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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撼椿纪》第七回 善因早种探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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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蜂群此刻正扇动着翅膀齐齐围绕在柳离情的四周,发出频率整齐的嗡嗡声,可这蜂群并不是乌泱泱的,因着蜂的数量并不多,约莫只有七八十来只——每只有婴儿拳头大小的蜂实在也无须多。

这些蜂通体洁白,胸部也如寻常蜜蜂一般长满了绒毛,就像一团团飘动在风中柳絮,又像一片片飘落的雪花,并不可憎,也没有一般蜂群的密集肉麻,反而显得有些可爱。头顶是一对黄豆般的复眼,光滑锃亮,在灯火的映照下反射出淡蓝色的光彩。嘴边露出一对玲珑的尖牙,显得有些呆傻。再看它们的尾巴,跟一般的蜜蜂也不一样,蜂针是暴露在外的,大小如同一个个锥子。

现在这几十双眼睛齐整的朝向柳离情,振动着一对如纱的翅膀悬停在空中,等待着她的命令。

柳离情将右手的小指头抵在唇边吹了个口哨,然后轻啸一声,蜂儿便一只只乖乖的飞了出去四散在整个客栈中,如同士兵一般训练有素,迅速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里,只剩余两只还在停在她手边。

但见她手指指向澡盆的方向,两只蜂就迅速的飞了过去。

此刻霖箬只见哥哥似乎对这些事情毫不在意,提着水壶嚷嚷着要去楼下加水:“真是的闹的小二都不做事了。还要我自己下楼去加热水。”他本就是这样的性子,霖箬也没多想,从小时候开始自己这个哥哥在众人面前就是吊儿郎当的模样,仿佛对除了丹学外的事情都不大上心。

大约一袋烟的功夫,霖忆还没有回来。不过东边的啼哭声小了一些,接着就是整个一楼完全安静了;不一会儿西边也完全安静了,二楼、三楼的啼哭声也随之渐淡。

霖箬心中一怔,想是不好。本来的打算,是在确认孩子没有被施下跟踪的咒术后,趁着哭声四起兵士们四处寻找时,自己可派人把那枚造户符转移出去,利用他们一直认为孩子和大人不可能分开的想法,只要按照和坤泽计划好的路线,自然可以把柳离情调开,最后让坤泽到指定的地方去取符,便可按照事先的安排把孩子和大人一起弄出去。

柳离情的御灵偏偏是应声虫的大敌,这是他之前根本未曾料想的。随着客栈中的啼哭声渐渐稀疏。他用力的捏着袖子霖忆给他的小机关,可是那声音依然是越来越淡,直到只剩最后一处——来自他的房间。

柳离情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她应该也从结果猜想到了一些可能性。她缓缓开口道:“还希望这些小东西没有惊到各位贵人。这些是小女的御灵,是我家乡云岭中的素蜂,以虫为食,淬炼出皓寒毒,天性聪明好驯,是一些小蛊虫的克星。下官也是疏忽了,跟了这么久的人是个方士,应声虫这类的寻常东西,自然有的。或许连迷心蛊一类的东西也是有的……”

只是此刻那啼哭一声声回荡在客栈里,霖箬暗暗心惊便已不能再深想下去,换上一副惊诧表情,随众人一起看向自己的房间,一边脑子里飞快的想着接下来又当如何,可是只要“黑袍子”施法一探,而自己又言机加身,即便想亲口说出是被逼也不大可能。

只听柳离情又吹了个口哨,那些素蜂便三三两两的聚拢到他的房间里。那些素蜂中有些正用一对前足钳住不再完整的应声虫大口啃噬着;有些的前足钳住的却不是虫,而是霖忆制作的“千里手”——这个用赋上了灵能的丹学零件制作的遥控小物件是霖箬能远程控制应声虫的原因:只要霖箬一捏袖子里的母端,这些应声虫腹部的子端就会一样如同被捏住一般。

霖箬的耳边发丝已经渐渐沁出了冷汗,派出能克制蛊毒的人选来跟踪杜坤泽,这个想法不能不说是承天首座玄女的高明,自己的疏漏。柳离情虽说是心中已经想透了这种可能,但在事实未定之前面对霖箬还是保持了相应的克制,她起身走到霖箬跟前,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道:“世子请随我去看看,我想我们需要一起搞明白,是不是那逆贼暗害了大人。”

霖箬拖着步子,如同一个无魂傀儡一般被女子的脚步牵引着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瞬时心中闪过无数种可能的托词,但又一一被自己否定,现下唯一可行且安全的托词,只有三个字,只要咬死,自己起码能安全到神都,这一路上才或有转机。

