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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光夜雪》第六章 蓝颜知己幸相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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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之亏欠

一片银光突掠而来。

万俟兮瞬间后退,直掠上树,然后像蝙蝠一样倒挂在半空,冷冷地望着那出刀之人。

握刀的手修长、干净,每个指甲都修剪地很整齐,沉稳地没有丝毫晃动。手的主人,有着与刀一样的脸。

——沈迦蓝。

果然不愧是最出色的影子,平时仿同不存在,但在关键时候,从不失手。若非他那一刀,此刻的沈狐已经死了。

然而,沈狐脸上半点感激的意思都没有,反而沉下脸冷冷道:“我说过不许你跟来。”

沈迦蓝垂头,没有答话。

“我也没有叫你出手。”

沈迦蓝默立半响,终于开口道:“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是我的职责。”

沈狐勾起一丝冷笑,眼中尽是厌恶之色道:“那么,真是谢谢你的职责了。”说完脚尖一点,借力飞起,一把抓住树上万俟兮的手臂,极为严肃地说道:“再说一次:我接下去要做的事情不希望有第三人在场。你,莫再跟来。”

不等沈迦蓝回答,他拉着万俟兮飞速离开。而万俟兮也许是太过震惊,也许是因为其他,竟完全没有抵抗的就被拉下树,然后被一路拖着前飞。

风呼呼的从耳边吹过,大雪依旧在下,寒意沁入五脏六腹间,逼人地冷。

然而,手上却传来与之截然相反的感觉:温暖,坚定,充满力量,好象只要被这只手抓住了,就永远都不会放开。

这种感觉,让人心悸的同时,又……莫名的心安。

万俟兮的睫毛开始轻颤,手也开始发抖,于是沈狐握得更紧了些。他不说去哪,她也不问,两个人就这样御风而行,穿过佛堂,穿过中心湖,穿过庭院……

就在万俟兮以为会一直这样跑下去时,沈狐停下了。

他们的前方,是她初见宓妃色的那个花厅。

万俟兮略带迷惑地看向沈狐,沈狐推开其中一扇门,拉着她走了进去。

门关起,室内充盈着天竺竹的香味,清澄淡雅,令人心神为之一爽。

她忽然想起,当日见宓妃色时,三个房间,其中一间花厅,一间书房,而现在这个,就是最后一间。

令她有些意外的是,这一间竟是女子的闺房:房中红罗锦帐,玉镶牙床,描花妆台,龙凤铜镜,窗边的墙上还挂了一把云弓……每件物什都精美考究到了极点,看来此处原先的主人,必定是个心思细腻、品位脱俗的女子。

沈狐熟练地掀起织花云帘,带她往里走,里面临窗摆了一张贵妃榻,榻上的转心莲丝被看得出已有很长的年代,尽管被保养得极好,但仍是泛出了淡淡的灰黄。而塌旁那面三丈余宽的墙上,则绘满了画。

与书房一样,画里或站、或坐、或拈花微笑、或披衣慵懒……的都是同一人。然而,这个人,却不是书房画里的那个人。

沈沐的妾室,清一色弱质纤纤、眉目婉约,长得很像屈锦,惟独此人例外。她一身红衣,眉长入鬓,带着几分英气,笑起来时唇角弯弯,又显得有几分慧黠。看着这抹熟悉的微笑,万俟兮忽然醒悟过来——这是云毕姜!

也就是,沈狐的生母。

原来这是他母亲的房间……

沈狐拉着她走到墙前,忽转头朝她诡异一笑,正当万俟兮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时,沈狐已开口对画上的人朗声道:“母亲,我今天带了个人来看您。请好好地、仔细地看看她,因为,她就是您今后的儿媳。”

“什么?”万俟兮直觉地就想甩开他的手,然而却被他扣得更紧了些。

“母亲,我向您发誓,如果娶不到她,我就一辈子当光棍算了。”

“你疯了!”

“我没疯。”沈狐朝她嘻嘻一笑,一如以往很多次,他微笑时,先是眉毛轻柔地舒展开,眼角轻扬,眼睛一闪一闪,唇角弯弯,带着三分惬意三分淘气三分得意再勾勒出一份邪美,“好,就这么说定了。”

万俟兮终于恼了,厉声道:“什么叫就这么说定了!请不要自说自话,没人答应你!你头脑发热要做傻事没关系,但请不要扯上我。我要走了,放手!”

