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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不及说我爱你(碧甃沉)》1.两年前承颖铁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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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夜风凉,从开着的车窗里吹进来,茜色长裙簇起精致的蕾丝,便如风中的花蕊般招摇不定,长发也吹得乱了,却不舍得关上窗子。车窗外是黄昏时分晦暗的风景,一切都像是隔着毛玻璃,朦胧里的原野、房舍、远山一掠而过,隆隆的车轮声因已经听得习惯,反倒不觉得吵闹了。

喧哗声渐起,尹静琬不由回过头去看包厢的门,跟着出门的长随福叔说道:“大小姐,我出去看看。”福叔办事最持重,这一去却去了很久没回来,给她做伴的明香急了,说:“这个福叔,做事总是拖拖拉拉的,这半晌都不回来。这是在火车上,他难道去看大戏了不成?”尹静琬“哧”地一笑,说:“看大戏也不能撇下咱们啊。”过了一会儿,仍不见福叔回来,尹静琬这才有些着急,她头一次出远门,明香又只是个小女孩子,事事都是福叔在料理。又等了片刻仍不见福叔回来,尹静琬心里害怕出事,对明香道:“咱们去找找福叔吧。”

她们包着头等车厢里两个包厢,掌车自是殷勤奉承,一见她们出来,马上从过道那头迎上来:“小姐,颖军的人正在查车呢,您还是先回包厢里去吧。”明香撅着嘴说:“自从火车出了暨原城,他们就查来查去,梳子一样梳了七八遍,就算是只虱子也早叫他们给捏出来了,还查什么查啊?”尹静琬怕生事端,说:“明香,少在这里多嘴。”那掌车的笑道:“总不过是查什么要犯吧,听说三等车厢里都查了十来遍了,一个一个拉出来看,也没将人找出来。”明香“哎呀”了一声,说:“赶情是找人啊,我还以为找什么金子宝贝呢。”

那掌车的说漏了嘴,也就赔笑说下去:“也只是猜他们在找人罢了——这样的事谁知道呢。”尹静琬对明香说:“那咱们还是回去吧。”又对掌车的说:“若见了我们那伙计福叔,叫他快回来。”一边说,一边使个眼色,明香便掏了一块钱给那掌车的,掌车的接在手里,自然喜不自胜,连声答应:“小姐放心。”

她们回到包厢里,又过了一会儿,福叔才回来,关上包厢的门,这才略显出忧色,对尹静琬压低了声音,说:“大小姐,瞧这情形不对。”尹静琬向明香使个眼色,明香便去守在包厢门口,福叔道:“颖军的人不知在找什么要紧人物,一节一节车厢搜了这么多遍,如今只差这头等车厢没搜了。我看他们的样子,不搜到绝不罢休似的,只怕咱们迟早躲不过。”尹静琬道:“现在还没出颖军的地界,我们有特别派司,应该不会有纰漏,只愿别节外生枝才好。”

她年纪虽不大,福叔见她冷静自持,也不禁暗暗佩服,听见掌车在过道间摇着铜铃,正是用餐的讯号,便问:“大小姐是去餐车吃饭,还是叫人送进来吃?”尹静琬道:“去餐车吃,在这包厢里闷着,总归要闷出毛病来。”到底年轻,还有点小孩子心性,只坐了一天的火车就觉得闷乏,于是福叔留下看着行李,她和明香先去餐车。

餐车里其实一样的闷,所有的窗子都只开了一线,因为火车走动,风势甚急,吹得餐桌上的桌布微微扬起,像只无形的手拍着,又重新落下。火车上的菜自然没什么吃头,她从国外留学回来,吃腻了西菜,只就着那甜菜汤,吃了两片饼干,等明香也吃过,另叫了一份去给福叔。明香性子活泼,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前头去了,她一出餐车,忽然见着车厢那头涌进几个人来,当先二人先把住了车厢门,另一人将掌车的叫到一边去说话,剩下的人便目光如箭,向着车厢里四处打量。

这头等车厢里自然皆是非富即贵,那些人与掌车的还在交涉,尹静琬事不关己,望了一眼便向自己包厢走去,明香去福叔的包厢里送吃的了,她坐下来替自己倒了一杯茶,正拿起书来,忽然听见包厢门被人推开,抬头一瞧,是极英挺的年轻男子,不过二十余岁,见着她歉意地一笑,说:“对不起,我走错包厢了。”

她见他眉宇明朗,明明是位翩然公子,一个念头还未转完,那人忽然回过头来,问她:“你刚从俄国回来?”她悚然一惊,目光下垂,见那书的封面上自己写着一行俄文,这才微松了一口气,说道:“先生,你搭讪的方法并不高明。”他并没有丝毫窘态,反倒很从容地笑道:“小姐,我也才从俄国回来,所以才想跟你搭讪。”

