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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号交响曲 命运》04、牛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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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要赶往离小樊村三十几里地外的公社革委会驻地黄集开会。吕继红上午到田间、地头、草料库,包括右派份子老肇正在浇粪施肥的菜地,各处溜达了一圈,清点了正常出工的人头数以后,与村支部书记老樊打了招呼,匆匆忙忙跑回晒谷场牛棚屋老肇家的厅堂兼灶房,点火开锅准备提早做晌午饭。

牛凤是一大清早就起身赶往小樊村老朋友肇飞家里的。

她与肇飞有师生之谊。她是中央戏曲研究院学芭蕾舞专业的,前两年毕业,分配到鄂北省歌剧舞剧院做专职舞蹈演员。肇飞五七年“反右”后,从戏曲研究所第一次降职、发配到学院,曾担任过她的老师,教授她一年多西方文学艺术史。开始,母校遭到红卫兵小将冲击,肇飞再次被放逐。

肇飞回到祖籍鄂北省省会夏江,分配到市群众艺术馆工作后,由于彼此曾经的师生渊源,加之都在文化艺术系统工作的缘故,两人的走动变得频繁起来,但这也只是普通朋友、师生、同事间正常的交往。双方关系真正密切,是六九年以后,江城文艺系统集体下放到鄂北“五七”干校劳动改造之后的事情了。

牛凤从昨晚收到院里通知其暂回单位准备节目,参加“国庆”文艺汇演选拔的调令后,就兴奋得几乎彻夜难眠,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大半个晚上。

她急于来樊村见肇飞,不光是要将好消息第一时间与老师兼朋友共享,更想请教一下该作哪些准备工作,以及如何准备等事项。毕竟做过多次大赛和招生评委的老师肇飞,其经验更丰富。

在高低不平的田埂上,她迈着那特有的、带着芭蕾韵律的小跳步,扭摆着柔软的腰肢,不停擦拭着满体淋漓的香汗,兴冲冲到达小樊村晒谷场时,太阳已快到头顶了。推开牛棚的屋门,只有一个扎两条小辫,脸蛋圆乎乎、胖鼓鼓、红脸膛,长得还算清秀的年青姑娘正围着灶台忙碌着,老师家老少爷俩一个也未见踪影,这让她感觉有些气馁,问话就难免不太客气。

“小丫头,这家的人呢?”

“没长眼睛啊?不在这站着吗。”

“你是这家的吗?”

“我不是,难道你是吗?”

见年青姑娘爱搭不理、气鼓鼓的摸样,牛凤皱了皱眉头。

她为人处世就这个性格,说话直通通冷冰冰的,有啥说啥绝不废话。遇见不顺眼的,干脆昂起那盘着发髻,尖尖下巴的头颅,装着没看见式的。呵,今天居然又碰到这个比自己还有个性的!牛凤按捺着因屋内燥热而渐渐有些体温升高的烦躁的心绪,又客气地问了一句。

“小姑娘,我是想向你打听一下,这肇老师和他儿子辄辄到哪里去了。”

“去菜地也罢,村小也行,你自己看着办。”

年青姑娘赶苍蝇般地摆摆手,口气不耐烦得很。

牛凤估计向她再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干脆决定自己先到到菜地去寻寻,免得自讨没趣。

小樊村的菜地就两块,都听老师肇飞说过。以前曾有的菜地已让割资本主义尾巴时割掉了。就这两块地还是老肇撺掇着生产队,自掏腰包提供菜种子,以搞科学种田试验的名义搞起来的。一块小些的菜地在牛棚背后的苦楝树林前,栽种了些卷心菜、茄子、胡萝卜之类寻常的蔬菜;另一块菜地大些,种的是当地人离不得的大葱、姜蒜以及烟叶子,算不上真正的菜地,称呼为经济作物田更贴切,位置在麦秸垛子后那口小池塘的旁边。

牛棚背后没人,牛凤转身往池塘旁的菜地走去。她眼角的余光,发现圆圆脸的年青姑娘正远远地蹑在身后尾随。她走,年青姑娘也走;她停,年青姑娘也停,但与她始终保持不即不离的距离。

“小丫头,你想干啥呀?”

