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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集体企业》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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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承认我着实是个急性子,我刚刚踏出医院的大门,就迈进了单位的办公室。我简直把领导吓了个半死,他们以为我疯了,要不就是脑子进了异物。赵总第一个跳起来,拉着我的手(当然是那只好手)十分关切地说:“长林啊!你怎么这么性急呢?单位一天两天也破产不了,你急的是那门子?”他的热情和急切让我震惊的同时也激动。

我的另一支胳膊还吊在脖子上,多少有些沉重,心情固然不那么轻松。但我心里明白赵总这翻话有双重意思:隐约的那一重,大概是说你的病还没好,如果这样就上班,再出点什么意外,单位是负担不起的。他不好把事情挑明,是怕我多心,但傻子也能听出来他的意思。话说的太直白了,也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所以他留了一手。

“我不急,只是在家里呆着难受。”

我觉得我应该说这句话,以免他的情绪过份不稳定。

赵总大概曲解了我的意思,以为我赖着不想走,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在屋子里走来去。一会拿起一摞子文件摔在桌子上,一会又拿起水杯重重地放下,我以为他精神出了问题,或有什么烦心事,再加上我的到来,另他里外不安。便想安慰他几句,于是搜肠刮肚地找起词来,一时间却怎么也找不到,就那么干巴巴地站着,目睹着他在自己的屋子里上窜下跳,活象个猴子。

“你这是怎么了,我的总经理,”我看到他奇怪举指不免说,“我总觉得你那个地方出了问题,是脑子?还是心脏?总不能这样跳来跳去,摔摔搭搭。即使你讨厌我,也不应该如此,我认为我即是你下属,也是你的哥们,你用不着为我这样心痛,我死不了,也不会难为你。”

我认为说了这些话,他应该平静下来了,可不知怎么又装模做样的跺起脚。我重没见过他这么着急,一下被他的至诚所打动,险些落下泪来。这都是我的错,我们的友谊太深厚了。

“快回去,快回去,你的伤还没好,这样就参加工作,好象我们做领导的不尽人情。”

他挥着手,以同志加兄弟般的感情急且地催促我,仿佛我在这里多呆一分,就多一分危险。我叹了口气,不能无视领导对我的关心,不能无视组织对我的信任,我更不能急于给他添堵。于是辞别了他,让他那颗胆小的心顺畅地回到心房里,安安稳稳地跳动。不过从心里我是感激他的。

我当然也没必要为他的冷漠而沮丧,那样到是让他有理由诋毁我的智商,仿佛我除了精神以外,还是个智障人士。谈到智障问题我到有一肚子话要说:我曾经跟许多人讨论过这个问题,我不明白什么是智障,我认为人生下来是一样的,除非在娘肚子里就有所不同,但往往就是这么不同于人类的人,却能给人类带来莫大的惊喜,那么他们智障吗?让我看来,说这种话的人有些智障,他们不知道智慧来至于那里,也不知道自身的障碍存在可否,于是总是智障智障地挂在嘴边。

赵总当然也是这样的人,至打他认识我的那一刻起,他就认为我的智商有问题。我无数次对他说明,我是个健全的人,除了有几颗龋齿外,别的地方决没问题。他坚决不相信,说我说这番话就意味着我有问题。我说问题在哪?他说在脑子里,我让他打开来看看,反正我自己无法打开自己的大脑。那东西长的太捞上,用工具不方便,又没有别的好办法。我就緾着他非替我打开不可,如果他打不开说明他智商低。最终不用大家多想,他没能打开我的大脑。其实我早就知道,他连自己的大脑都打不开,怎么能打开我的大脑呢?由此我有理由认为我和他的智商是一样的,

我在刚刚认识他那阵子,他就这样评价我,这让我很生气。他没有理由这样说我,可他还是说个不停。那好,为了证明我跟他是一样的人,在上班时间,我天天跟着他,无论他走到那里。好在那时我们在一个班组工作。

我能证明我不比他智商低的事件有无数个,但怕引起各位的烦感,我不准备引述那么多,只举两个小例子来证明一下。

那一年的冬天,电业局要在郊区架设一条新的配电线路,公司争取来一段,分给了我们班组。我自然要跟着赵有福,他能干的工作,我也能干。而且一点不比他干的差。班长很生气,问我为什么要跟着他,我说他说我智商低。你跟着他智商就不低了吗?班长向我吼,脸色演变成猪肚子的颜色。长期在野外工作的人,都有粗犷的性格,说话大声大气,仿佛别人永远欠着他们什么似的。我说我不管,我就是想让他知道我智商不比他低。可是人家不愿要你!他瞪着眼睛说。那我也跟着他!我学着他样子说,丝毫不让步。班长泄气了,他拿我没办法,只好让赵有福领着我干。