她不觉微笑,正要说话,忽听车厢那头大声喧哗起来,她不由起身走至门畔,原来是颖军的那些人与掌车的交涉不拢,两个人将掌车的逼在一旁,其余的人开始一间间搜查起包厢来,她瞧着那些人将些孤身的男客皆请出了包厢,一一搜身,不由心中暗暗吃惊,忽听身畔人细微如耳语,却是用俄文说:“Помогитемне(帮助我)。”

她愕然回过头来,他的眼睛在晕黄的车顶灯下,显得深不可测,黑得如同车窗外的夜色,看不出任何端倪。电光石火的一刹那,她已经明白原来这一路的阵仗都是冲着他来的,他究竟是什么人?她不应该招惹任何麻烦,可是他距她这样近,身上有极淡极淡薄荷烟草的味道,就像是许建彰身上的那种味道,亲切熟悉。查车的人已经近在约三公尺开外,与他们只隔着一个包厢了,她稍一迟疑,他已经轻轻一推,将她携入包厢内。她的心怦怦乱跳,压低声音问:“你是什么人?”

他竖起了食指,做出噤声的手势,已经有人在大力拍着包厢的门了,他急中生智,往床上一躺,顺势拉她坐在床边,并随手拿起她那本书,她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包厢的门已经被打开了。她霍地站起来,他也像是被吓了一跳,放下书喝问:“干什么的?”

那些人目不转睛注视着他们二人,她心中便如揣了一面急鼓,他却是十分镇定,任由那帮人打量。那些人凝望了片刻,为首那人道:“你出来。”他知道再也躲不过去,若是眼下一搜身,或是到了下一站被带下车去,只要自己身份暴露,都是在劫难逃,虽然忧心如焚,眼里却没有露出半分来,不动声色地望了尹静琬一眼,缓缓站起来。

尹静琬心念一转,含笑道:“诸位长官且慢,我们是正经的商人,不知道外子犯了什么事,几位长官要带他去哪里?”一面说,一面将特别通行证取出来,为首那人听说他们是夫妻,脸色稍霁,又将那派司接过去一看,不由露出一丝笑容:“误会,误会,打扰两位了。”缓缓向外退去,目光却依旧狐疑地注视着两人,顺手替他们关上包厢的门,门却虚掩着,留了一线缝隙。

她背心里早已经是一片冷汗,见势不妙,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忽然走过来将她揽入怀中,不等她反应过来,他已经猝然吻上来。她大惊失色,似乎所有的血轰然涌进脑中。这样陌生而灼热的接触,全然未有过的感觉,唇上陌生的热力与气息,她本能地挣扎,却叫他的力道箍得丝毫不能动弹。她从未与男子有着这样亲密的接触,他的气息充斥着一切,如同天罗地网般无可逃避。她觉得自己被卷入飓风中,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到,惟一的感觉只是唇上的灼热,与他近乎蛮横的掠夺。他的手臂突然一松,她立刻不假思索一掌掴过去,他手一错已经扣住她的手腕,轻声道:“对不起。”——

两年前承颖铁路(2)——

她回过头去,见包厢门已经落锁,这才明白过来,只是气愤不过,反手又是一掌,他却毫不躲闪,只听清脆一声,已经狠狠掴在他脸上。她见他初次出手,已经知道自己无论如何打不着他,但没想到他竟没有拦阻自己这第二掌,微微错愕,只见他脸上缓缓浮起指痕,他却只是微笑,说:“谢谢你。”

她哼了一声,说道:“算你运气好,我正巧有门路,拿着派司在手,才可以打发走那帮人,不然还不被你连累死。”真是鬼迷心窍,才会鬼使神差地帮了他,见他脸上指痕宛然,稍觉过意不去,“喂”了一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想了一想,说:“我姓陆,陆子建。”她璨然一笑:“这么巧,我姓伍,伍子胥。”

他知道她明知自己报的是假名,故而这样调侃,当下只是微微一笑,说:“能与小姐同车,也算是宿缘不浅。虽大恩不言谢,但是还请教小姐府上,改日再去登门拜谢。”她见他眉宇间隐有忧色,说:“算啦,你虽冒犯了我,也是不得已,我也狠狠打了你一掌,咱们也算扯平了。”她年纪虽小,心性倒是豁达爽朗,他微一迟疑,便不再追问。她看了看车窗外明灭的灯光,说:“挨过这半夜,等出了颖军的地界,我猜你就没事了。”他见她如此聪明灵透,嘴角微动,欲语又止,她却又猜到他的心思:“我反正已经吃了天大的亏,不如吃亏到底,送佛送到西,好教你一辈子记着我这天大的人情。外面那些人肯定还没走,总得到余家口才肯下车。”她一边说话,一边凝视他的脸色,提到余家口,他的双眉果然微微一蹙,那是承颖二军的交界线,承颖二军这些年来打打停停,这一年半载虽说是停战,但双方皆在余家口驻有重兵,承军的南大营便驻在离余家口不远的永新城内。

