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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无人》第一节 瓦罐不离井上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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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光二年夏

灼热的阳光穿过建章宫的千门万户,洒落了一地,照亮了灰暗的宫殿,却没有照亮跪在丹墀下大行令王恢的心,一年前,就在这个地方,他是多么的意气风发,慷慨呈词:“臣认为,大汉与匈奴和亲,不过能保数年的和平,而战争,却能挽回永久的和平。”

至今,他还能记起武帝猛然间发亮的眼睛,还有聂壹,那个为了边境的和平,丢了性命的商人,与他相交数年,原以为,此人就是一个奸滑的商贾,以利衡量一切,却不知他竟然有这样的情操。

“大人,如以聂壹一人的性命换取这一方百姓的安宁,聂壹虽死无憾。”

这样的慷慨激昂、这样的视死如归,最终却没能换来这场战争的胜利。

也许,应该听从韩安国的话吧,“派军队去千里之外作战,不会取得胜利。现在匈奴依仗军马的充足,怀着禽兽般的心肠,迁移如同群鸟飞翔,很难控制他们。我们就算得到匈奴的土地,但不能算开疆拓土,拥有了匈奴的百姓也不能算强大,从上古起他们就不属于我们的百姓。汉军到几千里以外去争夺利益,那就会人马疲惫,敌人就会凭借全面的优势对付我们的弱点。况且强弩之末连鲁地所产的最薄的白绢也射不穿;从下往上刮的强风,到了最后,连飘起雁毛的力量都没有了,并不是他们开始时力量不强,而是到了最后,力量衰竭了。所以发兵攻打匈奴实在是很不利的,不如跟他们和亲。圣人说过,天下,以容者居之,万不能以个人的怒气,就伤了天下的公议。所以,当年高祖战败平城,制定了对匈奴和亲的策略,才没有大的战事。”

伤了天下的公议?即使到了现在,他仍然在心里冷冷的发笑,耳边回响着当日自己激昂的言词,“皇上,正所谓时移事易,古来传下的礼仪,现在我们还遵守多少?长安的贵族,有多少喜好淮南国的游乐呢?我建议出兵攻击匈奴,不是说要出兵深入匈奴的领地,我们只需设计将单于诱至边境,我们派人将他团团围住,要抓住他,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多么愚蠢的设想啊!以为单凭这雕虫小技,就能捉住匈奴的豺狼,如果再回到那一天……

“禀将军,匈奴单于已率十万大军前往马邑,目前聚我们的包围圈十公里,预计三个时辰内可以到达……。”

“将军,护国将军请您议事。”

“安国兄……。”

“大行令,为什么四周如此安静?”

为什么四周如此安静?如果当时,注意到这个细节,也许这场战争,就不会无功而返了吧!

“大单于,我们抓到了雁门尉吏。”

“说,为什么今天连寻常放牧的牧人都看不见?”

“大单于饶命,是,是,是汉军埋伏了三十万人在马邑……。”

就是这个胆小如鼠的雁门尉吏,坏了大事!

唉!阳光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就像那天追击匈奴人时,天边那抹霞光,也许在那灿烂的光辉中战死,是做为大将,最好的结局。可惜,就连战死,也变成了可望不可及的殊荣。

就在他心潮起伏时,武帝的内心,和他的面容一样阴鸷,跪在阶的这个男子,曾经那样的神采飞扬,似乎是昨天一般,他站在建章宫的丹墀下,指点江山,壮志成城,似乎只要一击,匈奴就会俯首称臣一般。

难道是朕错了吗?难道和匈奴人一战,真的不可求胜吗?不,当然不是,匈奴,绝对不是不可战胜的,想到马邑之前接到的那封匈奴国书: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敬问汉皇帝无恙。

现在想起来仍然觉得愤怒异常,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如此狂妄的语气,怎能不让人气炸肚皮,本想马邑一战建功,堵住了太后和那些胆小怕事的群臣之口,没想到,这个王恢竟然畏敌不前,白白放跑了大好的机会。

匈奴人马快,是以追赶不上!假话,全是假话,难道他们的辎重也能像他们的战马一样飞驰而回吗?

“当初约定匈奴一进入马邑城,汉军就与单于交战,而后我的部队攻取匈奴的军用物资,这样才有利可图。现在单于听到了消息,没有到达马邑城就回去了,我那三万人的部队抵不过他,只会招致耻辱。我本来就知道回来就会被杀头,但是这样可以保全陛下的军士三万人。”

狡辩,全是借口,朕如此的信任你,可是,王恢,你辜负了朕,辜负了朕啊!事到如今,朕不得不杀了你,以平这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朕,永远不会有错!错的,是你!谁让你畏敌不前,谁让你想巧言狡辩,朕本不想杀你,可是为了朕还击匈奴的雄心,你不得不死。

“王恢,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可以辩解的吗?”