我不再乎谁领着谁。小时候爷爷常领着我玩,现在我常领爷爷玩。无论谁牵着谁的手,他都是我爷爷,我也总是他孙子。妈妈告诉我这是一个亘古颠扑不破的道理。我坚信这一点。从小到大,我妈妈告诉过我无数的道理,但没有哪一条让我记的这样清楚,我有时候甚至也想,是不是等爷爷进了坟墓,我有了孙子,就可以不叫他爷爷了?可后来证明,我想错了,那怕我也进了坟墓,我还得叫爷爷为爷爷。在这一点上我承认我的智商有点低,可人的一生当中那能总是那么聪明呢?保不准某时某刻就要犯个小糊涂,显得自己有些智障,就连爱迪生还用肚皮孵化过小鸡呢!这认为这没什么,不能代表他的一生就是愚蠢的。因为现在我还是冲着爷爷的坟墓叫爷爷,这就说明我不糊涂。

配电线路干起来很麻烦,要找一个精明的家伙,扛着一个叫精纬仪的部件,在人家指定的方向,瞄来看去。然后告诉我们那个地方挖一个电杆坑,那个地方挖一个拉线坑。我们按照他的咐附,丝毫不差地行动起来。我和赵有福真是不走运,分到一个拉线坑。而且是在一块流沙地上。东北地区的流沙地想起来就让人懊恼;就凭我的智商,无论是冬天还是夏天你都拿它没办法。

这该死的拉线坑让我头痛,我建议能不能换一个位子,精明的家伙说不行。我问为什么?他说不为什么。那好,不为什么就干吧。我拿起铁揪挖了两下,地上出现两道白印。我看了看铁锹,发现他不够坚硬。我怀疑做铁锹的家伙,一定将铁里的某些成份提炼了出去,否则这东西碰到地面怎么软得象弹簧一样。赵有福站在那里怪模怪样地看着我,似乎我脸上长了什么新奇的东西,对他来说充满了乐趣。

“你的锹怎么了?”他凑过来,向我一样仔仔细细地端详。

“没怎么,它是弹簧做的。”我说道。

“那你用这个。”他拿过一把‘洋镐’来。

我试了试,还算顺手。地面上开始出现一各各盘子大的浅坑。我知道所以叫这东西为‘洋镐’,是因为我师付这样称呼它,于是,我也就跟着他老人家的习惯,这么称谓它。赵有福不以为言,他说这不是洋人做的,是中国人自己做的,所以不能叫‘洋镐’。他这人真讨厌,一个破名字还要唠叨半天。我不理他,让他闪到一边去。一个拉线坑我一个人就对付。他很听话,躲得不远不近,时不时地问我累不累。累了我也不告诉他,他能干的,我一样能干。

上面的冻土屋刨开以后,下面的软土就好挖了。我只用了两个小时,就顺顺利利挖好了拉线坑。我搓出最后一锹必需搓出的土,喘着粗气跳上地面,示意他来看看。我对尺寸撑握不大准,他这个人精于计算,能看出些偏差来。他看了看,还算满意。我心里如释负,拍着手得意洋洋地看着他。

“你是傻还是怎么地?”他一会看看坑,一会看看我说。

“我不傻!”我也看着他说。

“可你不聪明。”他还是说。

“为什么这么说?”我问他。

“不知道,你给我感觉不聪明,就是这么回事!”他肯定地说。

“那好吧,就用事实说话。”我指了拉线坑。

“这不证明你聪明,傻子也一样有体力。”

“我觉得你不是东西?”我突然想到这个词,也不知道是怎么就说出了口。

“我也觉得自己不是东西,真的!”他竟然很诚恳地点点头,“这一点我认同你的说法。可我认为你傻,你却不认同。”

“这不是一回事!”我坚持说。

“是一回事!人要认识自己,这是起码的道理。”

他坐在坑边,掏出了一支烟,犹豫了一下递给我说:“你妈妈让你抽烟吗?”

“我不抽烟。”

“哦!”他自己点燃那支矿烟,心满意足地吸着。

整个下午,我躺在坑边堆起的小土堆旁睡大觉。虽然天气很冷,但没有风,加之我穿的暖和,就迎着太阳,看着天空,美美地睡了一下午。直到卡车来接我们,我才被叫醒。

第二天,我师付知道了这件事情,他很不高兴,偷偷把我叫到一旁说:

“你是傻还怎么的?”