她叫明香进来陪着自己,明香年纪虽然比她小,却出了好几回远门了,见有陌生人,机灵地并不探问。她们两个挤在一张床上,他就斜倚在对面那张床上闭目养神,车子半夜时分到了余家口,他却并没有下车,她心里暗暗奇怪。她本来大半夜没睡,极是困倦,到了凌晨三四点钟,再也熬不住沉沉睡意,方打了一个盹,恍惚间突然觉得有人走动,勉强睁开眼睛,火车已经停了,只不知道是走到哪个站了,外面却是灯火通明,站台上全是岗哨。她蓦然睁大了眼睛,他已经推开了包厢的门,在门口忽然又回过头来,在黑暗里静静地凝望了片刻。她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一个念头未转完,他已经掉头离去了。

整列火车的人都睡着了,仿佛只有她独自醒着,四下里一片死寂,只听站台上隐隐约约的说话声、杂沓的脚步声、汽车的引擎声……夹着一种单调的嘀嗒声,过了许久,她才发觉那单调的声音原来是从自己枕畔发出的,怪不得觉得这样近。伸出手去,借着窗中透进站台上明灭的灯光一看,原来是一只精巧的金怀表,细密的表链蜿蜒在枕畔,她握在手中,听那表嘀嗒嘀嗒地走着,沉甸甸的像颗不安分的心,火车已经缓缓启动了。

晌午时分火车到了季安站,停下加水后却久久不启动,福叔去打听了回来,说:“车站的人说有专列过来,所以要先等着。”好在并没有等多久,专列就过去了。下午终于到了承州,偏偏又不能进站,只能在承州城外的渠江小站停车,尹静琬隐约觉得情势不对,但事已至此,只得随遇而安。乘客从渠江下了车,这里并没有汽车,好在离城不远,有的步行,有的叫了三轮车进城去。

进了城更觉得事情有异,承州为承军的根本之地,督军行辕便设在此处,城中警备森严,所有的商肆正在上着铺板,汽车来去,人马调动,明明是出了大事了。福叔找了街边商家一问,气吁吁地跑回来告诉尹静琬:“大小姐,出事了,慕容大帅病重,六少赶回来下的令,全城戒严,只怕又要打仗了。”

尹静琬心中一紧,说:“咱们先找地方住下来再说。”心中隐约觉得不好,承州督军慕容宸的独子慕容沣,承军卫戍与嫡系的部将都称他为“六少”,因他前头有五个姐姐,慕容宸四十岁上才得了这么一个儿子,自然珍爱得跟眼珠子一样,他既然赶了回来,又下令全城戒严,那么慕容宸的病势,定是十分危急了。

果不其然,第二日一早,承军就通电全国,公布了慕容宸的死讯。原来慕容宸因中风猝死已经四日,因慕容沣南下采办军需,慕容家几位心腹部将忧于时局震动,力主秘不发丧,待慕容沣赶回承州,方才公开治丧。

尹静琬叫福叔去买了报纸来看过,不由得微有忧色,福叔说:“瞧这样子,还得乱上一阵子,只怕走货不方便。”尹静琬沉吟片刻,说:“再住上两天,既来之,则安之。或者时局能稳下来,也未为可知。”见福叔略有几分不以为然的样子,她便说:“我听说这六少,自幼就在军中长大。那年余家口之变,他正在南大营练兵,竟然亲临险境,最后以少胜多,一个十七岁便做出此等大事来的人,如今必然能够临危不乱。”

承州全城戒严加上举城治丧,倒真有几分人心惶惶的样子。他们住在旅馆里,除了吃饭,并不下楼,尹静琬闷不过,便和明香在屋子里玩牌。那慕容沣果然行事决断毅然,数日内便调齐重兵压境,逼得颖军不敢轻举妄动,双方僵持数日,局势倒真的慢慢平静下来。

虽然如此,尹静琬还是听从福叔的意思,只采办一半的货先行运走,他们便动身回乾平去。那乾平旧城,本是前朝旧都,眼下虽然不再为首善之区,但旧都物华天宝,市面繁荣,自是与旁的地方不同。

尹家本是乾平郡望,世代簪缨的大族,后来渐渐颓败。他们这一房自曾祖时便弃文从商,倒还繁盛起来,至尹静琬的父亲尹楚樊,生意已经做得极大,只是人丁单薄,父母独她一个掌上明珠,当作男孩子来养,这回她自己要去北地,父母拗不过她,只得应承了。接到她的电报,早早就派了司机去火车站接站——