“不放。”

“放手!”

“不。”

“啪!”爆破音异常清脆地响起,绽放在空中。

万俟兮看着自己刚扇了沈狐一耳光的手有那么一瞬间的怔忡,但很快的,愤怒之情还是战胜了愧疚,瞪着沈狐道:“沈大公子,沈四少,请你看清楚,好好地看清楚——此刻站在你面前的是个男人!即使他是女儿身,但在外界所有人眼里,他都是个男人!他十岁时名扬天下,十四岁时继承家族神判之名,十七岁时掌权,来返于官宦宫廷之间,承蒙帝王恩宠,是个风光无人能及的得意少年!你要毁了他吗?只是因为你的喜欢,所以要让他以欺君之罪身败名裂?你所谓的喜欢,就只是这样子而已吗?”

“这恰恰正是我最想知道的一点——你,为什么要女扮男装?万俟家没有那种必须男儿才能继承家业的规矩,一开始以女子之貌出现不就好了吗,不就什么事都没了吗?”

话如雷电,一记记地劈入心间。万俟兮的眼神开始迷离,为什么要女扮男装?为什么要撒这弥天大慌?为什么要任由自己的生活变得隐晦扭曲、充满秘密?

追溯这一切事由的开始,竟全是暗红色的血光、银灰色的大雪。

依稀间又想起——她的惧血症,就是从那一天开始的。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很短一段时间,但于她而言,却如千年般漫长,她听见一个暗哑得可怕的声音很慢很慢地说道:“我不是万俟兮。”

我不是万俟兮——

我不是万俟兮——

这句话不停地回旋着,直将整个世界都吞没。

沈狐整个人一震,这回,可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而她,眼神一片空洞,用木然的声音继续没有起伏地陈述事实:“真正的万俟兮,已经死了。七年前,为了救我,死了。”

***

***

“兮儿怎么会死的?这里发生了什么?先帝的金匾为什么会掉下来?你说啊!你说啊!你哑巴了?说啊!”那女子发了疯般地冲过来,声音刺耳得可怕,在鼓膜上狠狠刮过,有那么一瞬,她以为自己会变聋。

如果真的变聋了,就好了,就不必接下去听那些可怕的咒骂与斥责。而事实是,她只能全身僵硬地站在那里,麻木地听着母亲以世界上最狠毒最寒彻人心的话骂她:“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为什么偏偏要是兮儿?你死一千次都没有关系,但为什么偏偏死的会是兮儿呢?我的兮儿……我的兮儿……”

是啊,为什么死的不是她呢?

为什么她偏偏要在那个时候去祭祖堂呢?

为什么那块牌匾会在那个时候因年代长久绳子断裂而掉下来呢?

为什么当她抬头看见它砸下来时,就吓傻了完全反应不过来呢?

然后,就是那一双手,温暖的一双手,用力推了她一把,她踉跄地向前奔出好几步,然后摔在地上。身后有重物坠地的嘶裂声,她回过头,就看见十一岁少年血肉模糊的脸……

万俟兮就是那样死的。

当时他才十一岁,虽然已经聪慧的可以破解名案,但是却没有足够的武功可以救人并自保。所以他被砸死了。

最最讽刺的是,他竟是被代表着万俟一族无上荣誉的金匾给砸死的。

***

***

回忆到这里,万俟兮抬起自己的右手,仿佛可以看见鲜血不断地从指缝里渗出来,滴滴答答往下流。

擅骑者,坠于马;擅泳者,溺于水;擅剑者,噬于剑。

而善心术者,终有一天会死于自己的心魇。

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这一点。

万俟兮以手盖住自己的脸,发出一声几不成音的叹息。

恍惚间,熟悉的感觉重新折回,她听见一个声音对她说:“你知道人身上,什么部位是最脆弱的吗?”