他犀利的目光让我感到恐惧,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迷茫地看着他。这个老头是不是老糊涂了,他可从没这样夸过我,也从没这样有礼貌地质问过。我想摸摸他的头,他一定是感冒了,不然,决不会冒出这样激励人上进的话来。

“我妈妈说,人有多聪明就有多傻。”

我说完这句话,他老人家差点昏撅过去,他伤心到了极至。而在我的记忆里妈妈着实说过这样的话。有可能我妈妈都忘记了,可我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是因为我妈妈说过的话太多,她不能每一句都记在心里,而我总是能把经典的部分保留下来,刻在脑子里。

当天下午,同事们告诉我,那天的整个下午,赵有福都在帮别人挖杆坑。而我却躺在那里睡大觉,领导很是生气。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生气,不过是想证明我的愚蠢?可我不这么认为,我干了我应该干的工作,而且一个人干了俩个人的活儿,他们为什么还要生气呢?我拉住每一个人问。他们都说我傻,说人家没干多少活,确得到了领导的赞扬,我一个人干了俩个人的活确被领导认为是个懒惰的人。

我真的不知道是他们傻,还是我傻,他们既然知道事实却说我傻,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我从小到大都在遵循母亲的话做,我从来没怀疑过母亲的话,到现在也是如此。我不傻,我智商没问题,我能点清每个月发给我的工资,而且是一分不差的交给母亲。这说明我识数,也不是个糊涂人。在这件事情上,我没多想过,我也不认为赵有福傻,只是觉得我们的智商是一样的。

我在我母亲心中永远是对的。她从来没指责过我,说我在某一点上,那怕是某一问题上做的不够精明,就更不用说我做的不对了。这种赞美是由始至终的,有的时候在哥哥姐姐面前她也这么说,往往会引起哥哥的一阵啧啧笑声。我不介意他怎么笑,也不介意他用什么眼神看来我,我知道他是个闷葫芦,能对人发出一种声音就相当不错了。我对他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呢?虽然现在他不那么闷了,可对我还是很少有话说,只是偶尔当我们碰到一起,他便试探着学习母亲和姐姐的口吻对我悄悄地说:“你还有钱吗?”一开始我以为他想向我借钱,我会毫不犹豫地拿出兜里所有的钱,递给他,他会摆一下手,认为我理解错了。然后象父亲一样摸摸我的头,说:“我是问你有没有钱?”我指了指手中的钱,再次递给他,他无奈地接着说:“你要不够花我这里有。”我点点头,表示不要。我自己挣的钱够我自己花,而且永远也花不了。

即使到现在,我快三十岁了,他还是那样问我。我有时还是弄不明白,他是向我借钱,还是向我要钱。但我不傻,不再先掏兜,而是看他的反应,如果他掏兜,那说明他是想给钱,如果他不掏,说明他想要钱。

有一次,他又这样,我决定对他这个闷葫芦采取点措施。要不,他总是傻里傻气的,重复有生以来只会对我说的这一句话。于是我对他说:

“如果你想要钱,你就去找妈妈;如果你想给钱,你就先掏兜。”

闷葫芦的大脑不是那么灵便,也许我说的话太深奥,让他一时转不过弯来。他直勾勾地看着我,一会挠挠头,一会向我傻笑,感觉有些费解。

这几年,他的运气不错,生意做得还算差强人意。但我不明白,象他这种闷葫芦,脑筋又不会绕弯子的人怎么还会做生意。有时候老天真是照顾某些人,他不让任何一个人比任何一个差。但我担心他在某一天会出大错,把自己的老本都赔进去。于是我让母亲从我的工资里拿出部分给他存上。但我没告诉他,怕他知道了,现在就向我借。我说他会赔钱,是有道理的。他从小到大,母亲就没说过他那一点对,仿佛我们俩个人的缺点都集中在了他一个人身上,可他应该有的那些优点,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都跑到了我的身上。一开始我没这么认为,觉得这样不太谦虚,道是母亲总是这么说,渐渐地我也这样认为了。到了三十岁,我就更不怀疑母亲说的话了。

我这一生唯一次让我母亲担心的事儿,就是我想讲的第二个故事。我这个人有讲故事的本领,确很少有人听,每次我给身边的人讲起,他们总是摇晃着头,说故事真不错,只是他们时间太少。我也就不得不做罢。他们没时间听,不代表我不讲。有人的时候,我在心里讲,没人的时候我就对墙壁讲,只要我想讲我就讲,因为我不没害着别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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