两年前承颖铁路(3)——

尹家是旧式的深宅大院,新浇了水门汀的路一直通到宅内去,佣人张妈在月洞门后收拾兰花,一见着汽车进来,便一路嚷嚷:“大小姐回来啦。”上房里的吴妈、李妈都迎出来,喜孜孜地替她拿行李,又拥了她进去。尹家本是老宅子,前面上房却是新翻修的,向南一色明透亮朗的大玻璃窗子,她一进去,见母亲正从内间走出来,那太阳光正照着,映出母亲那一身宝蓝色的织锦闪银小寿字旗袍,虽看不清脸上的神情,可是心里无限欢喜,先叫了一声:“妈。”尹太太说:“你可回来了。”爱怜地牵着她的手,细细地端详了好一阵子,又说:“你爸爸一径地埋怨,说宠你太过了,兵荒马乱的,一个女孩子家,只怕你出事。”尹静琬瞧见父亲也已经踱出来,笑逐颜开地说:“能出什么事,我这不是好端端回来了吗?”尹楚樊本来吸着烟斗,此时方露出一丝笑意来,说:“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这一回出门,倒是有惊无险,家里人本来担着老大的心,见着她安然无恙地回来,才松了一口气,她本是留洋回来的,自己觉得天下无不可为,这点惊险,只当是传奇有趣,在父母面前缄口不谈,只拣路上的趣闻来讲,尹太太倒罢了,尹楚樊听着,倒颇有几分称许的样子。尹太太便嗔道:“瞧你将她惯的,昨天还在埋怨,今天又纵着她。”正说着话,旁边吴妈上前来问,说:“大小姐带回来的那些箱子,该怎么收拾?”

尹静琬这才想起来,说:“我带了好些东西回来呢。北边的皮货真是便宜,妈,我替你买了张上好的水獭,够做一件大衣的了。”叫人将最大的两只箱子搬进来,一一打开给父母看,尹楚樊因见里头一只锦盒,随手打开来,原是极好的一支老山参,不由道:“下回别带这样的东西了,落人口实。”尹静琬笑盈盈地说:“我不过带了一支参过来,难道能问我一个私运药材不成?”又取出一只压花纸匣来,说:“我也替建彰带了东西呢。”尹太太慈爱地嗔道:“真没礼数,连声大哥也不叫,建彰长建彰短,人家听了像什么话。”又说:“你许大哥听说你今天回来,说下午就过来看你呢。”尹静琬听了,将身子一扭,说:“我好端端的,要他看什么。”

尹太太含笑不语,尹静琬叫她笑得转过脸去,又轻嗔一声:“妈。”尹太太说:“快去洗澡换衣裳,回头过来吃饭。”

进去一重院落,方是尹静琬的卧室,吴妈已经为她放好了洗澡水,明香替她在收拾带回来的一些零碎行李。洗了澡出来,明香已经替她将一些首饰都放回梳妆台上去了,她坐下梳着头,忽见那只金怀表放在妆台上,表盖上细碎的钻石在灯下流光溢彩。她知道这只PatekPhilippe的怀表价值不菲,他或者是想以此为谢?火车上仓促间没有细看便收起来了,此时方觉这只表精巧至极,借着灯光,只见里盖上有一行金色的铭文,就着灯一看,原来是“沛林”二字。这名字有几分眼熟,倒像是在哪里听说过,忽听明香道:“大小姐,许少爷来了。”她心中欢喜,匆忙将表往抽屉里一搁,又对镜子理了理头发,方才出去。

许建彰正在花厅里陪尹楚樊说话,天色已经晚下来,厅里开着壁灯,静琬看见熟悉的身影立在长窗之前,翩然如玉树临风,或者是出来走得急了,她心里怦怦直跳,许建彰已经瞧见她,微微颔首一笑,说:“静琬出了一趟门,倒像是大人了。”静琬将脸一扬,说:“我本来就是大人了,难道我还是小孩子吗?”她亦嗔亦怒,耳上两只翡翠秋叶的坠子沙沙地打着衣领,尹太太说:“这孩子就是这样没上没下,幸好你许大哥不是旁人,哪里有你这样抢白人的?”又说:“好生陪你许大哥说话,我去瞧瞧晚饭预备得怎么样了。”

她起身去看佣人收拾餐厅,尹静琬见尹楚樊也借故走开,于是含笑对许建彰说:“我替你带了一盒雪茄。”许建彰见她换了西式的衣服,极淡的烟霞色,让那灯光一映,袅袅婷婷如一枝杏花,不由低声反问:“你不是叫我不要吸烟么?”尹静琬听他这样说,也禁不住嫣然一笑,停了一停,方才说道:“我在路上一直想着,其实烟草的气味,也是极好闻的。”

