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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万横磨剑》第二章 奇丐夜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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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榕树躯干甚大,约需三人合抱,六丈来高,枝桠共展有十数丈,如亭如伞,浓叶似盖。文子衿在夜色中看不清那人容貌,见他从树上潇洒飘下,落地无声,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急退数步,心想:“此人不是山精,便是树怪!”惊恐之下,一时呆呆的说不出话来。

“哈哈,小穷酸,就是胆子小!我不是鬼怪,嘿嘿,妙哉,妙哉,也跟鬼怪差不多了!”正是刚才那沙哑苍老的声音,“老夫是花子一个,叫九斤六。小穷酸,你有何难事啊,说来给化子听听——”

恰好这时远处有焰火连放,借那一闪一闪的光照,文子衿已约莫看清对方是一个老头子,乱糟糟的一头白发,蓄着一副灰白的山羊胡子,腰身佝偻,又矮又瘦,衣服既破且旧,左手却拿着一支黄光闪亮的烟管。这老头把烟管凑近嘴边,吸了一口,烟火明灭了一下,跟着浓浓的喷出一阵白白的烟气,双手便很自然地垂放到身后,双眼望天,负手而立。

这时文子衿已知道对方并不是什么神仙鬼怪,确确实实是一个活人,心下略定,忖道:“天下之大,当真是无奇不有,不但有这等有才学的化子,有着一个叫‘九斤六’的怪名字,更奇的是他恁大年纪,竟然还能从高树下飘身而下!”知道这老丐绝非凡人,便道:“小生文子衿,一时感怀身世,借笛舒怀,不想老丈竟是知音!”言毕施了一礼。

九斤六又是哈哈一笑,怪叫道:“知音个屁!你是一时感怀身世,化子是一时想起往事罢了,”说着双脚一跳,一屁股坐在地上,却从怀里掏出一个酒葫芦,拔开塞子,对住嘴,“滋”地喝了一口,道:“唔,妙哉,妙哉,神仙不如!”仰头见文子衿望着他,便道:“喂,小穷酸,我这有酒,这个……?”话一出口,却已后悔,两眼斜睨着文子衿,怕这小书生真的要喝了他的酒。

文子衿见这化子一时谈吐文雅,一时粗俗至极,甚觉讶异。他本是好酒之人,但一个老化子的酒,又是嘴对着葫芦口喝的,他心中觉得有点不洁,本来还真不敢喝,但化子这样举酒相邀,不喝的话好象又不太好,心中不由微觉踌躇。

这时冷风吹过,夹带着阵阵酒香,化子手中竟是一壶好酒!这秀才性本爽快,当下便道:“多谢九伯,足感盛情!”接过来喝了一口,但觉入口芳冽,满喉甘醇,不禁赞道:“好酒,好酒!应是上佳陈酿,却与咱们南粤米酒不太一般。”

“哦哦哦,小穷酸,你倒挺识货的!须知这是六十年的三白汾酒,当真是稀世陈酿,与米酒自不一样!花子一共才偷来一坛,这是最后一壶,不想还是被你喝了些,算你小子有口福!嘿嘿,妙哉,妙哉!嗯,不妙,不妙!”言毕两眼死死盯住文子衿手中的酒葫芦,神情紧张之极,似是生怕他会一饮而尽。

文子衿又喝了一大口,才将酒葫芦递了过去,九斤六接将过来,先细细地喝了一小口,慢慢咽下,接着却是喝一大口,含在嘴里半响,闭上双眼,喉头一动,顺咽而下,良久,嘴里呼出一口气,很畅意地啊了一声。

“偷的?”

“当然了,叫花子能讨口残菜剩饭,将肚子填饱,就算不错了,不成你还想人家给酒你喝?啊?妙哉,妙哉,哈哈哈哈。”

“也是道理。”

不久这一老一少你一口我一口,将一葫芦酒尽皆喝完,文子衿暗道:“这九斤六虽是一个花子,说话总是‘妙哉,妙哉’的,行事倒是直爽无比,不象一般世人假惺惺的弄势作态。”

九斤六仰躺在地,把葫芦底朝天拿住,将最后一滴酒慢慢滴进嘴里,美滋滋地轻轻摇头微笑,说道:“小穷酸,当真是糟天下之大糕!”

文子衿吃了一惊,问道:“怎么了?”