分明不在梦中,却看见血红的门在眼前款款推开,金色的夕阳中,那个倚坐在栏杆上的少年,如神祗般高贵、优雅,轻轻一笑间,若红尘流转,灿烂无边。

她看见自己变回到九岁时的模样,站在少年面前茫然摇头。

少年从银匣里夹出蜜饯喂她,声线如在水晶盘中滑动的细银,好听得无以复加:“是心。人身上,心是最脆弱的。手脚不去碰它,不会受伤;脑袋不去撞它,不会疼痛;惟独心,轻轻一句话都能令其错乱扭曲,痛不欲生。所以,百刑之中,以虐心为最。”

“拥有一颗坚强的心的人是最难对付的吗?”她如此问他。

少年摇头,轻轻地笑了:“不。其实他们还不是最难对付的,因为面对他们,你最多是找不到弱点,拿之无可奈何,于己无害;最可怕的是那些会反击的人。”

“反击?”

“没错。当你在观察他们的同时他们也在观察你,当你想找准他们的弱点狠狠扎下去时,却反过头来被他们扎中了软肋,当你想令他们动摇时,他们却先使你崩溃……那些对手,才是最可怕的。”少年望着她,温柔而耐心,既像慈父,又似名师,更融合了兄长的宠溺,构筑起九岁女童的全部天地,明艳又欢愉。

“所以,你要坚强,只有你的心比任何人都坚强时,你才能掌控他们的心……”

亲切的语音如歌声般萦绕,慢慢淡去,然后一个声音逐渐浮出混沌,变得很清晰:“我不想看见你,出去!”

场景切换了,阳光不见了,神般的少年也消失了,留下的只有一片暗暗的虚灰。她看见母亲坐在没有点灯的房间里,脸色苍白得可怕。

她跪下去,一言不发,开始磕头。一个接一个,咚咚、咚咚,机械而麻木。

“出去!出去!出去——听见没有?你非要把我逼疯是吗?”母亲陡然暴怒,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过来,抓住她的胳膊将她丢出门外,然后狠狠地甩上房门。

屋外,厚厚的积雪铺了一地,素白素白。

她从雪中爬起,继续跪下磕头,咚咚,咚咚……

原本就非常沉郁的天空渐渐暗下来,宅子里点起了灯,远远飘来人语声和笑声,隔着一道墙,喧嚣温馨的像是另外一个世界。

而墙内,死寂清冷,只有她的磕头声,一下一下,敲在地上,那一块的雪于是就融化了,露出青石地面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有人叹息。抬头,姥姥站在屋外,怜惜而无奈地看着她,说道:“没用的……小姐,没用的……你闯的这个祸太大,根本无法收场……”

她死命地咬着牙,磕得更加用力。额头破了,开始往外流血,然而她没有感觉。脸是僵硬的身体是僵硬的,心,亦是僵硬的。

“你还是走吧,小姐,你这样跟自己过不去也没用,夫人这会儿没心思顾虑你,她看见了你只会更烦。回去吧……事已至此,无论做什么都没用了。难道你到现在还意识不到?”

姥姥的眼泪就那样没有预兆地流了下来,“万俟家完了。”

这五个字就像五把刀,狠狠地插进她体内,疼痛还没来的及被感知,另一句话已当头压下——

“而这一切,都是小姐你,一手造成的。”

她看见姥姥的嘴一张一合,然而还说了些什么已完全听不见,世界暗下来、暗下来,一直暗到身体里、血液里、骨头里、灵魂最深处……她觉得自己像个装满了海绵的布袋,被扔入海中,开始不停吸水,一直吸一直吸,越来越沉,越来越涨,一方面因为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爆炸而恐惧,一方面却又带着类似自残般的快感等待碎裂来临的那一刹那。

她跪在雪中,忽然想笑,捂住自己的脸,但最终却哭了出来。

一直干涸的眼睛在这刻涌出了眼泪,她狠狠咬住自己的手背,然而哽咽声压抑不住,依旧断断续续地从喉咙里发出来,和着冬夜里呼呼吹过的风,盛满了绝望。

对、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低哑的声音穿破一切,清晰撞入耳中,万俟兮怔了一下,眼中的迷雾顿时散去,置身处,还是那个精致秀雅的闺房,身穿月牙色长衣的沈狐,也依旧站在她面前。

他的双眸清澈如水,倒映出她苍白的影子,像宿命刻意安置的一场劫数,让她遇见了最可怕的对手。

自小接受的训练告诉她当危险迫近时,最万无一失的方法就是趁其还没造成伤害前就予以灭除,然而,面对那样一双眼睛,叫她如何下得了第二次手杀他?