他听到她如此说,也禁不住一笑。

许尹两家原是世交,尹太太留了许建彰在这里吃过饭,一直谈笑到很晚才回去。第二天一早,尹太太方起床,看见静琬已经起来,说:“怎么不多睡一会儿?”静琬匆匆忙忙地答:“许大哥约我去看花市。”尹太太知这双小儿女小别重逢,必有他们的去处,也只是含笑不问。

许建彰自己开了汽车过来接她,一上车就问她:“你吃了早饭没有?”静琬说:“还没有呢。”许建彰说:“我就知道没有——你这样爱睡,今天难得起了个大早,定然来不及吃早饭。”静琬道:“不是问吃就是说我爱睡,你当我是什么啊?”许建彰见她薄嗔浅怒,眸光流转,自有一种动人,笑道:“我给你赔不是,成不成?今天我带你去吃一样东西,保管你没有吃过。”

汽车顺着长街往南,后来又折往西开了许久,从小街里穿过去,最后在胡同口停下来,许建彰说:“这里离花市也不远了,咱们走过去吧,顺路吃早饭。”静琬跟他下了车,其实时候还是很早,胡同里静悄悄的,胡同口有两株老槐树,槐花落了一地,人踏上去细碎无声。许建彰走在前头,静琬忽然叫了他一声:“建彰。”他转过脸来,那朝阳正照在他脸上,碎金子一样的阳光,眉目磊落分明,她心中漾起微甜,便如晨风拂过,只是清清软软,他已经伸出手来,她挽住他的手臂,早晨的风略有凉意,却有着馥郁的槐花香气。

从胡同穿出去,是一条斜街,街上有家小馆子,卖云南过桥米线。她从来没有到这样的馆子里吃过东西,果然觉得新奇,见着米线上来,又有四碟切得极薄的肉片、鱼片、豌豆尖、豆腐皮。她方用筷子挑起,忽听建彰道:“小心烫。”幸得他这样叫了一声,不然她还真被烫到了,没想到一丝热气也没有的汤,会是那样的烫,她将那小碟里的肉片、鱼片一一涮熟了来吃,不一会儿,脸上已经微有薄汗,取出手绢拭过,见建彰额头上也是细密的汗珠,便伸手将手绢递给他,他接过去只是微笑。外头太阳正好,极远处清道夫拿着大竹扫帚,刷刷地扫着街,声音断续传来,像是有人拿羽毛轻轻扫着耳下,痒痒的舒坦,看那太阳光,淡淡的金色,照在对面人家的白墙上,只觉四下里皆是安静,流光无声一样。

春天里花市本是极热闹,到了这个季节,他们去得又早,倒觉得有点冷清。许多摊主都才搬了花盆子出来,他们顺着街往前走,一路看过,下山兰过了季节,没有什么品种了,满花市都是应景的石榴花,有一种千叶重瓣石榴,翠绿的叶间簇着密密匝匝的花蕾,像大红绒结子一样鼓鼓囊囊,花开时想必如万点红焰燃起,还有卖西洋菊的,水晶样的一枝枝白花,极是俏丽。

许建彰知道她爱热闹,与她看过芍药,又买了一盆重瓣石榴,说:“这个虽小巧,搁在你那屋子里正好,等花开了必定好看。”她自己也喜孜孜地挑了一盆茶花,许建彰不由好笑:“咱们两个真有一点傻气,放着家里花匠种的那样多的花,偏偏还要另买回去。”她也好笑,说:“跟你在一块儿,就老是做这样的傻事。”——

两年前承颖铁路(4)——

他们从花市出来,又往崎玉斋看古玩字画,许建彰本是常客,崎玉斋的伙计自然招呼得周到,一坐下来,先沏上上好的茶来,又装上四碟点心,方才含笑道:“许少爷来得真巧,刚有一方极好的砚。”又说:“尹小姐可有日子没来照应小号了。”又问了府上好,极是周到有礼。伙计先取了几样东西来给许建彰看着,静琬喝了半碗茶,因见柜上的伙计正检点些古玉,其中有一串红色的珠子,彤艳润泽,隐隐若有光华流转,不由十分注目。伙计见状,忙拿过来给她细瞧。她拿在手里才知道不是玉的,亦不是玛瑙,原来是红珊瑚珠子。伙计见她喜爱,在旁边说道:“尹小姐好眼力,这样东西原是从宫里出来的,辗转至今,价钱倒是其次,尹小姐若是瞧得上,也算是投缘。”

许建彰见她颇有几分喜欢的样子,便对伙计道:“你说个实价,回头到账上取钱吧。”伙计答应一声,自去问柜上了。静琬是大小姐脾气,听说是宫里出来的东西,知道必然不便宜,但实在是喜欢,倒也不问是多少钱,喜孜孜地先取来试。对着桌上那只古意盎然的梨花木妆奁镜台,先照了一照,今天她穿了一件樱桃红色的西式衣裳,小小的心形领子,那珠子一戴上去,衬得肌肤如雪,珠光晶莹,对着镜子看了,更是欢喜。忽听许建彰在耳畔说:“像不像红豆?”

