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辕长歌抬头看看天光，差不多是这个时候了。

掸开一身皂袍席地而坐，衬着身前身后一地青绿，如白芙菡萏。

短清溪，净无泥。

一点麻灰从天而降，跌跌落入正在走神的她手里。

一只被流矢所伤的小鸟。

鸟儿身上尽是血污，和着清晨露水，已污成脏兮兮一团。

盯着手中这一砣凝污，轩辕长歌眉心突来涌上一抹厌戾。

想也不想，五指攸然合拢。

可想下一瞬，那扔出掌心的便是一抹血肉模糊的羽翎。

伤鸟啾啾叫了一声，虚弱至极，一对溜黑的眼儿杏仁也似，即不挣扎也不动地与头顶女子对望。

快要合拢的五指却突然僵了僵。

良久，复僵硬的渐次放开。

“嗤----”

埋首撕下衣袖一截，将伤鸟利落包扎完后，轩辕长歌犹豫再三，还是将其塞入袖中，然后继续出神。

她在等一个人。

这一场逐鹿天下的游戏，台已搭好，戏已开锣，今日这场名目便是请君入瓮。

背后果然响起悉悉脚步声，和着一声怪鸭嗓，“咦，不是说此处定有美玉于斯……”

来人一身不伦不类的缥色长袍，头上还戴了顶附庸风雅的三角帽。（提醒诸君，东方不败戴那种，(>_<)。。）

上墨特使，风月场中的资深玩家，大公主端木瑶的宝器儿子----耶律兀那。

轩辕长歌坐如扎松，堪堪将背影留给来人。

甚好，若来的是这位，还省了用摄魂术时必须面对的那一双龌龊狗眼。

耶律兀那脚下一驻。

黑发如瀑，背影勾魂，那温淡淡的皂衣色如此切合，简直到了辽远生香，望而兴奋，令人发指的地步。

古有闻香识美眉，今有见背荡心魂。

此番‘好湿’令内分泌失调自诩风流的公子哥儿大为感叹，原来本公子也是可以很文艺的乎。

掸掸食指，将耳际标志性的公子哥儿长发一捊到底，耶律兀那俯身捡起地上一片枫叶，清清喉咙以示引人注意，望天搜肠刮肚的吐出会且仅会的一首酸诗：“那啥……霜叶红于二月花……”

轩辕长歌淡淡回首。

她没带面具，长发未绾，眼神清寒，澹澹如烟缭，薄薄如御风，似怨似嗔。

这一眼惊艳，非同小可，耶律兀那已是不知今夕何夕以及二外婆排行在几。

之前帐外只听得那几个晟瀚军官暗地里在说此处军妓绝色，没想到竟果然如此绝色！

耶律兀那恨不得自己化身战俘，起码有机会一亲芳泽啊芳泽。

指间一松，枫叶自手中飘落而犹不自知。

此厮已是小头指挥大头，猴急奔上前来，轻佻的欲托轩辕长歌的下巴。

轩辕长歌顺从地将下巴搁进了对方掌中。

他受宠若惊，“美人儿……”

“耶律兀那！”

耳际突来烈皇隐含怒意的声音。

轩辕长歌阖目微笑，笑比河清。

烈皇身后是一同前来的上墨来使之一。

“皇上。”轩辕长歌起身，敛目行礼。

倾城颜色，妖魅无格。

浑然不闻状若失魂的耶律兀那手却舍不得放开，指间那一抹触感，令他魂抛九霄，欲罢不能。

这般宛若一梦浮生的风情，让所有人魂飞天外。

真是……真是人间没个安排处啊！

耶律兀那化身雄春鱼，在春潮泛滥中游啊游。

游进了这场精心设置的陷阱。

此时，那一同前来的特使亦为轩辕长歌这一笑而惊艳得驻足当场。

脱口便赞道：“好一个姑射神人！”

“是了，奴家确是幼年学道，”她接过话来，在烈皇不自然紧皱的眉色下，幽幽贴近耶律兀那耳边，吐气如兰：“且自小做贼，先学刨窟剜墙，次后杀人越货，如今回归正途，潜心修习打狗之术……”