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复杂心态,沈狐淡淡道:“其实你还有机会的。”

万俟兮抿紧唇角没有接话。

“天下人都知道世上没有璇玑公子侦不破的案子,同理,如果璇玑公子想要杀一个人,绝对能够做得天衣无缝,不令任何人起疑。你明明有无数种不留痕迹地杀了我灭口的方法,刚才却偏偏选了最笨的一种。你知道只要迦蓝跟着我,就没有人能杀的了我,以你的武功,应该也不难察觉到迦蓝当时在场,但你还是下手了……”房间里的光线有点黯淡,沈狐的脸藏在阴影中,模糊不清,只有那双眼睛,出奇地亮,充满了期待,“你,其实不想杀我,是么?”

万俟兮别开眼睛,避开了他的目光。

沈狐盯着她,突然抓起她的手按到自己的胸口上,“这里。”

万俟兮诧异地扬眉。

“现在迦蓝不在,只有我和你两人。我保证你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好的下手机会。如果你真的想杀我的话,现在就可以动手。这里,你只要往这轻轻一按,我就必死无疑。死在你的手上,我无怨无悔。”

“你疯了。”万俟兮再说这句话时,声音已不像第一次时那么激励愤怒,而是充满了疲惫与无奈。

沈狐凝视着她,低声道:“没错,我是疯了——从第一眼看见你时起。”

分明没有风,但两人的衣袍,都起了一阵飘动。

万俟兮轻摇了摇头,“你会后悔的。”

“绝不后悔。”

“你……”字音未落,人已被沈狐用力一带,搂入怀中。

那一刹那的感觉不知该如何形容,不是震惊,不是排斥,但总归无法适应。隔着一人远的梳妆台上,她看见铜镜中自己与沈狐相拥的身影,一颗心就那样悠悠荡荡地沉了下去,有点阴郁,有点恍惚,还有点不着边际。

她听见沈狐在她耳边带着几分恳求意味地说道:“所以,不要动。不要逃开。不要拒绝我。”

某种感动就那样如潮水般涌过来,柔柔地将身心浸没。

墙的最左方,画着云毕姜策马狩猎的场景:她一身红衣,外罩银白色盔甲,骑于马上,端的是英姿飒爽、明艳无双。然而,侧身回眸间,眉稍眼底,却又有着掩盖不住的忧郁。她……想必也很寂寞吧?嫁给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婚姻的唯一目的就是传宗生子,她也会委屈、憎恨,与不甘么?

万俟兮凝望着画像,眼珠逐渐变成了深黑色,开口道:“那么……即使下地狱,也跟我一起去吗?”

沈狐怔了一下,松开手臂,与她拉出一段距离,仔细打量她脸上的表情,确定她不是在试探、而是非常认真的在提问后,璨然一笑,答道:“嗯,好啊,一起去吧。”

这一笑,如春风拂绿了大地,如阳光驱散了严寒,旭暖不在人间。

万俟兮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起来,她闭上眼睛,反手第一次主动回抱他,低声喃喃道:“那么,沈狐,我信任你。”

沈狐笑着将她搂紧,抚摸她的长发,欣喜而满足地吁了口气。然而,就在下一刻,他的笑容突然僵在了脸上,眼中闪过一道奇光,有震惊、有不信,更有心痛。

万俟兮的手轻轻松开,他便软软地滑到了地上,同时,下半句话也随着沙哑的语音一起坠落:“狐狸如果不再多疑,就会落入陷阱。你不应该忘记这一点。”

沈狐的手向前伸了一下,似乎想去抓她的衣袍,但最终摔落于地,不再动弹。

万俟兮望着地上的沈狐,微微扬了扬眉毛,瞳仁中,冰寒一片。最后,理了理自己的衣冠,转身打开房门离开。

羧猊炉中的香料燃尽了,最后一缕烟也袅袅散去。

情之迷迭

万俟兮回到客房,刚只走到门口,便见姥姥急急走出来道:“公子怎么去了这么久?刚让人找你去了。”继而压低声音,“那个,宓允风来了,和宓夫人一起正在屋里等候。”

她没去找他,他反倒先送上门来了?