“监督呗。”

“我是坏份子吗?”

“坏份子脸上不写字的。”

牛凤笑了笑,懒得再搭理她。牛凤可不是头次见这圆圆脸的年青姑娘了,最近到老肇家常能遇到。但这年青姑娘好像与她犯冲。每次见面,只要自己一开口,言语上不冒犯她两句绝不罢休,搞得她既难堪、无奈,也摸不清头脑。

还没到池塘边大块的菜地,远远地,她已能看到老师正弓着身,举着粪瓢,一勺一勺往地里浇水的身形。老师头戴有檐的黄色大草帽,裤腿卷到膝盖上,衣袖扁得老高,平日里高大挺拔的腰身显得有些佝偻,但神情专注、认真。每浇下去一勺水后,还细心地培一培周遭的泥土,理一理新出芽的小苗。

“老师!”

“来了哇。”

老师停下手中的活计,抬头冲她溢出一丝微笑算是招呼,又拾掇起手上的活计来。

“饲牛、放羊、给菜地浇粪,您每日就做这些?”

“算是吧。”

“累了吧?您歇会儿?”

“还有些没浇完呢,你稍候吧!”

牛凤眼角有些湿润,柔和的语气消逝了。平日硬邦邦、气鼓鼓的口气又脱口而来。

“这是人干的活吗?您要让那满腹的诗书、几十年的锦绣就消磨在这里?”

“这里的贫下中农不都如此?”老师微笑。

“那。。。”

老师摆摆手,瞥了不远处观望着这边的年青姑娘,示意还欲开口的牛凤打住,自嘲地低吟到:“饭蔬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在其中矣!。。。这有什么不好呢?”

“还乐在其中?我没觉得有一点点好的。”

“行了,不说这个了。看你刚才走路那架势和那神情儿,莫不是有啥好消息?”

牛凤点点头,脸色又和缓下来。

“可能我马上就要回去了。院里准备上几个节目,打算参加省里的国庆文艺汇演选拔,其中打算移植一幕“红色娘子军”中的军民鱼水情,有一个我合适的角色。。。吴哲也打算准备个节目。。。”

老师那一向洞悉世事,睿智豁达的眸子,只扫视了她洋溢着喜悦,已不再青春、不算美貌的脸孔稍瞬,就拦住了她喷涌欲出的一肚子的话。

“回屋说吧。先喝口水歇歇,走了那远的路,休息会儿再细说不迟。”

“就你那牛棚陋屋啊?冬天四处透风,把人的下巴都要冻掉。刚才我进去的时候,又热得像个蒸笼,我可不敢再进去。”牛凤俏皮地摇头拒绝。

“君子所居,何陋之有?”老师脱下草帽,用它扇着凉,乐呵呵的。

“老师今天怎么满嘴的之乎者也吖!”女弟子的声音娇腻。

“刚从箱底捡出几页被红卫兵抄家破四旧遗漏掉的废纸,瞧了一瞧,居然是《论语》。你不知道吧,老师从国中毕业后,就只读ABC和尼采、康德之类的,洋文还算认得几个,祖宗的那些东西差点忘记光了。孔子不是说要温故知新嘛!”

“那我们去池塘边的柳荫下?君子远庖厨嘛,那地儿才是君子之所在。”跳芭蕾的女弟子笑吟吟邀请到。

“哟呵,小资产阶级就是懂浪漫情调啊!”

老师尚未应答,不远处的小姑娘耳朵好使听见了,酸酸地讥诮了一句。

牛凤有些羞恼,本来就显得尖尖的下巴拉得更长。“老师,这小丫头片儿是哪儿的,怎么一点上下尊卑都不懂啊?” 寻常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里,冷不丁蹦出带京中乡土味儿的土音,“片儿”俩词,尾音拖的很长。

被年青姑娘撩拨几次后她有些按捺不住了。

“喊人家老师的,自己不还是小辈吗?” 圆圆脸的年青姑娘又顶撞了一句,但脸是对着脱帽右派的,似乎刻意压低了些嗓门。

“到饭点儿啦,还是回屋罢。吃过饭,多的是时辰再聊。”