有风近身。

素袖飘过，惊破春梦，宛若回风翻雪，恍如飞燕游龙，却是啪啪几个大耳刮子，耶律兀那眼前已是暮色四合，金星乱飞，顺带震得满口犬齿齐松。轩辕长歌人已在几步开外，正索然无味地瞄着自己的双手。

旋身往营中方向行去，锦靴踏过地上那枚红艳枫叶，在经过耶律兀那身边驻足，曼声细语：“……霜叶红于二月花，狗脸生于六月霜，送你，极好。”

空气凝结，陡然成霜。

虽说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但这来使的脸就等于是上墨的门面，打了使节耶律兀那的脸就等于是打了上墨皇帝端木溯的脸！

谁知烈皇竟连眼皮子都只抬了一下而已。

一下、而已！

而且这一抬眼也是尾随某女背影。

麻木的脸和嘴开始有痛觉回归，耶律兀那哀嚎一声，吐出满口血牙，捧腮指着那背影消失处，八面漏风道：“她……她……该死的婊zi……”烈皇负手相视，厉眼微眯，高大身躯压迫性的趋近，冷冷阻了阳光，将他迫入一片阴影。

“耶律兀那，你刚才说什么？”

一旁同来的特使眼见苗头不对，似乎有点回过味儿来，正欲开口，却被烈皇冷冷打断。

“耶律兀那，你冒犯了我晟瀚皇后！”

一场本是因边境贸易而起的示威性征伐，本就受尽一干酸儒诟蔽指摘，纷道烈皇‘以力服人，天下怨望’，如今却通过这一巧得不能再巧的‘调戏’事件，由此正式转为堂皇出师且师出有名且名正言顺。

轩辕长歌的背影消失在帐蓬拐角。

端木溯，我说过，这将是场极好玩的游戏。

一夜冷风，霜凝于草，极目远望，大地茫茫一线雪白如际。

翌日午时时分，晟瀚又三十万大军至。

这三十万大军的主帅却是位名不见经传的年轻文士。

一直在翰林院中埋首修编经史身兼知制诰，姓朱，名沿熙。

关键是，此人是名结巴人士，且结巴得厉害，说话只能两个字两个字地吐，是以惜字如金。

轩辕长歌为太尉上朝时偶见过此人几面，印象中这人容颜清秀，眉间总是无喜无波。

如今由烈皇对其委带兵重任看来，只怕此人是他暗中安插在朝中的有力臂腕。

晟瀚帅营。

“皇上，”朱沿熙揖道：“臣幸，不辱，皇命。”

“沿熙一路辛苦，”烈皇上前拍拍他的肩，“你我之间无外人时，不需如此多礼。”

“是。”

“太后与瑚琏可安好？”

“太后，她老……人家，让皇……皇上，不必，担心，”朱沿熙提到瑚琏结巴得更厉害，“公……公主……托……托，沿熙，带了，东西……”

烈皇点点头，沉声道：“此来一路风尘，你先下去稍做整息。”

朱沿熙沉默一揖，行至帐门回身，难得语速连贯，“沿熙素来，敬皇上有天地之德，堪当当世帝王，相识十载，悠悠众口，或多讳贬，沿熙深知威隆帝业，需大仁不仁，”他背过身去，望着帐外营火轻声道：“重光，然百姓涂炭非长计，如今这番战事，值得么？”

淇水城。

袁霸先为上墨国二朝元老，世代武将，一门忠烈，军中威望极高，身兼南院大王执掌上墨三分之一军权，闻听此人智勇双全，极善用兵，当年上墨威帝在位时，对其待之尤重，数幸其第，如家人礼。