“放下,”柳离情指着桌子轻声下令,那些素蜂纷纷把手上钳住的东西丢到了桌子上,“果然是应声虫,可是我先前没有想过这逆贼居然还是丹学好手。这是什么下官不清楚,不过想必世子见多识广,听闻大公子是丹学好手,不妨大家一起参详参详,也让下官长个见识。”

“这种事情还想来也没什么好说的,即便你认出这是什么,你又何曾知道是谁所做?再者想那贼人用这样的办法,原本就是为了制造混乱。倘若咱们自己都乱了方寸,随意推定,一旦冤枉了某人,那内部对峙起来,想必只能更乱。我劝你现在还是赶快出去追人的好。想必刚才一阵骚乱,人都已经跑了。”在这一幕出现之前,宋瞬莹想了无数种原因,可偏偏没想到霖箬或是为了救孩子,现下也懂了,想也没细想马上开了口。

“恩,芳主说的有理,但是现下还是先将孩子找出,也是很重要的事。有孩子在他必不能跑远。”柳离情抬手召来了“黑袍子”一番施法后,“黑袍子”对着她点了点头。

霖箬也是万没想到,这个几个时辰之前还在处处嘲讽自己的芳主,现在会为自己辩护。听柳离情这么说到,霖箬赶忙想给她使眼色,好让她也明白整个事情的关键其实并不在孩子。

有些话再寻常不过,却没有经过任何粉饰,这样的话语最是透露人心。霖箬见宋瞬莹给他点头,这伶俐芳主终于在此刻因那女子一句寻常不过的话想到了霖箬所想。

“在哪里?”柳离情轻声问到。

“大人,方位或在世子床榻处。”黑袍子回答说。

“世子大人。不知能否搜上一搜。”柳离情开口问到,霖箬只是不搭腔,因为他还在想着怎么推脱。

“世子大人家风严明,想也是不会阻挠,你们去吧。”

几个兵士得了令在黑袍子带领下又进到内室把霖箬的床榻从里到外翻了一遍,然后又把床拉开,在墙壁上找到了那张造户符。阵阵哭声正从里面传来,黑袍子捧着符来到柳离情面前,她双掌一合,默默念了个咒,在一阵微弱光线后,那造户符便灵解了,那个可怜孱弱的身体,就这么被人剥离了最后的庇护,显现在众人面前。正握拳哭喊,进行着生命最后的挣扎。可柳离情,并不会因此而怜悯。

“我想世子大人到了神都后,可亲自向圣君解释,倘若解释不明,上宫的黑庙或也是要去上一去的。”四御台中的上宫是处刑逼供的所在,所谓黑庙其实就是瀛洲最恐怖牢狱,传说有酷刑三百,那些有罪的人进去了自是不招供不能活着出来,被冤的出来也是丢了半条命。

“我需要解释什么,我不太清楚。”霖箬回到。

“世子是不清楚孩子为什么在这里,还是不清楚需要怎么解释?”柳离情道。

“解释?我不需要任何解释,你让一个人怎么去解释他毫不知情的事情?”

“那孩子为何会出现在世子的房间呢?”

“这个问题我也想知道,所以希望姑娘能查清楚,给我一个说法,看是有人设计呢?还是有人陷害?毕竟元子和尚亲王之争现在也不明朗,如果是有人因为拉拢我父王不成而暗害,我也不会放过他。”这是霖箬最后的底牌,霖箬知道这句话,即便是到了圣君面前,也是有分量的。

“世子说的对,我容后自当收集证据为世子洗冤。不过还是要先委屈世子跟我回去了。”柳离情一番话不咸不淡。

“《金券令》刚才跟姑娘谈过,妹妹是明白的哦?”宋瞬莹见自己再不开口就晚了,若霖箬不在,这孩子就等同已经死了,“上言‘千金之子,不死于市’,没有正式定罪的宗系贵族,妹妹只能派人软禁,不可下监,也不可动刑,你没有这个权利。再说这个孩子,妹妹就真的肯定是那个孩子吗?”