她本来不觉得,听了他的话翻心一想,只如蜜甜,但见镜中两张笑盈盈的脸庞,其间似有春风流转无限。

静琬与许建彰一直玩到晚上,看过电影后才回去,静琬到家差不多已经是十点多钟。尹家因着与外国人做生意,多少学到些洋派的风气,静琬虽是位小姐,晚上十点钟回来也属平常。吴妈听见汽车喇叭响,早早出来接过手袋。静琬一路走进去,见上房里还亮着电灯,问道:“妈还没睡吗?”

吴妈说:“赵太太和孙家二奶奶,还有秦太太来打牌呢。”静琬听说有客人,于是走到上房里去,果然见西厅里摆了一桌麻雀牌,秦太太面南坐着,一抬头瞧见她,说:“大小姐回来了。”她笑盈盈叫了声:“秦伯母。”又跟赵太太、孙二奶奶打过招呼,方站到母亲身后去看牌。尹太太问:“晚饭吃的什么?我叫厨房正预备点心呢。”静琬说:“我晚上吃的西菜,现在倒不觉得饿。”尹太太说:“你爸爸在书房里,说叫你回来了就去见他呢。”静琬答应着就去了。

她一走到书房的门口,就闻到浓烈的烟味,说:“爸爸,你当心屋子烧起来了。”尹楚樊一直很娇惯这个女儿,见着她回来,不由就笑了,说:“小东西,专会胡说八道。”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脸突然一板,说:“我有话问你呢。”望住了女儿,说:“这回的货下午已经到了,倒还顺利,可是你怎么夹在中间运了四箱西药?万一查出来,那还了得?”

静琬听他问这件事情,仍旧是不慌不忙,说:“我听建彰说,他们柜上西药缺得厉害,反正是大老远跑一趟,我就替他带了一点回来。”尹楚樊不由道:“你说得倒轻巧,万一查出来,那可是要坐牢的,你真是小孩子脾气,不知道天高地厚,建彰看着老成,原来办事也糊涂,怎么能让你做这种事。”

静琬听他这样说,连忙分辩:“这事和许大哥一点关系也没有,是我自作主张,到现在他都还不知道,你要骂就骂我吧,跟旁人没关系。”尹楚樊本来十分生气,见她两只眼睛望着自己,倒像是急得快要哭了一样,他只有这么一个女儿,难道舍得真的去打骂?心下不由就软了,哼了一声说:“你总要吃过苦头,才晓得厉害。”又说:“建彰要是知道了,必然也要狠狠地教训你,你就等着瞧吧。”

第二日许建彰听说了此事,果然对她说:“你也太胡闹了,这种事情万一被查出来,那可不是闹着玩的。”静琬微笑说:“怎么会被查出来,你每次去进货,不都是很顺利吗?”许建彰说:“怎么能这样比,你是一个女孩子。”静琬将嘴一撇,说:“你骨子里还是瞧不起女子,亏你往日夸我不让须眉,原来都是假的。”许建彰见她薄有怒意,知道她从来是吃软不吃硬,倒只能跟她讲道理了,于是缓声道:“你知道我并不是那个意思,我平常去进货,都是多年熟人的门路,拿到军需的许可证,一路上都是有人照应着,自然没有人查。你这样贸贸然地行事,有多危险啊。”

静琬听他说得有理,又见他一脸的焦虑,总是为自己担心罢了,于是说:“我怎么知道这中间还有天地线呢,算是我错了罢。”她素性要强,等闲不肯认错的,这样说几乎算是赔不是了,许建彰也就含笑说:“你也是一片好心,原是为着我。”她也就笑起来,说:“你知道就好。”

他们两个人在小花厅里说着话,语声渐低,尹太太本来亲自端来一盘西洋的桃心酥,见着一双小儿女你侬我侬,抿嘴一笑,悄悄又退了出去,随脚走到后面院子里的书房去,尹楚樊本来戴着老花眼镜在看账簿,见着太太端着点心进来,拖着戏腔道:“劳烦夫人,下官这厢有礼了。”尹太太皱眉道:“瞧你这样子,家里还有客人在,若叫人瞧见像什么话?”尹楚樊说:“不是说建彰来了吗?我出去招呼一声。”尹太太说:“孩子们正自己说话,你出去搅什么局啊,再说他是常来常往的,又算是晚辈,你不出去,也不算失礼。”便唤了佣人斟了茶来,陪了丈夫在书房里吃点心。尹楚樊吃了两块酥,又点上烟斗来咬着,尹太太说:“静琬脾气不好,难为建彰肯担待她,况且他又是咱们看着长大的,两家人知根知底。唉,只可惜建彰的父亲过去得太早,许家生意上头的事,都是他在操心,这孩子,倒是难得的老成持重。许太太上回半含半露,跟我提了亲事,我只含糊过去了。”尹楚樊将烟斗在那烟缸里磕了一磕,说:“静琬年纪太小,眼下两个孩子虽然要好,总得到明年,等静琬过了十八岁生日,才好订婚。”