老师似没听见一大一小两个女人言语间的剑拔弩张,神情不改,淡漠依旧,起身担起粪桶担子,率先向牛棚屋走去。

回屋更衣洗浴一番后的老师,回复到往日里干净整洁、一丝不苟的摸样。给女弟子沏了茶,让了座,简单询问了她的近况,也说了蓝蓝的学习近况,然后就坐在小凳子上,独自一边静思品茗,一边等待着女弟子开口。

女弟子满腹心事,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讲起,干脆也不开腔。圆圆脸的年青姑娘吕继红,眼珠子在沉默着的俩人身上转绕了许久,沉闷的气氛让她感到有些无趣,吐了吐丁香小舌,转到了灶台忙起了自己的活儿。

“老师,你看我该。。。?”

女弟子终于耐不住了,但询问刚出口就被老师摆摆手打断。

“吴哲过选拔问题不大。他是名演员,又是唱的男高音,一个人就能出台节目。这些年男生独唱的革命歌曲曲目多,政治上、艺术上也还行,吴哲如果曲目选择得合适,上面估计能审批通过。这次选拔,对他也许就是个最终返城的机会了,但对你就有些困难了。”

“为什么这么说?”

“我分析了一下。军民鱼水情那一幕吧,角色不少,女主角也有两个,但我看呐,合适你的太少。对你来说想上都有些难。。。"情节芭蕾"还记得麽?记得我在给你们讲授西方中世纪艺术史时,引用过诺韦尔的的某段话,原文我记不太清了,意思是芭蕾舞不只是形体的技巧, 也是戏剧表现和思想交流的工具。你现在既缺对事物的思考,也少了些原来的基本功夫底子,与别人竞争,估计无多少优势可言。”

老师摇摇头,深深叹了气。“虽然你是独舞公主,是院里的台柱子,甚至是中南部最优秀的芭蕾舞蹈艺术家,但别忘记那只是“曾经”的。。。我问你,你有多久没系统拉伸肩部和胯部关节的韧带了?腰腿的柔韧性还有当初剩下的几成?”

老师越说心情越沉重,但仍坚持把难言的郁闷,组织成词汇完整地向恭谨的女弟子表达了出来。

“你腿部和后背肌群的弹性和力量,我估摸着没余下几分。后仰、、跳跨这些女主角大量要使用的动作,估计你现在也很难完成,但你的性格会甘心只做群舞中的配角吗?”

“我会加紧恢复训练的。”

“下乡快两年了。平日不磨刀,临时抱佛脚,怕是来不及了啊!”

老师摇着头,眼镜片后犀利的眸光凝视着她,似乎能穿过那身薄透的夏季单装,透视到她依然光洁,但逐渐失去弹性的肌肤,让她既感觉温暖也有些羞涩,但她还是倔强地昂起头颅,一字一顿的,充满自信与骄傲地说:

“我能行!只要给我点时间。”

向老师表达着决心,一股力量也似乎正在她微鼓的胸膛中萦绕。她紧攥拳头,自言自语道:“一定能行!我一定会拿下主角返回舞台。”

“那就把目光盯在二号角色的红军“连长”身上,并做好这个角色的一切准备吧。”

看到老师的语气很肯定,她有些疑惑的询问到:“为什么是二号?”

她自认为在自己巅峰时期,任何一个方面都不会比电影“红色娘子军”的女一号薛菁华差,心底很有些不服气。

“吴清华这个角色,大腾空跳跨、后仰旋转的动作太多,你没有多余的时间恢复身体,那样的动作对于现在的你就太难了。二号虽是配角,但毕竟也是独舞,比较适合当前的你身体状态。”

她低头思忖了片刻,轻点了下优雅的头颅,喃喃道:“老师,您估计我有几份把握?”

“只要不是一号那样的高难动作,其余角色对你来说都不是问题。在形体美感和对人物角色的领悟和表达上,你并不会受到年龄的局限,也许还有些优势。”

“是啊,岁月无情,韶华易逝啊。我和老师您转眼都老了!”

