的家就是一个透风漏雨的小房子，如果没有翻修，一定会让人觉得寒碜；其实女人苍白的面容和疲乏的身躯一点都没有美丽的影子，就像今天我们见到的一样；其实哥哥的默然凝视里更多地带着无奈和疼惜，甚至还因为麻木而懒得开口；其实那天的夕阳多少有点苍凉的味道而非温暖柔和；其实一切并不如梓芸想象的那样唯美。可是她就是认定了两个人在那一瞬间所表现出来的和谐与默契，她更相信男耕女织的日子就是这样的。

两个人不需要缠绵悱恻，不需要轰轰烈烈，不需要天荒地老，只要女人能够每天在家等待着他回来，只要男人在黄昏时能带着柔情地走回家，那么这样仿佛拥有约定一样的日子就是一种最最简单的幸福。

她这才知道，原来哥哥不是只会板着脸的所谓“英雄”。

梓芸说着，幽黑的眼睛里蓦然闪耀出明亮的光芒，她出神地望着天空，痴痴地笑着。

从那一天开始，梓芸觉得自己真正遇见了叫做梦的东西。她愿意架着梯子趴在院子的高墙边，看女人每天提着饭菜盒去田里送饭，看他们坐在田埂上一边浅笑一边相互擦汗，看女人满意地闻闻被清水冲洗过的衣服，看哥哥抹着袖子翻到屋顶上修补破了洞的房檐…

她肯定地说他们的生活是幸福的。

于是，她开始希望去认识哥哥，认识这个虽然身手不凡但是也不乏温情的人。可是当她想要跑到哥哥面前和他说话时，哥哥却又像那天一样漠然地回应着自己。

“小姐。”他有些不耐烦地看着她。

“为什么你一定要黑着脸呢？”梓芸嘟着嘴巴向他嚷嚷，“我又不是监工，你为什么要对我凶巴巴的？”

“可是你跟着我干嘛呢？”他弯腰，“这个泥巴地不是你这位小姐该来的地方。”

“我想…我想…”梓芸抠抠脑袋，转动着亮亮的眼球，“可是我就是喜欢看着你的生活。”

这话很让人费解。

“生活？”他也十分莫名其妙，竟冷笑了几声，“我的生活有什么好看的？”

“怎么没有？”梓芸脱口而出，“男耕女织的日子多叫人羡慕啊！而你们每天都能过那么幸福简单地生活，我就喜欢看！”

他却自嘲似的摇摇头。

梓芸纳闷地望着他，搞不明白原因。

“你是个地主家的小姐，怎么会知道我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的？”他终于闷闷地开口。

“我知道！”梓芸差点说溜了嘴，差点把自己天天踮脚窥探的事给泄露出来。

“你不知道。”他严肃极了。

“你凭什么这么说？”

“那你见过死人吗？”他加重了语气，愤慨地问。

梓芸蒙了。

“你见过那些饿死，病死，还有因为欠地租而被打死的人吗？”他却声色严厉地接着问，“你知道每一天在田地里干活却比在地狱里还煎熬难受的生活吗？你知道麻木冷漠到对于死亡已经无所谓的可笑生活吗？”

梓芸惊讶地看着哥哥面目越发痛苦的样子，甚至感觉哥哥的眼睛里微微转动着湿润的光。她根本没有语言来回答他，因为他的问题的确是自己从来没有考虑过的。她不知道死亡，不知道压迫，不知道苍生正在经受元朝末年最惨无人道，最苦不堪言的折磨。

她还以为，外面的世界虽然动荡，但幸好有哥哥这样的人存在。

梓芸说她那天晚上拉着凌青研究了一个通宵，即使凌青也不能完全体会世事炎凉，可是凌青的一句话让她很记在心上。

“哪个男的不想出人头地，可惜他却要在田里种庄稼，心里能不郁闷吗？”

第二天，梓芸做了一件相当难能可贵的事——她主动钻到地主老爹的书房里面翻箱倒柜。

她解释说，她想，要是哥哥能够读点书，然后出去干点什么能“出人头地”的事，等到有一天，哥哥一定就会很开心地回来过以前的生活了。

其实这样的逻辑有很大矛盾，不过我却没有间隙插进话来。

梓芸找到了几本其实她也不确定是讲什么书，然后悄悄放到哥哥家门口，想要以此给他打气。

之后的一天，哥哥却主动找上门来。

“这书还你，谢谢。”他将书递到梓芸面前，虽然声音很朗朗的，但他的眼神倒是相当柔和。

梓芸还以为他是拒绝了自己的好意，尴尬之余，猛地发起了脾气：“你太过分了吧，我以为你有什么大志向，所以费劲心机地给你找书（其实是盲人摸象），希望你不会那么凶巴巴地念叨什么死人，而可以去实现自己的愿望。结果你还拽上了，不要拉倒！！”