过了几日,尹太太去许府跟许太太打牌,寻一个单独谈话的机会,将这个意思微微露了一下,许太太早就婉转提过婚事,得到一个这样确切的答复,自然喜不自胜。静琬与许建彰也隐约知道了父母的意思,他们两家虽都是旧式人家,但如今颇有几分西洋做派,既然父母肯这样地支持,两人自然也是欢喜——

两年前承颖铁路(5)——

流光荏苒,那是最容易过去的。春去秋来,转眼就是旧历新年,出了正月,天气渐暖,花红柳绿,便又是春天了。许家与尹家早就商议过了,听了两个年轻人的意思,定在五月里举行西式的订婚礼,但许尹两家皆是大家族,亲友众多,要准备的事务自然也多,从四月间便开始采办添置东西,拟宴客的名单,许家又重新粉刷了里里外外的屋子。

许家是做药材生意的,四月底,正是时疫初起、药材紧俏的时节。每年这个时候,许建彰会亲自去北地进货,今年因着家里的私事,原本打算叫几个老伙计去,但是承颖两军刚刚停战,局势稍定,许建彰怕路上出什么差错,最后还是决定亲自走一趟。

静琬听说他这当口还要出远门去,虽然不舍,但是也没有法子,况且自己一直敬重他少年有为,独力撑起偌大的家业,所以虽依依不舍,终究是不曾拦阻。许建彰临走前一日,尹太太就在家里设宴,替他饯行,静琬本是很爱热闹的人,这日却闷不做声,只是低头吃饭。尹太太替许建彰挟着菜,口中说:“静琬就是这样子,老爱发小孩子脾气,过会子就好了。”许建彰瞧着静琬,见她一粒一粒地拨着米饭,倒像是很恍惚的样子,心中老大不忍。饭后,佣人上了茶,尹太太扯了故,就与尹楚樊走开了。

许建彰见静琬端着那玻璃茶杯,只是不喝,只望着茶杯里的茶叶,浮浮沉沉。他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静琬,你怪我吗?”静琬说道:“我怎么会怪你,反正不过两个礼拜,你就又回来了。”他伸出手去,握住静琬的手,说:“你不要担心,虽然刚刚才打完仗,可是承颖两军打了这许多年的仗了,我们还不是做生意做得好好的。”

静琬说:“我都知道。”客厅里不过开着一盏壁灯,光线幽幽的,照着她一身朱砂色撒银丝旗袍,她本来极亮的一双眼睛,灯下那眼波如水,只是盈盈欲流望着他,他觉得自己一颗心泼剌剌乱跳,情不自禁手上便使了力气,她穿着高跟鞋,微微有几分站立不稳,身子向前一倾,已经让他搂在怀中,灼人的吻印上来,她心里只是乱如葛麻。他们虽然相交已久,许建彰却是旧式人家的礼节,除了牵手,不敢轻易冒犯她。今日这一吻,显是出于情迷意乱,她身子一软,只觉得这感觉陌生到了极点,那种淡淡的薄荷烟草的芳香,却又是无比的熟悉,只觉得像是梦里曾经经过这一场似的,仿佛天荒地老,也只像是一个恍惚,他已经放开了手,像是有几分歉意,又更像是欢喜,双目中深情无限,只是看着她。

她将头贴在他胸口,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低声说道:“我半个月后就回来啦,或者事情顺利,十来天就能办完也不一定。”

他第二天动身,一到了承州,就发了电报回来报平安,过了几日,又发了一封电报回来,静琬见那电报上寥寥数语,说的是:“诸事皆顺,五月九日上午火车抵乾平,勿念。”她一颗心也就放了下来。

等到五月八日,她打算第二天一早去车站接许建彰,所以早早就睡了。偏偏春晚时节,天气沉闷,花瓶里插着大捧的晚香玉与玫瑰,香气浓烈,倒叫人一时睡不着,她在床上辗转了半晌,终于迷迷糊糊睡去了。