万俟兮目光一闪,大步走了进去。自小的训练,早已培养成无论遇到怎样的事情都可以神色平和,波澜不惊,脸上就像套了个厚厚的面具般,完美冰凉。

入目处,客厅的椅上坐了两人,正在低语些什么,听得声响,放下茶盏站了起来。左边之人,眉目如画,正是宓妃色;而右边之人——

当万俟兮的目光落到他身上时,不禁淡淡地想:如果宓允风真的就是水氏姐妹的幕后主使者,那么水娣在酷刑之下仍不肯说出他的名字,倒也变得不难理解了。因为,他实在是个非常俊美的男子。

沈狐很漂亮,可惜表情太过鲜活,再加上恶劣淘气的性格,让人无法产生仰慕之情;沈迦蓝非常英俊,但太过深沉,寡言少语,再加上影子的身份使其永远隐藏在黑暗之中,不会引人注意;而眼前这位,则不折不扣是个美男子,并且是最让女人动心趋之若鹜的那类。

飞扬的剑眉,细长的眼角,独有种勾魂味道;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唇角,又于暧昧中透出一丝冷酷;衣饰搭配得恰到好处,精雅而不媚俗……宓氏兄妹,倒真是占了好皮相的光。

“来,我来为二位介绍。璇玑公子,这位就是舍弟允风。允风,这位……”未待宓妃色介绍完毕,宓允风已一个箭步迎上来道:“久仰公子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人中之龙、名不虚传!在下前些天去了趟天阁,刚回到陌城,未来的及第一时间拜访公子,还望多多海涵。”说着对他一拱手。

万俟兮笑笑,回礼道:“哪里,宓公子太客气了。”

宓允风直视着他的眼睛,异常诚恳地说道:“适才已听姐姐说过公子来此途中遭人行刺,屡次遇险,且所有迹象都指向在下,在下为此深感不安。”

万俟兮有些没想到他会如此开门见山挑明了说,当下勾了勾唇角道:“宓公子不必担虑,兮虽然愚钝,但还不至于被那些小把戏所骗。清者自清。”

宓允风却摇头道:“不。公子虽不放在心上,但别人却不会如公子这般豁达,心里肯定对我有所猜疑。我与公子乃是初识,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根本没有加害公子的理由,对方如此诬陷于我,实在令我不能忍受!所以——”

“嗯?”

宓允风大步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严肃道:“请让我为公子做点什么,助公子早日查出那幕后真凶,还我清白!因此,我已征得姐姐同意搬入府中,就住在公子的隔壁,由我来担保公子的安全!当然,我也知道公子武功超卓,那些跳梁小丑根本不足为患,但是为了以防万一,还是让我也出一份力吧。如果公子受到任何损伤,就是允风的失职,允风愿受惩罚!”

见他如此信誓旦旦,万俟兮眼中露出一丝笑意,抽回手道:“那么,恭敬不如从命,以后就请宓公子多多指教了。”

宓允风面露愧色道:“哪里,公子是姐姐的贵客,保护公子安全是应该的。”

“好啦好啦,我说你们两个,也别光顾着站在那里,我已命人备下了酒菜,一为允风洗尘,二来庆贺两位结识,这就请移驾沐华轩用餐吧。”宓妃色笑着正要招呼二人去饭厅时,一婢女突急匆匆的从外面跑了进来,一路叫道:“夫人!不好了!夫人……”

宓妃色面色一变,训斥道:“贵客在场,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

“夫人!那个、那个……”婢女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捂住胸口顺了好久的气才缓过来,“少爷出事了!柳儿去打扫二夫人的厢房时,发现他倒在地上,无论怎么叫都叫不醒……”

万俟兮垂下眼睛,怎么,第一个找到沈狐的人竟不是沈迦蓝么?不过也好,这个时间点发现沈狐刚刚好,时间拖得太久,她刚才在他身上下的毒,就对身体危害越大。而她,还不想害他死。

宓妃色听闻这个消息后果然大惊失色,急忙道:“你说什么?话说的清楚些!少爷究竟怎么了?他怎么会倒在二夫人的厢房里的?”