九斤六哈哈大笑,道:“酒没了!”

他说的这三个字与文子衿说的三个字音调甚似,文子衿却也听得明白,二人均觉有趣,哈哈大笑。

九斤六笑声甫止,说道:“妙哉,妙哉,小穷酸,遇见化子,有你的好处!对了,你有何难处,只管说来听听,花子帮你解决!”

文子衿苦笑道:“其实也无甚难处,只是考场黑幕重重,并非量才录取,小子十数年寒窗要付诸东流罢了。”

九斤六摇首道:“啊,这还‘无甚难处’?这事老花子无能为力,没有办法。唉,看你样子挺聪明的,哪知是笨蛋一个。”

文子衿一愕,却见九斤六将葫芦往地上重重一放,说道:“自从朱温抢了傀儡皇帝李拀的龙椅,唐朝便关门大吉了!这三十多年来,走马灯也似的已历四朝,换了八个皇帝。小穷酸呀,你看那梁朝开山皇帝朱温朱阿三,本来就是个大盗,鸠死唐帝,坐上龙廷,开了个偷盗篡夺的例子,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妙哉,妙哉!大盗小偷、盐枭士卒,大伙儿都想争做皇帝,真是可笑之极!便是如今中原的晋帝石重贵,再如你们广州南汉刘氏,哪一个的皇位来得正正当当?人人一副皇帝架子,个个混蛋之极!还有那各级昏官只会盘剥百姓,刮地求财,天高三尺!唉,你以为你才不得志?怀才不遇,古今同慨!如此乱世,你去考官,难道也打算与他们同流合污?”

(编者按:其时于中国历史,居于唐代之后,宋朝之前,五十三年间,改了五个朝号,八姓十三个皇帝,叫作梁、唐、晋、汉、周,只因前代早已有过这五个朝号,史上为了区分,把这五个小朝庭称作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和后周五个朝代;还有与这五个皇朝或合或离,不相统属的国度,有吴、楚、闽、南唐、前蜀、后蜀、南汉、北汉、吴越及荆南,共计十个国家,彼此称王称帝,或分治各处,或逐鹿中原,史称“五代十国”。书中文子衿所处年代,正是五代十国的中后期,也即后晋时期。而九斤六对宋前唐后数位皇帝的看法,也的是确评。)

不远之处,广州城中,除岁的炮竹声越来越响得紧凑,就要交子了。而珠江两岸,北风却渐觉清劲,吹人耳面生痛。

文子衿听了九斤六的话,长叹一声,怔怔的一时说不出话来。其实,于这些时世现实,他又何尝不知?然而十数年之苦读,当真便于这乱世之中一无所用?他自是心有不甘。

却听九斤六也叹了一声道:“小穷酸,儒家讲究功名荣耀,叫你改变志向,读而不仕,原也甚难。但做个昏官贪官,徒落骂名,便不如不做,想来你也不至于这么污浊。如若要做个清官好官,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也难得到什么好下场。三十年前,老叫化也象你一般,是个小穷酸,也曾日夜苦读,暗暗立志,心想纵不能泽被苍生,总也得造福一方,可是到头来,哼,哼!那又由不了你!”言毕拿着空葫芦,往嘴上送去,但刚到嘴边,才想起滴酒不剩,只好把葫芦口就近鼻子,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便是闻闻酒味也好。

年夜的北风好象连人的心都能冷却,文子衿甚感落寞,暗道:“难道,我便没有出头之日?”

二人良久无话。文子衿抬头望了望眼前的老化子九斤六,又想:“这老乞丐能应韵诵诗,原来也曾是个饱学之士,但如何便成了乞丐?心念及此,便问道:“九伯,你如何……”

“如何变成了花子一个,对吧?”九斤六接过话头,搔了搔白发道,“少年之时我自负才学,他奶奶的,却被那昏官们害得屡试不中,天生我才没有用,不觉心灰意冷。后来,后来,青妹她……总之,总之,我是看破这十丈红尘了,又不想做苦行僧,一气之下,便做了花子了。”在烟管上长长吸了一口,停了停又道:“其实做叫化子也没什么不好,须知‘化子三年一过,皇帝也不想做!’嘿嘿,嘿,妙哉,妙哉!”言语间无奈有之,自得有之。

文子衿问道:“这‘青妹’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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