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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翡冷翠》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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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风应是炽热的,拂过脸时碧瑶却感觉不到任何温度。她一个人出了段家,走过那几条再也熟悉不过的街路。

花草覆盖的小道静谧依然,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抬眼,门上的弹痕狰狞地跃入眼内。碧瑶推门的手略略颤抖,她希望他走了,又希望他还在。大理石台阶磨洗出鉴人光泽,翳日薄云来去,石阶上挑起一道轻明疏薄的光线。门是开着的。

偏午的阳光穿过枝叶细碎的缝隙,在地上投下一个个滑动的光斑,说不出的慵懒。室内到处是半卷的纸张,大幅的、剪碎的画纸和信纸扔了一地,风从窗户滑入,鼓吹起满地的纸,七零八落散在周围。碧瑶俯首拾起一卷,仙子渔夫娟然的风致赫然入目,她不自觉地一颤,伤痛情绪无处安放。

溥伦站在窗前,扬起的纱帘拂过他纹丝不动的侧影。从这窗口可以看到正门,碧瑶想,他也许早就看见她了。

溥伦缓缓转身,射向碧瑶的眸光含有清莹的痛意,一划而过。他瘦了,分别的日子不算短,足已让人觉察出形体外貌的变化,明亮的光线照出他清绝挺拔的身影,光影跃动在白色衬衣,瞬间,视觉的张偟匆忙掠过。那熟悉的嗓音今时承载的话语让人品出绝望,“你出去。”

他曾在寻觅的绝望中祈愿过,只要她平安无事,他便无他求。结局是可笑而庸俗的,像真挚的感情受了调戏,自尊猛然展现出它愤世嫉俗的面容,自心口膨胀,压抑得他发狂!

碧瑶受伤的表情使溥伦引出一丝痛感,很快地,他抹去这不适宜的感觉,转而冷冷一笑,“我该怎么称呼你,叫你段太太?”

这样纠结的表情对碧瑶来说是陌生的,她无力亦无心去解释什么,原以为会心痛得无以复加,无法消去的委屈和绝望汹涌而至,能表达的却只是沉默。这些天,泪已倾尽,只有迟钝的痛麻麻地敲击着心壁,一下一下,足以让人发疯。

碧瑶攥紧画纸,平滑的纸在手指间扭曲成结,幽幽的,她欲往回走,话语轻如风里飘过的柳絮,“那幅画,我把它烧了,以后不必再找了……”

“你来这就为了跟我说这句话?”

碧瑶颤了颤睫毛,垂下眼睫,四周沉静地能听见呼吸与风交缠的轻响,“我来是为了收拾我姐的遗物。”

“我找到她的时候,她一无所有。”溥伦答了她的话,“仅有的一些衣物也已经被佣人收拾妥当。”

还有什么比这个更直接的拒绝呢?碧瑶惶惶然地转身,他是真的不想再见到她。这样……也好,冷酷总比伤情更容易分割感情的界线,如他真是失望至极,心冷了,这份重压碧瑶愿独自承担。

阳光舒缓地扑洒到阴浓油绿的草木丛里,不远处的阳台上,女主人拎壶浇花,飘洒出一道清浅的虹,被光线托浮出的明亮面孔依稀可见两点欢浓笑靥。房间内逸出清脆的琴音。

优雅的钢琴曲收尾,戛然而止,耳边骤然鸣响马达轰鸣的噪音,熟悉的灾难感洪水一样席卷而来,冻结住碧瑶的脚步。

她抬头望,一集双翼飞机齐齐飞过,青天白日下,冥鸦般铺天盖地而来。疏神的间隙,坠下的炸弹落在视野内,巨响后,强大的气压猛然甩上门窗,玻璃粉碎的声音持续不断,滚滚浓烟很快被风引向四处。

这里的人们只懂高贵平和的生活,优雅的腔调无法应对突如其来的空难,仿佛只是一瞬间,精心修剪的花草焚成了灰,精美的大理石雕塑布满伤痕,音乐中断,连花香都屈服在刺鼻的火药味下。