“婢子也不知道少爷怎么跑那去了,又遇到了什么事情,只知道他的脸一片死灰,像是突然中邪了似的……”

“闭嘴!不要胡说咒他!带我去看他,另外,快请孙大夫来!”宓妃色转向万俟兮道,“抱歉,事态紧急,我得失陪了……”

万俟兮微微一笑道:“在下略通医术,让我跟夫人一起去看看好么?”

宓妃色大喜道:“那就再好不过了!哦对了,允风你就不必跟着来了,让丫头先领你去房间休息一下吧,你赶了那么远的路,想必也累了。”

“是。那么璇玑公子,稍后再见。”

“再见。”万俟兮与他告别后,跟着宓妃色和那婢女一路疾行,最后走到一处红楼前。楼高七层,可算是整个将军府里最高的建筑,门楣上耸立着琉璃脊兽,两只铜铃在风中摇晃,发出清脆悦耳的铛铛声。

此刻,门外围拢了好些人,正在纷纷交头接耳,见他们到了,连忙让出道路来。

宓妃色抢先步入,一口气上了三楼,楼梯口处,管家秦迎正在焦急地等候,躬身道:“夫人。”

“怎么样了?事情是怎么回事?”

“暂时还不得而知。应该是中了某种迷烟之类的东西吧。已经派人去请孙大夫了,不刻便到。”

宓妃色皱着眉头,掀帘走到床边轻唤道:“四儿?四儿?”

越过她的肩膀,跟在其身后的万俟兮看见沈狐躺在象牙床上,面色灰败,额头爬满了细密的汗珠,确实是中毒的迹象,看来这一次,他是真的丝毫没有防备,而不像上次在洛镇的孔雀楼时,佯装昏迷骗人。

不知道为什么,分明是自己所要的结果,但真的看见这种情形时,某个埋藏至深的部位还是狠狠抽悸了一下,痛涩的感觉一划而过。如果说人心是把七弦琴的话,那么此刻的她无疑已崩断了一根,再也弹不出完整的乐曲。

然而,别无选择。

也从来……没有选择。

万俟兮走上前,低声对宓妃色道:“让我来。”然后接替她的位置坐到床边,拉出沈狐的左手开始搭脉,指尖触及他的肌肤时,又是一颤:曾几何时,那双永远温暖的手,竟也变得如此冰冷了?

琥珀色明眸至此不禁一黯。

她翻开他的眼皮,探他的鼻息,做着一个大夫此刻该做的全部事情,宓妃色在一旁询问道:“怎样怎样?四儿是怎么回事?”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楼下传来一阵喧嚣,紧跟着,噔噔的脚步声凌乱地响起,看样子有一大帮人往这上来了。

宓妃色原本就已急噪的脸变得更是难看了些,跺脚道:“是哪个多嘴的去告诉了太夫人?”匆匆走到楼梯口恭迎。

见这阵架,来的莫非是沈府的最高长辈、沈沐的母亲、沈狐的祖母——孔明嫣?听闻她年轻时也是个名噪一时的风流人物,但自丈夫死后就一直深居简出,不见外客,因此至今万俟兮还没见过她。然而,真当她见到孔明嫣后,却是大吃一惊。

她本以为会见到一个雍容华贵的老人家,一如寻常的官宦老太太一样,没想到,走上来的,竟是个身穿青衣、受持念珠的出家人,矮小瘦弱,身形犹如雏女,浑身散发着一种逼人的威严,即使是宓妃色这样的美人,在她面前都丝毫不敢放肆,低眉敛目道:“娘,您何必亲自来……”

话还没说完,孔老夫人已冷哼一声,推开她径自走了进来。宓妃色怔立在楼梯口,面对着跟她而来的大批侍婢,表情尴尬到了极点。

孔老夫人走到床边,万俟兮连忙起身行礼道:“晚辈万俟兮,见过太夫人。”

孔老夫人连瞧也没瞧他一眼,径自取出手帕俯身为沈狐拭汗,一边道,“孙大夫还没来吗?”