“芳主说的极是了。我只是带世子回去而已。孩子回去也当验明正身。”

“风雪这么大,这文人体弱,若是世子病了撑不到回神都,即便他定罪,妹妹又该是什么罪名呢?而且若是不当堂给这孩子一个说法,总会为人诟病,说是有什么暗箱操作。”见宋瞬莹如此护着自己,霖箬也有些许改变对她的看法,当然也明白了她的想法。

“可依照芳主的说法,现在这个孩子即便是废宗子,血缘也已经不可考。要动用验亲之法需要双亲的骨血。畋王引火自焚,大妃跳下高崖,都是连残肢都找不到的。若是没有神都典学司的介入,想当堂给个结论,那是不可能的。”那黑袍子从技术上回答了宋瞬莹。

“那么也就是说,全国的小孩儿都要抓去神都咯?原来四御台是这么办事儿的?”宋瞬莹故意讥讽的很明显。“我娉国和卫国毗邻,世代友好。我今儿就要为世子说句公道话。倘若是不能当场给出一些哪怕是可能性大的定论,我都会让母亲向神都上书言明四御台办事儿不周密。”

“回芳主并不是这样,有血亲的小孩当堂就验了。没有的也不需要全部带回。”那黑袍子说道。

柳离情按住了那兵士,起身对四围的人说道:“芳主的思虑是对的。只是芳主有所不知,那孩子有些天生的特征是不一样的。”她说着便用手轻柔的剥开了那孩子的眼睑,只见一黑一银双眼异色的瞳仁正在眼眶中颤抖着。

“是了,”柳离情故意增加了音量,好让堂中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四御台早就收到了线报,说畋国宗子是个天生的异瞳子。这孩子正是,不知道够不够解决芳主的疑问?”

“当然不够,异瞳子就都是那个孩子吗?难道就没有巧合吗?”事情发生到这一步宋瞬莹有些意外,没想到这孩子天生就打了烙印,只是还想着争取一点空间,嘴里只好强辩到。

“芳主不用着急,我相信这样的说法,已经不会被人诟病。只要带回神都便可还世子清白。世子请吧。”柳离情还是不咸不淡。

霖箬脑子很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事情到现在似乎已经是板上钉钉,正要动身跟柳离情走,只听一阵熟悉的声音传来:“我看不必回神都了,现在就可给我弟弟一个清白。”

霖箬望向那声音来处,是从楼梯口传来的,霖箬正提着水壶说到,往前而来,身后跟着一个人,不用霖忆开口,大家便已经闻到了非常冲鼻子的味道——是那个老乞婆。

“看来四御台办事也不是滴水不漏的。等我下次跟元子比赛机关的时候,我一定让他注意这点,不然不知道要多多少冤案。”霖忆走到堂中,把水壶重重的放到了桌子上,“这满屋子的人都审了,就独独不审我?那我自己招了吧。老婆子你去解释给这个神都特使听听。”

霖忆倒了杯水,给老婆示意了一下,那老婆子便走到了堂中:“各位贵人,这是草民的孩子。大公子见外面天寒地冻,便将草民的孩子抱来了。

听她说完,霖箬放下水杯接着说:“我怕这孩子冻死外面又要传我弟弟恶毒,只是没有跟他商量,他为了家门清净是绝对不会同意我这么做的。不知道这个解释你们听不听得进去。”

说完霖忆就走到了霖箬身边,还没站定,就听柳离情开口了:“大公子的解释我当然要听,但是合不合理各人心中自有判断。是不是有人拿你的孩子逼你?你别怕,不管他们是谁,只要你告诉我,我可以帮你出头。”说完柳离情便看向了霖忆。

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哥哥为了救自己可以做到这样,霖箬也如同柳离情一般想法。但这不是霖忆的性子呀,便有些怀疑的看着哥哥。

“特使不要着急,你且听真相吧。”霖忆仿佛依仗着什么,胸有成竹的样子,让霖箬如堕五里雾中。

“大人错怪大公子了,没有人逼贱妇,这就是贱妇的孩子。”老乞婆回答的坦然而坚决。

“怎么回事?”霖箬低过头拉着哥哥故意走远了几步,然后窃窃地问道。

“你慢慢看吧。只能说你有福气。你常在家中不曾见过那素蜂,肉食凶猛,身怀奇毒,而且经过训练,连阵法都是能会的。我游学时是见过的。她一放出来,我便猜到那些虫要遭殃,便想去求老婆子帮忙,没想到你的福气真的大,老婆子见了我主动过来了。跟我简单说了说,我觉得她的说法可行。”

“她为什么要主动来找你?那她的孩子呢?”

“现在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可有人看顾?这天寒地冻的,出事儿了怎么办?”

“时间紧迫还没来得及安排。不过想是几句话的功夫应该也不碍事儿。”

只见宋瞬莹耳朵微动,正在用音见的集音术偷听他二人说话。这也给他们提了个醒,好在只有娉国人才习练音见之术。宋瞬莹当下心里松了口气,不过心中此刻也满是疑问。

“你可想清楚了这当中的厉害了?千万不要被人胁迫。这孩子是异瞳子,难不成乞婆你和你的相公是越制通婚?”