女弟子抑制不住心中潮涌而来的感慨,心情万分澎湃。

“自己老就老了,乱拉扯别人干嘛?人家肇老师一点也不显老,至少看上去比你年轻呢。”

灶台旁的小姑娘似在自言自语,但低低的声音其音量大小偏能传到女弟子的耳朵里。

牛凤再也忍受不住这个出言刻薄的小姑娘,手掌用力一拍小桌子,对多嘴多舌的她怒目而视道:“无大无小。你知不知道大人说话小孩子不准插嘴?请你出去!”

小姑娘吕继红也不服气的使劲一拍灶台上的锅盖,故意挺着胀鼓鼓的丰满胸脯,大声道:“谁大谁小?有本事咱们比比。”

铁姑娘战斗队的副队长,接受再教育的知青标兵,可不止这个水平。平日里与广大贫下中农嬉笑怒骂插科打诨时,更泼辣大胆的村俗俚语也常能信口拈来,在肇老师这儿,她还算收敛了许多。

“你,你,你。。。!”

所有的舞蹈演员因控制形体而节减饮食,大多显得消瘦,特别是独舞女演员,为了配舞男演员的抬托和旋转身体,还常常束胸。自己的胸部是小了点,但年纪大小怎么一下扯到胸脯的比较上去了呢?牛凤已经能品出小姑娘话语中的味道,也醒悟到小姑娘为何那么敌视她了,但吵架偏偏不为其所长,结结巴巴半晌吐不出一句有力量的反驳话。

“你什么你?你是小资产阶级反动文艺黑线的代表!你是小牛鬼蛇神!你是小。。。”

小姑娘的话里故意使用了一大堆“小”字,暗讽牛凤的胸部。

“小吕,阿姨远来,是客人。”

“她是蓝蓝的阿姨,不是我阿姨!”小姑娘犹不服。

“老肇,把这里留给那尖牙利齿的小丫头!我走行不?”

“你说话牙不关风,喝稀饭会淌到下巴。”

牛凤气晕了头,腾地起身欲行,胳膊却给老师拉住。

“蓝蓝马上就要回了。见见她,吃了午饭再走吧!你这次走了,以后也许长时间难得再见了。”

老师的语气很诚挚、很温馨。

牛凤扭摆了几下,没有挣脱老师温润的大手,打算顺势而下。但输势不输人,口里也不饶人。“老师,这村儿我看您住着水土不服。我们那村里人和善、好客,我想也许更适合您。”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老师闻言有些错愕地顿了顿,但随后又来了一句之乎者也。

女弟子思忖老师的话语片刻,轻点下颌,表示领会。

“好吧,老师,那等我选拔过了关再。。。”女弟子满腹心事欲言又止。

“不等蓝蓝她们了,咱们先吃?”

“我不饿。”女弟子苦涩地轻轻摇头

“只有四个人的饭,没准备外人的,想吃还没有呢!”小姑娘又插话。

牛凤终于忍无可忍地彻底爆发。

她使劲甩脱老师的手冲出牛棚门,回过头,用满含幽怨的声音,哑着嗓门说:“老肇,你真的不明白我的意思?你真的不愿意好好考虑一下?”

“君子思,不出其位矣!。。。”

说这话时老师饱含深意,虽是面朝女弟子讲的,又似对小姑娘说的。而后,轻轻叹息着走到灶台,找一块干净白布,包上几片早餐剩余的菜饼,递给女弟子。

“我送你吧!”

“不要啦。”女弟子眼儿红红的摇头拒绝。“总是子乎者也的,到底啥意思嘛?”她边说边琢磨着老师话语的意思,往晒谷场外的来路缓缓行去。

“是啊,啥意思吗?臭老九说的中国话怎么这难懂!”

刚言语占了上风,正洋洋得意的小姑娘,也呆呆地使劲眨巴着眼,手指绞着她的短发辫,歪着脑袋思索着、品味着这句莫名其妙,语义含蓄的回答。

她不太能懂得这话的涵义,但从中却品出了一丝危机味道。她想,看来自己得加紧行动,把握主动权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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