宓妃色连忙答道:“已派人去请了。不过璇玑公子对医术也颇为精通,让他先给四儿看看……”

孔老夫人再次打断她:“一个外人,怎比得上自小为四儿看病的大夫?派人去催,告诉孙翱,如果他一盏茶时间还赶不过来的话,以后就都不用过来了。”

一屋子下人顿时被吓得各个表情紧张,冷汗直流。

万俟兮识趣地将床边的位置让给她,自己站到角落的杨木雕架旁,架上一盆吊兰不畏严寒,丝毫不受房内气氛影响,径自灿烂地开放着。万俟兮不禁对它多看了几眼,发现架上还很粗糙地刻了一行小字:“可笑世人不解语,偏爱碧叶胜于花。”

字体飞扬随意,一看就是沈狐刻上去的。其下还有落款:“委屈花”。万俟兮眼中闪过一抹异色。的确,世人喜欢兰花,但大多数喜欢的仅仅是它的叶子,而不是真正喜欢它的花。兰花若有知,必定是很委屈吧?沈狐……总是能看到别人所看不到的脆弱一面吗?

这时一家丁匆匆跑上楼来,气喘吁吁道:“回、回太夫人,那个、孙孙大夫来不了了!”

“什么?”孔老夫人嗖地站了起来。

“孙大夫那个远嫁到苏州的大女儿最近生了个男孙,他赶去喝喜酒了,他家人说没十天半个月,是回不来的……”家丁说到最后,都快急哭了,沮丧道,“现在该怎么办?太夫人。”

孔老夫人的脸已经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白,变得非常非常难看。

宓妃色趁机道:“既然如此,那还是请璇玑公子……”

孔老夫人朝万俟兮看去,眼中尽是怀疑与轻视之色。万俟兮朝她微微一笑,“有什么我可以为您效劳的么?太夫人。”

孔老夫人不冷不热地别过脸,道:“公子看上去挺年轻,真能救四儿么……罢了,你就先说说,依你看,四儿得的是什么病?”

相对于她的无礼,万俟兮的态度显得更加温文,非常干脆地回答道:“中毒。”

周围起了一阵窃窃私语声。

孔老夫人吃惊道:“什么?竟是中毒!居然有人敢在堂堂将军府里对我的孙儿下毒?!岂有此理!绝不能轻饶!那么可知道是什么毒吗?”

“薄幸草。”

“薄幸草,这是什么毒?”

“是一种需要植入体内才会发作的毒,中毒者顷刻昏迷,先是浑身冰冷,继而高烧不退,三日后毙命。宛如被情人抛弃的女子,陷于水深火热、怨嗔哀怒之中,故以薄幸为名。”

孔老夫人一眨不眨地直视着她道:“你倒是知道的很清楚。”

“晚辈不但知道这种毒,而且,恰好也知道它的解法。”此言一出,屋内人人一振,惊喜地望着她,便连孔老夫人也神情一变,失声道:“当真?”

万俟兮点头,怡然一笑道:“晚辈虽然不是专医出身,也没有从小就给四少看过病,但人命关天的事,还是不敢夸口的。现在,不知道太夫人是不是可以允许让晚辈为四少治疗了呢?”说完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孔老夫人眼中闪过一线尴尬,冷哼一声,退后了几步,让出位置给她。

宓妃色见万俟兮竟敢拿太夫人之前的轻视之语还赠于她,使其难堪,又是惊讶又觉解气,便朝她偷偷送去个佩服的眼色,万俟兮回给她一个微笑,然后重新坐到床边,解开沈狐的衣领。

人人屏息观望,正要看她接下去会怎么做时,万俟兮忽回头道:“对了,我为人治病时最怕打扰,各位可以离开一下么?待我将毒解完,再请你们进来。”

孔老夫人的脸又难看了几分,最后一言不发地扭头噔噔噔下楼去了。宓妃色道:“那么一切就拜托公子了。”

“夫人放心。”

“还有……”宓妃色冲她眨了眨眼睛,压低声音道,“公子可真是个妙人,要知道,从没人敢对太夫人那样无礼过。”