从天堂到地狱只需短短几秒。

碧瑶浑身凝滞,陡然冒出的念头竟是:若她死了,也比现在这般心境好。

这片住宅区离使馆界并不远,空袭显然是冲着使馆区极其附近的洋宅而来,这次突袭是没有预兆的阴谋,侵略者以某个高层人士的死亡为导火索,任凭侵略的野心肆意膨胀,把爪牙伸向上海最后一片静土——租界。

落眼之处已是满目疮痍,碎瓦砾石遍地,股股黑烟自路旁冒出,遮蔽住半边青天。几棵法国梧桐着了火,站成悲怆的姿势,沉默地、迅速地燃烧着。从炸成缺口的围墙望过去,一个妇人抱着孩子哭喊着奔过烧得噼噼啪啪响的草木。

瑰丽又如何,华美又如何,还不都禁不住暴力的摧残,转念已然破碎成废墟。

碧瑶木然地走着,飞过来的碎石划破手臂,爆炸引起的热浪灼烧着她的面颊。碧瑶忽略了身体上的痛楚,不在乎致命的危险像网一样笼罩在四周,随时可能致她于死地。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她而去,或生或死,相隔已甚于天涯。见过无数次的生离死别,碧瑶想着,或许自己就此跟随他们走了,如柳絮扶风,紧随风向一路散去。

“碧瑶!”

这声呼唤瞬时将她撕扯得体无完肤,原已凝滞的情绪洪水般涌过心头,碧瑶回首,见溥伦飞奔而来,脸上溢满焦急的神色,“这里太危险,跟我走!”

溥伦拉起她的手,带她迅速离开了围墙根。轰炸愈演愈烈,几架飞机低空逡巡而飞,见人群密集处便投掷炮弹,咆哮着在头顶掠过,抬升时划过尖锐的风声,阻得人几乎不能前行。

“趴下!”几乎是同时,溥伦抱着碧瑶卧倒在地。剧烈的爆炸声后,近身处,火光浓烟轰然迸发,灰色的烟自地面翻滚生出,整个世界仿佛都脱离了,拏空而去,碧瑶昏沉沉地抬头,眼前晃过几道无声的人影。似一道清越的鸟声唳过耳际,而后无边的寂静,像是死神布下的陷阱,来不及沉淀的血腥在风中结痂。

溥伦紧紧地抱着碧瑶,用整个身子护住她,怕她就此离去似的,双臂箍得碧瑶呼吸发紧。一架轰炸机笔直掠过头顶,随之团团火光刺入眼内,黑烟陡然腾空而起,碎物四处炸溅。

溥伦的身躯是那么的沉,碧瑶微微一挣,无法摆脱。兀地,一股温热黏湿的液体流过脖颈,触目的殷红无休止地延伸,蜿蜒过眼前。碧瑶挣开,反身抚着溥伦的脸,他双目紧闭,鲜血触目惊心,濡湿了他柔软通密的黑发,滚滚尘埃中,他的面容熟睡似的安详。

碧瑶抚着他英俊的脸,喃喃唤道:“溥伦,你醒醒,醒醒……”血从指间汩汩冒出,一丝丝带走他温暖的体温。无论碧瑶怎样呼唤,溥伦始终紧闭双眼,静默无声。

熟悉的英俊,却离她那么远。

碧瑶疯狂地吻着他尚温的嘴唇,面颊,她的泪和着他的血,连同魂魄,都是冰冷。

梧桐承载不住火焰的肆虐,折倒在地,抖落一地诡异跳跃的火苗,风助火势,细小的火苗攀上干枯的枝叶,燃烧成势。

一记尖叫自火中穿梭而过,凄厉,绝望。火舌在风中疯狂舞蹈,纷纷扬扬挥过漫天漫地的灰色尘烟。

……“你叫什么名字?”她满怀期待地问。初见他,却让她有了藕断丝连的,诱人的甜蜜心情。

他微笑,答道:“溥伦。”

满天纷飞的尘埃涴了视线,碧瑶深深地凝望,风轻扬起他的黑发,面色苍白如冬日初扶的冰雪,清朗而俊美,令人心痛的优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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