探子消息传来，彼时轩辕长歌正在试穿她的新战袍，据说是瑚琏公主送给未见面皇嫂的礼物。

一件黄金鲜花盔甲。

让人吐血的是那盔甲的护脸放下，居然是一朵笑得八卦兮兮的黄金向日葵。

欲哭无泪。

且说当下。

耶律兀那声泪俱下，捧着粽子也似的猪头一路哀嚎控诉完‘狗脸飞霜门’，上气不接下气地由人扶走顺带一路收获不明就里的众人慰问眼光。

人群远远处，一角月白袍裾隐现。

帅营。

袁霸先坐阵中军，任由城池被围了个里三层来外三层，仍旧按兵不动，对踴跃请战的各路将领始终不明确表态。

彼时晟瀚营中，轩辕长歌裹着风烈梵的大氅，对着众人盈盈伸出三根手指：“上墨窝了一肚子火，加之蕞城之败，三军哀怒，哀兵加上怒兵，袁霸先之所以按兵不动，他是要让众人肚子里的火再憋一憋，好在战场上来个一顶仨！”

众人皆不语点头，眉间凝重----晟瀚主力屯城于野，实乃兵家大忌。

轩辕长歌请缨，挖地道进城，并吩咐曰：“洞要挖得深，还要挖得阔。”

地道工作如火如荼，未及一半，轩辕长歌下令弃之，只余下不多人等继续挖，众人不解，皆问其故，轩辕长歌微笑答曰：“剩下的，让上墨替咱挖。”

众人齐齐无语，军中几名经验丰富者一怔，看着挖得跟盘丝洞一样错综复杂的隧道，福至心灵地颤抖爪子按向自己胸口：卑鄙。

果然，挖地道工作刚刚进行，上墨便已察觉，袁霸先仍是无所动容，只是于地道中各处置一大缸，埋缸听声，监听动静。

他打算的是：晟瀚挖过来，只要有人脑袋一伸，砍之，再绕至身后，偷袭之。

轩辕长歌算准，袁霸先若要截断晟瀚偷袭，他必然会将隧道挖通不少，以方便作战，奸诈的某人在人家的缸前偷听动静后，慷慨飘开：谁体力好，谁慢慢挖，多劳不一定多得。

之后司阶大人又干了什么，众人不得而知，只知道晟瀚大军陈兵阵前，人不离刀，马不离鞍，黑压压一条人龙，要想飞个苍蝇过去都难。

而阵后到底在做什么，上墨军中无人知晓，包括晟瀚军中亦只有不多人清楚。

不过三日之后，上墨工兵从地道中挖出了许多螃蟹。

淇水平原多流域，淇水城便是在河流改道后的原址上建起的城池。

挖到螃蟹上墨军中大喜！

大伙喜的不是可以改善伙食，而是随行军中那位浑身优昙暗香的神秘萨满法师之话。

“蟹，水物陆居，失其所也，且多足，故敌将至之象，蟹者，同懈也，淇水城之围，可解！”

于是全军上下欢声雷动，欣喜如荷花雀，除了大吃螃蟹大餐之外，顺便更是磨枪擦剑，人人豪情万丈，誓言要将晟瀚贼子枭首盛酒，以报辱君之恨。

是夜，晟瀚大营。

烈皇刚撩帘入帐，轩辕长歌便摊爪一指天上星宿，浅笑低语：“时候到了。”

月亮已经运行到箕星。

凡月亮运行到箕、壁、翼、轸四星之时，都是地壳运动剧烈的日子。

烈皇却看了看地上那一根软面状的东西，忍不住哑然失笑。

那是一截婴儿臂粗的干瘪甘蔗，因为某人懒得直接咬断，而是横向咂啃吸干，成了一根外形完好的软面筋。

晟瀚十一年冬，上墨晟瀚鏖战于淇水。

上墨大军倾城而出，士兵人人两手尽持为把，远远望去，竟像是多了一倍的人般声势浩大。

五国大陆史上有名的淇水之战，因有一只狐狸及另一个不可抗因素的加入，袁霸先一世英名注定悲催扫地。

小心谨慎的他还犹不放心，采纳那萨满法师的卦义，多加了一层保险----自城中引来了淇水支流，全城倾兵而出之际，用水灌地道，让对方无路偷袭城中。

此举正中轩辕长歌下怀。

螃蟹之物，擅挖泥松土，大量的螃蟹将那地道边缘及地底凿空，经水一泡，土层松动，上面马蹄隆隆，辎重战车来回不断碾压，是以，淇水城外围地层悄然凹陷，于夜色中形成一个个天然坑谷。