王恢面如死灰,低下头,“下臣罪该万死……。”

万死?最恨听到这个词,下臣罪该万死,朕无论如何的憎恨你,都只能让你死一次,如何让你死一万次呢?

“王恢,本次出击马邑,你原是首谋,战场上,为将者应当机立断,而你,却畏敌不前,听说,那个聂壹是你的刎颈之交,他本是一个奸滑的商人,可是为了马邑之战,他竟然能毅然赴死,而你,而你……”武帝咬着牙说出最后两个字。

王恢突然觉得一阵轻松,死,没想到这一刻竟然这样的期盼死,只可惜了王家的二十一口的人丁,竟然因为自己,而被灭族,也罢,也罢,十五年后,还是一条好汉啊!界时,如果皇上还能用得上下臣,下臣一定马革裹尸,为皇上战死疆场。

他抬起头,对武帝深深的叩首,“下臣自知死罪难逃,不敢奢望皇上能够原谅下臣,但下臣乞求皇上,千万不要放弃对匈奴的用兵。”

武帝深深的吸了口气,闭上眼睛,“张汤,王恢交给你了。”

“父亲,孩儿错了,孩儿不该相信武安侯……,父亲……。”

“孩儿,不要哭了,这就是父亲的命啊!父亲做错了,就要承担责任,父亲,没有死在战场上,是父亲的耻辱,千万不要因此怨恨皇上,父亲,愧对皇上。”王恢温言对自己的儿子说,“还有,皇上雄才伟略,大汉一定会有武功昌隆的一天,可是,父亲是看不到那一天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孩儿,你把皇上下的诏书在父亲的坟头焚化,让父亲,能够死得瞑目。”

“父亲……。”

王恢将剑架在颈中,无限留恋的看着痛哭失声的儿子,终于狠下心,闭上眼,用力一滑,奇怪,又听到了信天游的歌声了啊!

“皇上,王恢已经畏罪自杀了。”张汤在帘外躬身奏道。

武帝睁开眼睛,“行了,你下去吧!”

沉默,沉默了很久,武帝对元宝说:“元宝,准备准备,到城里逛逛。”

街上的人群川流不息,道旁挂满了各色的花灯,武帝阴沉着脸,与周围的欢乐气氛格格不入,元宝低着头跟在他身后,大气也不敢出。

走到东市,异样的热闹,车水马龙、店铺布置得流光溢彩,武帝转过头,“元宝,今天是什么日子,这么晚了,街上还有这么多的人?”

元宝躬身道:“今天是七夕,百姓们都在放河灯。”

武帝眼光一闪,“七夕?我们也去看看。”

河的两边,挤满了放河灯的百姓,接踵磨肩,武帝挤在一个卖河灯的摊前,颇感兴趣的看着那些各种形状的河灯,摊子老板觉得他气度不凡,也不厌恶他站在摊子前。

看了一会儿,武帝正想离开摊子,到河边去,却听一个稚嫩而清脆的声音,“二哥,我要那只莲花灯。”

这个声音,带着一点撒骄的骄嗔,异样的清澈而甜美,就像夏天,喝到从山涧间汲出的泉水一般,浑身都透着舒爽,武帝转过脸,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从未见过的芙蓉软面。

八岁大小的男孩子,长得玉雪可爱,柔软而漆黑的头发,就像蚕丝一般在灯光下闪闪发光,白而修长的手指,捏着一盏莲花灯,精致的脸庞,金雕玉凿般的细致,明眸如同山间清晨的第一丝阳光,浅粉色的嘴唇,张合间,如莲花般娇艳,这世上,竟有这般美丽的男孩子。

武帝有些失神的看着他,听他指挥背着他的那个粗俗男子,“二哥,我们快去放河灯,我的河灯,一定是最漂亮的。”

看他们走远,武帝转过身,对元宝道:“元宝,那个男孩子,穿戴不俗,是谁家的孩子。”

元宝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好像是赵常德的二公子赵广武和三公子赵丽。”

武帝突然觉得心情好了起来,“赵常德,是那个从淮南来的巨富,听说,他的家里,富可敌国啊!”

元宝笑道:“是有这说儿,可是,奴才觉得,有些言过其实了。”

武帝笑了,“不会是言过其实,看见那个小孩子了吗?看他的衣服,一整件都是最上等的丝绸,那样的衣服,在宫里,只有皇妃偶尔才能穿。”

虽然他满面的笑容,可是,那双威严的眼睛中,一点一点出现的,是踌躇的雄志和刻骨的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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