他睁大茫然的眼睛。

“你还不服气啊？”梓芸气呼呼地嚷，“瞪什么眼睛嘛！”

“我…我…”他窘得结巴起来。

“说！”梓芸大声喊。

“其实，我很感谢你能借我兵书，不过，这几本医书…”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其实也很愿意研究医术，但我一看就犯困，所以先还你…”

梓芸傻眼了。

她哪能知道什么是什么呀？她也就是看着哪本封面的字迹潦草就拿哪本，能够瞎猫碰到死耗子地找到兵书都已经是运气了！

“那个…”梓芸真觉得自己丢脸丢大了，只能傻笑，“那个…我还是希望你能强身健体嘛…”

虽然这是件很尴尬的事，但他们的关系却因此缓和了起来。

我也才知道原来他们的过去是这么丰富精彩，快乐简单。她会趁哥哥在地里干活的时候嘻嘻哈哈地躲到大树后面，却在得意地冲出来之后找不到人，反而当她抠着脑袋转身时被早站在身后的哥哥吓得大叫。她会跟着哥哥到河里抓鱼，最后搞得自己衣服到处滴水也没有一点收获，只有大口大口地干掉哥哥的战利品。他们还常常坐在夕阳下的湖水边，就这么静静地坐着，因为哥哥是个沉静的人，所以他的大部分时间就是沉默。她还让家里本来是给自己和姐姐讲课的先生为哥哥讲书，虽然自己每一次都在旁边听得抱住枕头呼呼大睡，末了还得流点口水下来。

至于最重要的一件事，她说，就是每天天黑的时候哥哥会牵着她的手送她回家。他们会经过一条很长的林荫大道，不过她总说好像一下子就走完了，好像它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长。那条路的两面全是很高很大的梧桐树，在枝叶繁茂的时候，人需要很仔细地寻找叶子之间的空隙才可以看见天空。可是梓芸说，叶子却永远都遮挡不住天上的星星，因为每每走上林荫路时，她都会一直仰着头看星星，看着它们眨巴眼睛的笑眯眯的样子，就好像很幸福一样。

梓芸说，她曾经也和哥哥探讨过一个很深刻的问题。

“哥哥，你喜欢她吗？每次看见你对她都很温柔，一直能带着很深的眼神看着她，你一定很喜欢她吧？”

“傻丫头，有些东西不是只需要感情的。两个人生活久了就会有一种习惯产生，而依靠这种习惯也能够过一辈子啊。”

“为什么是习惯呢？难道你们之间没有喜欢的感情吗？”

他深沉地叹了口气，自嘲般地说：“连对待生死都麻木了，人还能想到什么情感呢？”

“那我们也会习惯吗？”梓芸显然没有听懂，就嚷着问，“我们也能够在一起一辈子吗？”

他却拍拍她的头，笑了。

不过，当她讲自己离开的时候，泪水却立马汩汩地在眼睛里打转。她说自己虽然因为生气地说他的妻子不过是比自己老而被哥哥狠狠地制止了，可是自己一点都不恨哥哥，要不是地主老爹说什么“乱世出英雄，不出地主”的宏图大志，还嚷嚷着保家卫国的口号去支持军队，她一定要等长大之后问哥哥，如果真的会有习惯，他们之间存在吗？

我一直没有发表意见地听着，为她的快乐而笑，为她的哀伤而叹气，为真实的过去记录着点点滴滴。

而梓芸则带着微笑，在梦中继续痴痴地说她的梦，她说她一定会等到长大了之后就去爱哥哥，一定会。

此时，我更加相信梓芸让我来是要我帮她找“哥哥”的。因为根据我的推测，也许她和徐达是两口子，可是呢，她心里却喜欢她的“哥哥”，所以她想要摆脱命运的束缚而借助我的力量去把她的“哥哥”找出来。虽然这个推论听起来挺神奇的，可是…

对，一定是这样！

第二天，我终于换上了梓芸递给我的古代衣服，还被她教会了怎么插头簪。衣服是粉绿色的，上面绣着一些浅色却活泼的小花，很零星但不散乱。我第一次穿这样摸起来像在抚摸水面一样轻柔、嫩滑的衣裙，也是第一次在头发上横七竖八地装饰晃动的发钗。凝视镜子里的自己，我开始不确定自己的时空了。

梓芸说她要再照顾那个现在她已经不讨厌的妻子几天。即使她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哥哥的妻子不是一个年轻漂亮，让自己可以信服的女人，但她能体会他的妻子内在温婉平和的情感，也渐渐能对她挤出酒窝里绽放纯美的笑容。她说她快离开濠州，所以要为哥哥再尽点力。至于我，我已经找到她了也就决定和她一起面对她的未来以及我的历史，不过，我还得先回滁州去确定88的发展规划，因为我知道我还不能失去徐达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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