陷马坑！

上墨自己给自己挖的陷马坑！

战场。

大片无边无际涌动的人流，堆砌流淌成一片尸的山，血的海，人潮起伏中犹如一堆堆野兽在挣扎，战旗猎猎，战马箫萧，天际是流云飞舞如电，地下是兽的本能交织如光，凛冽的腥风在互相厮杀的人群头上来回嘶嚎助战，人浪于纵横翻卷处又是一片片肉屑血雨，漫天漫野肃杀沉重。

从夜到日，从日到夜。

闪亮的刀光在夜色中挥舞，流光过处，血色飞蓬，满天来往的火弹似是一场灭世的琉璃火，天地之间，放眼及处，沉沉黑幕中刀光剑影直直挥成一片亮晃晃的点和线。

风扬起阵阵细沙，迅速掩埋了人的尸骨，为下一次战斗清理出战场。

狼烟四起，而人命，只是祭品。

盲目地,盲目地前进，盲目地战斗，盲目地殒命……

只在殒命的瞬间，被不是蓝天白云的血夜火光强迫填满双目。

两军激战正酣，上墨却突然进速延缓，沙场之上除了血腥味，风中突然多了阵阵恶臭。

晟瀚大军金戈铁马，士气高涨，淇水平原喊杀震天，上墨上上下下却于激战正酣之际却突然拉成一片，举刀挥砍卖力之际，下面也如洪流突至，哗哗啦啦放屁声响成一片，一片腌臜金黄沿着裤腿腻滑而下，和着战靴下的鲜血尸体，纷洒于淇水。

多年之后，有史家研究淇水之战时，一干严肃学究忍不住齐齐咳嗽以掩胸中笑意。

史记：敌众崩溃，趑趄败走，悉退淇水城，奔亡城前陷马坑，死伤无数。

轩辕长歌在马背上怪笑，笑容凄厉：“螃蟹壳中把药藏，尔等贪嘴不怪我……”

烈皇在远处静静看她----这强挤的笑意对她而言，仿若一条细线，说不定哪天便要无声无息地悄然断掉……

隐藏在眸中的万般难言情愫细细一闪，男子敛目，缓缓催马过去。

轩辕长歌的声音已渐渐低了下去，唇角笑意彷如强弩之末渐渐隐匿，最终僵成数重茫然。

她盯着摊开的双手喃喃重复：“不怪我……不怪我……”

一双温暖粗砺的大手，不由分说便覆了她冰冷的五指。

烈皇眼中的叹息，万重荒城，迢远迷离。

他没有胜的喜悦，她亦没有恨的解脱，满目苍夷的目光相接，只是又添了百身杀业。

我为你负尽天下人，你呢，何以为继？

我注定要等一个人。

我注定等不到这个人。

----晟瀚皇后，我名义上的妻。

长歌……长歌……

你的故园路，我的不归路。

“长歌，告诉我，你真的快乐么？”

“闭嘴，”轩辕长歌狠狠偏头，大力挣脱他，声嘶力竭一指前方，纤细脖子上青筋根根暴起，“要么去杀敌，要么，离我远一点！”

他深深看她，单指缓缓上撩，放下黄金面罩，沉声喝道：“如你所愿！”

一人一骑，去如流光。

沉黑的暗流中，金线将血浪蓦然破开，血红披风展若炼卷，男子打马回身，在直立半身的战驹背上，单手勒疆，朗郎声音透过尸山暗河，穿过宿命的甬道。

“长歌，且待我，杀给你看！”

二更内容，近五千多字，亲们看得满意不？我写得头晕眼花，渴盼新老面孔冒泡浮水，商讨下面剧情为继，同志们呐，乃们可不可以不要这么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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