“并不是,”那乞婆子回的干脆,“贱妇一生下来,便是最底层的人。而贱妇的相公,也是畋国的平民罢了。但若是特使不信各中有因,贱妇自可证明给特使看。”

柳离情盯着那老妇剩余的那只黑眼,满脸疑惑。只见那妇人走到宋瞬莹身边,跪下说到:“请问芳主身边可有匕首?”宋瞬莹点了点头,便从屋里取了匕首来递给她。

“老妇自当证明,只是还请各位贵人不要害怕。”

那乞婆说完便手气刀落,硬生生地用匕首划开了自己另一边被烂皮黏住的血肉。顿时鲜血顺着泪沟和已经变形的眼角处汩汩流出,直到汇集在下巴处,大滴大滴的滴向地板。

惨状令人不忍直视。霖箬不禁在想,自己到底是什么也没有给这个妇人做过,她为何可以做到这一步?

说着,那乞婆子一边喘着气,一边用手扒开那残破的皮肤,所有人顿时惊了——那分明是一只银色的瞳孔!

“唔……”只听那妇人忍者疼痛的喘息说着,“呃……贱妇的母亲,是娉国的书香闺秀,只因恋上了畋国的男子,便趁着三花之战时娉国的混乱与父亲私奔。贱妇之所以说自己是下三国最底层的人,是因为自己本就是一个为人不齿的私生异瞳子。后来父母私奔到畋国,本来是要被诛杀的,可是畋王年幼初新登大位,大赦全境,全家才捡回一条性命……”

说到此处那乞婆子已经是疼痛难忍,侧翻在地。

“快去情阳宗先生来。”霖箬赶忙给自己的属下发令到。

这样的变化,连霖箬也不得不感叹自己的运气,不过也或许是福报,人有时不经意间施下的善心,或许哪一天就会在紧迫的时候救命。不过施下福报的并不是自己,而是畋王,是他的一念之举,在今日给了自己孩子生机。霖箬不禁对这个身份卑微的妇人肃然起敬,一个别人顺手的恩惠,这个人居然可以报答至此。

至于老乞婆为何会如及时雨一般出现,霖箬已是知道全貌:老婆子的母亲是娉国的书香门第,自然也是修习音见之术,而她的母亲自是可能传授过一些给她。怪不得这妇人谈吐不一般,想也是母亲授过诗书的。按照时间算,这妇人估计也就廿七八,外貌只是由于那场天火看起来才苍老。而她听到畋国宗子可能在客栈,便一直用集音之术留意着各方动静,直到时机合适,便出手还了这个恩情。

那么柳离情相信这样的说法吗?信也不信之间,她只觉得这一切来得过于巧合。凡是突如其来则必有古怪,从小的训练让她不能买这个万一。

“恩,我信你。”柳离情缓缓开口,“现下你身体受伤,之前又有疾,切不可再受寒。那么我便让老板开一间房于你和孩子,你且安心接受阳宗先生的医治。直到痊愈,不要离开客栈,我会叫人为你把守。而其余各位贵人,不好意思,在后天日落之前,谁也不可离开房间。”

说着,只见她拿出了一只极乐鸟模样的纸鸢灵——她是要报信给承天玄女向典学司求助吗?霖箬几乎肯定了这个答案,她一番看似善意的安排,实际就是在将另一个孩子逼死,好让老乞婆按捺不住,要去救自己真正的孩子!实在不可不说是杀伐果断但又阴毒之极。

待房间安排妥当,便有兵士架着体力不支的老婆子要过去。

就在要动身之际,柳离情又问了一遍:“妇人,我再问一次,你确定这个孩子是你的孩子吗?”

霖箬只见那妇人定了一下,转过脸时已经是挂着微笑:“大人说笑了,自己的孩子,又怎么会错认呢?”

柳离情挥了挥手,兵士便架着妇人离开了。妇人经过霖箬时,一直用那只黑色的眼睛看着霖箬,那目光中的哀切和恳求霖箬。霖箬明白——倘若天下以恩报恩者应该如此下场,那么便是苍天无眼,世间无善!一个孩子都不能死!霖箬这么想着可是,眼下哪里又有更好的办法!

宋瞬莹看着那乞婆离开的虚弱背影,眼眶也是湿了。

正当此时,柳离情的袖口开始不断发出一阵清脆的铃铛撞击声——霖箬心中大骂了自己一句呆傻,明明开始想明白的事情,为什么自己也掉入孩子这个障眼法里。

随着与杜坤泽约定的事情到来,柳离情想不离开这客栈也是不可能了,这难道不是个机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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