万俟兮漠然道:“没什么。我只是不喜欢有人倚老卖老罢了。”她从不轻视他人,并不代表有人就可以轻视她。若有人轻视她,那么她就要那人比自己难堪十倍。

宓妃色留了个会心的微笑给她,带着所有的下人通通撤了下去。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了起来,铜铃声透过碧棂窗,叮叮铛铛地传入耳中,单调的声音,却拨撩起思绪一片。

万俟兮的眼底泛起了朦朦的雾气。

她伸手在沈狐的后颈处轻轻一按,拔出一枚二寸长的银丝,薄幸草的毒,便是由这枚银丝植入沈狐体内,使他在最开心最信任她的那一刻,由天堂堕入地狱。

她突然开口问道:“为什么不告诉她们,毒是我下的?”

分明是空无旁人的房间,却飘出了第三人——也就是沈迦蓝的声音:“因为我知道你会救他。”

万俟兮凝视着手中的银丝,勾唇轻轻一笑,叹道:“像你这样的人,当影子真是浪费啊。”

沈迦蓝沉默。

于是万俟兮又道:“知不知道为什么我只对沈狐下手,却放过了你?”

沈迦蓝还是沉默。

“因为我和他不是一类人,但和你,却是。”万俟兮放下银丝,一边轻描淡写地说着话,一边将手掌贴在沈狐的手上,运功为他逼毒,“我们都是那种苛守分寸的人,把生存的规则牢记于心,严格执守,不该做的事情绝对不做;但沈狐不同,他太好奇,太大胆,喜欢把一切规则通通打碎,然后拼凑着玩。”

沈迦蓝终于开口道:“他喜欢你。”

“是啊。所以他想改变我。而我,不能、也经不起任何改变。”万俟兮眼中雾色更浓,萦萦绕绕,直将瞳仁都遮掩不见,“所以,我必须这么做。薄幸草是菀儿研制出的最为神奇的毒药,最神奇的地方就是,每服下一份解药,就丧失之前一天的记忆。等沈狐服完全部的解药,他就会忘记这些天来所发生的事,就不再记得我了。”

昏迷中的沈狐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漂亮的剑眉皱在了一起。

万俟兮将手上的力度减小,然后取过一旁的湿巾为他抹汗,温柔细致地像是在对待最珍爱的东西,然而,她的声音却越发冰凉,“而你,会帮我的,对不对?”

窗帘轻轻摇摆,沈迦蓝现出身来,走到床边,也凝视着沈狐的脸,过了许久,才缓缓答道:“我只做对主人最有利的事情。”

万俟兮笑了,将手撤回,起身道:“第一服解药半个时辰后送到。这段时间,就有劳你在旁边多加照顾。”

眼看她就要下楼,沈迦蓝终于忍不住问道:“不会后悔吗?”

万俟兮抿起了双唇,垂眸道:“会。”停一停,又道,“但别无选择。”说完自嘲般的笑着摇了摇头,拂袖下楼。

然而,沈迦蓝的话却在心间久久回荡,挥之不去:不会后悔吗?

也许今生她将再也碰不到第二个真心喜欢她、以一种男人喜欢女人那样的方式喜欢她的人,这是她唯一一个可以得到救赎、像正常女孩儿一样生活的机会,就这样放弃了,等年华逝去,别人都儿孙绕膝,而她却依旧孤身一人之际,必定会后悔自己今日做了这样的选择吧。

再聪明绝顶,再受人推崇,再风光无限,都逃不过寂寞二字。

人,是多么脆弱的一种生物。

怕饿、怕冷,还怕孤独。

万俟兮推门出小楼时,外面还在下雪,地面积雪渐厚,横纵交错地印着很多只脚印,然后延绵成细碎的道路,通往看不到尽头的远方。

她仰起脸庞,看着檐角挂着的那两只铜铃,铜铃摇晃,她就那样一直一直看着,在风雪中站了很久。

后来,据沈府的丫鬟们说:当苏姥姥来找璇玑公子时,公子的头发和肩膀上都积了厚厚的积雪,像个雪人一样一动不动,吓得苏姥姥整张脸都白了,问他干吗那么大冷天站那不动时,璇玑公子只说了一句话——

“我现在终于再次确认了……姥姥,我讨厌雪。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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