恍惚里却仿佛是站在一个极大的大厅里,四面一个人也没有,四下里只是一片寂静。她虽然素来胆大,但是看着那空阔阔的地方,心里也有几分害怕。忽然见有人在前头走过,明明是建彰,心中一喜,忙叫着他的名字。他偏偏充耳不闻一样,依旧往前走着,她赶上去扯住他的衣袖,问:“建彰,你为什么不理我?”那人回过头来,却原来不是建彰,竟是极凶恶的一张陌生脸孔,狞笑道:“许建彰活不成了。”她回过头去一看,果然见着门外两个马弁拖着许建彰,他身上淋淋漓漓全是鲜血,那两名马弁拖着他,便如拖着一袋东西一样,地上全是血淌下来拖出的印子,青砖地上淌出一道重重的紫痕,她待要追上去,那两个马弁走得极快,一转眼三人就不见了,她吓得大哭起来,只抓住了那人就大叫:“你还我建彰,你把建彰还给我。”

她这样痛哭失声,一下子醒过来,只觉四下里寂无人声,屋子里本开着一盏小灯,珍珠罗的帐子透进微光,明明是在自己的卧室里,只听见床头那盏小座钟,嘀嗒嘀嗒地走着,才知道原来是梦魇。可是犹自抽噎,心里怦怦乱跳着,早已是一身冷汗,薄绸的睡衣汗湿了贴在身上,也只是冰凉。她想着梦里的情形,真是可怖到了极点,心中害怕,慢慢蜷回被中去,对自己说道:“是做梦,原来只是做梦,幸好只是做梦。”就这样安慰着自己,方又迷糊睡去了。

她半夜没有睡好,这一觉睡得极沉,正睡得香酣,忽听母亲唤自己的名字,忙答应着坐起来,披上衣服,尹太太已经推门进来,手里捏着一份电报,一脸的焦灼,只说:“静琬,你可不要着急,建彰出事了。”她一件衣裳正穿了一半,刚刚笼进一只袖子去,听了母亲这样一句话,宛若晴天霹雳,整个人就呆在了那里。

原来西药历来为承军关禁最严的禁运物资,但许家常年做药材生意,与承军中的许多要害人物都有交情,这些年来一直顺顺利利,不料慕容沣刚刚领兵平定了北地九省,就回头来整肃关禁,而首当其冲的就是这西药。那慕容沣少年得志,行事最是雷厉风行,对于关禁**,痛心疾首。一着手此事,不动声色,猝然就拿了承军一个元老开刀,将那位元老革职查办,然后从上至下,将涉嫌私运的相关人等全部抓了起来,许建彰被牵涉出来,人与货物刚出承州就被抓回去扣押,眼下被下在监狱里,生死不明。

尹太太原想静琬会哭,不料她并没哭泣,眼里虽然有惊惶的神气,过了一会儿,就慢慢镇定下来,问:“许伯母知道了吗?”尹太太说:“这电报就是她叫何妈送过来的,听何妈说,许太太已经乱了方寸,只知道哭了。”

许建彰虽有两个弟弟,年纪都还小,家里的大事,都是他这个长子做主,这一来,许家便没了主心骨,自然乱作一团。静琬轻轻地“噢”了一声,问:“爸爸怎么说?”尹太太道:“你爸爸刚才一听说,就去见王总长了,但愿能想点法子吧。”

尹楚樊去见的这位王总长,原是承军的人,眼下在内阁做财务总长,听了尹楚樊的来意,二话不说,连连摇头,说:“若是旁的事都好说,可是眼下这件事,凭他是谁,只怕在六少面前也说不上话。您多少听说过那一位的脾气,从来是说一不二,当年大帅在的时候,也只有大帅拿他有法子,如今他正在光火关禁的事,只怕正等着杀一儆百,眼下断不能去老虎嘴边捋须,我劝你先回去,等过阵子事情平复,再想法子吧。”

尹楚樊见话已至此,确实没有转圜的余地,只得失望而归。静琬见父亲一一分析了利害关系,只是默不做声。尹楚樊安慰她说:“虽然私运西药是军事重罪,可是许家与承军里许多人都有交情,建彰的性命应该无忧,到时再多花些钱打点一下,破财消灾吧。”她仍旧默不做声,心中焦虑,午饭也没有吃,就回自己屋去了。

她知道父亲是在安慰自己,坐在梳妆台前,只是思潮起伏。恰好那梳妆台上放着一份数日前的旧报纸,上面登着新闻,正是慕容沣平定北地九省之后,在北大营阅兵的相片,报纸上看去,只是英姿飒爽的一骑,于万军拱卫中卓然不凡。这个人这样年轻,已经手握半壁江山,竟是比他父亲还要厉害的人物,他的行事,必然刚毅过人。慕容沣既然下了决心要整肃关禁,难保不杀一儆百,而建彰撞在这枪口上,只怕是凶多吉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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