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陈一正在上课，长树站在窗外。陈一以为长树是来找他拿钱的，因为之前他帮长树代收 “奖金”。但是现在陈一已经没有收到钱了。不愿意交钱的学生已经不会再交，陈一也不催他们。本来，这是长树和家长之间的契约，家长有撕毁的理由，那就是学生还没有考试，看不到成绩，而契约里规定，家长是根据学生考试成绩给长树发奖金。之前，因为缺老师，所以长树来当了村里的代课老师。他是高中毕业生，基本能够胜任这项工作，只是，代课老师的工资实在太低，每个月一百五十元，由镇政府发放。算起来，这个廉价劳动力真是不能再廉价了。所以，为了让长树能够安心教好学生，家长就和长树订了这样一个契约。长树教书很用心，他想着能够转正那一天。以前的民办老师，不是都转正了吗？虽说现在待遇太差，可是，也许终究有机会的。但是长树的希望落空了，最后一个月，他只领到一半的代课费，多一分钱也没有。到学校去，也什么表示也没有，倒惹了一肚子闲气。

陈一走出教室，看见长树笑嘻嘻的。陈一等着他开口问钱的事情，长树却只字未提钱，只说：“陈老师，你辛苦啊，这些孩子就拜托你了。”说话相当客气。

陈一听出些味道，说：“怎么，王老师要到哪里发财去了。”

长树说：“发不发财的可不敢说，但还得讨生活。这次要走了，来给你告个别。”长树伸出手来，和陈一握手。

长树说：“这村里的家长还是很重视教育的，你是人才，可得为老百姓多培养几个大学生啊。”

陈一说：“放你走是领导的错误，我也觉得对你不公平。”

长树说：“算了，为了那几个吃饭都不够的小钱，值不得。要不是看在乡亲的份上，我也不会到学校里代课。”

陈一说：“辛苦你了，要是你在，不知道学生们多幸福。”

陈一说了这话，也感到惊讶，现在，他怎么也学会了这套言不由衷的冠冕堂皇的话。

长树说：“有你才是学生们有福，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送走了长树，陈一突然纳闷起来。他一向看不起长树这个人，鄙视他，唾弃他，但自从长树帮他一起找到左青，还帮他逮住那个抢劫他的小青年，给他追回了一百多块钱，他就觉得，其实，长树或许没有那么坏。自己为什么要把长树想成是一个坏人呢？

而现在，他倒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坏人。他在巧儿面前，挡住了长树。他在小妮面前，挡住了左涛。然而，要是他不挡，是不是对巧儿和小妮更好？原本，他不该掺和太多的事情，现在，他觉得自己倒是惹了一身骚。这或许不适合他作为教师的身份。

学生们正在做作业，陈一坐在讲台上，也无心做事，只在那里发了一会儿呆。

左青趴在桌子上睡大觉，可是这天有些阴冷，睡着也不见得舒服，于是就胡乱翻书。左青已经很久没有完成好作业了。不是说一点都没有做，只不过，从来没有做完，完全是他想做多少就做多少。陈一觉得，这是自己的失职。可是，很多题目，特别是数学，左青的确是不会做。虽然在找到左青的那天晚上，陈一答应了左青，说不会对他的成绩作强制的要求，可是，他这样的散漫，不光影响了他自己提高成绩，也会带坏班上的学习风气，特别是那几个令人头疼的调皮鬼。所以，陈一不能不管。

于是陈一走了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说：“左青，你的作业做好了吗？”

左青说：“老师，做不起，怎么办？”

陈一说：“哪里不清楚，我给你讲。”

左涛说：“可是，老师，你讲的我听不懂。”

陈一不知道左青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遇到这样的学生最头疼，学生自己不计较自己的成绩，家长也不管学生成绩如何，只说让他混毕业就行了。但是老师不能不管，这是老师的职责，也是领导的要求。学校还要接受教育局的考核，考试成绩代表教学质量，领导不能不重视的。甚至在考试的时候纵容和鼓励的学生的作弊行为，都是为了上级的考核。每到教育局抽考的时候，领导就要求教师安排好座位，都是优生搭配差生，目的没有明说，但谁都心知肚明，包括学生。只是，学生不会回家对自己的家长说自己的成绩是抄别人得来的。在平时的考试中，一些教师还有意无意地锻炼差生的抄袭能力，在考试前，还给优生讲道理，叫他们不要遮着自己的试卷，检查的时候，把试卷抬高一点，方便成绩差的学生也“检查”一下。

陈一想，自己可以不计较这些，可以肩住黑暗的闸门，让孩子们都考出真实的水平，但恐怕，有时候，连领导也不同意。如果死不开窍，只有挨骂的份了。领导不会说你没有做好学生的思想工作，领导只会说你没有努力。说得多了，口气严厉，就会形成无形的压力。这种压力，既来自领导，也来自身边的同事。教师的绩效最难量化，因为学生的素质是很重要的，而在考评的时候，谁也不会考虑学生本身智商的因素。像左青这样的学生，陈一真的不希望他在自己的班里。但是左青是本地人，按照就近入学的原则就应该在这里。陈一只是希望他不要捣乱，不要带坏了风气就行了。学生不学，老师再努力也没有办法啊。关键的问题还在于家长，家长都不重视，那就叫“皇帝不急太监急”，干着急。

陈一说：“不会做，题目也应该抄来。至少，态度要端正。”

左青听了，就拿笔在纸上划起来。陈一看见他那鬼画桃符样子心里就来气，但他忍了。他不能再承受左青玩一个“失踪”的。

隔壁的魏琼老师正在发火。张峰同学挨了耳光。想起张峰，魏老师就来气。本来出生后药物中毒了，智力低下，父母却要带到自己打工的地方去，可是，一年后又要送回来。打工学校的教学质量太差，张峰太笨，从来都考不及格。本来魏老师班上只有14个人，来了一个考试只有几分的人，她班上的平均分一下子就下来了。半期考试，她班上的成绩已经排到了年级倒数第一，之前，她可是排在正数第一的啊。这不能不让魏老师气愤。要是张峰在，她就没有再出头的一天。她想把张峰赶走。但是，张峰是学校领导收的生。学校有个土规定，只要是插班的，不管你是不是本地户口，都必须交钱。明着交，怕被上级查处，所以就私开了一个账户，叫家长存了钱，用存款单据换条子，拿着条子到班主任那里去报到。魏琼想，领导一天到晚埋怨学生的成绩提不上去，遇到这样的笨学生，能不能不收呢？为了那几个见不得阳关的捐资助学费，值得吗？对领导来说，当然值得，小金库充实了，可就苦了老师了。这种转进转出的学生最令老师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