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一国朝堂，从不缺各种热闹。

继雍凉都督人选之后，由谁执掌中护军，成为各派间热议的焦点。一时间，京师内外，皆蠢蠢欲动。

先前讨论征西伐蜀一事，由于有着诸多未知之数，如烫手山芋一般。心里但凡有些数的，大都持观望态度。谁也不愿主动往前凑，更不愿贸然多言。但是中护军却是炙手可热之位，各方都欲先发制人占得先机。太极殿里，少不了又是一番好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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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懿性情谨慎，凡是朝堂议事时都是先察而后动，一般不会先奏。今日议事时却一反常态，率先出列启奏，抛出了蒋秀，文采武功，面不改色地吹捧了一通。

连蒋秀自己站在文臣队列后面都禁不住有些脸红，不好意思再听下去了。

司马懿口若悬河地说完，群僚目光齐唰唰看向蒋济。

蒋太尉简直觉得后槽牙疼，合着司马太傅前些日在自己府上，变着法儿地拉着自己预演热身呢？戏演一遍犹嫌不过瘾，如今故技重施，还要配合再演一遍？

心里虽然这么想着，他面上却迅速堆出笑，“中护军乃我朝门户，非同小可，举足轻重，犬子资质庸常，实难堪此重任。”

太傅太尉二人一唱一和说的甚是热闹，谁的资质如何，大家眼光皆是雪亮。

饶是曹芳少年顽劣，平素也能看出一二。于是他道，“如此说来，依众卿之见，何人可担此任？”

曹爽出列道，“陛下，依臣之见，如今，我朝壮年才俊甚多，譬如，王彦云老将军之子，王公渊常侍。彦云将军已堪称当世翘楚，其子也是文武双全，风采不输其父，朝内有目共睹，可堪护军重任。”

王凌老将军是四朝老臣，善于体恤部属，在朝中和军民间一直都甚有声望，魏室几任君主一直对其甚为看重。王公渊是王凌长子，为人稳重周密，沉着有礼，王氏父子一向素有美誉。

他一开口，话音一落，不少人跟在其后点头附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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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陛下和大将军抬爱，微臣德薄才浅，怎敢担此大任。”王广出列谦推道。他这两日已给父亲去信，言明京中形势，尚未收到回信。不便作答。

“大将军慧眼识英才！老臣也赞同！公渊着实不错。我朝人才辈出，万民之福！臣也推举一人，并州刺史陈玄伯，虽然年纪轻些，却颇懂治军之道，刚至并州就任不久，就有捷报来传。后生可畏也。”蒋济堆笑附和道。

并州刺史陈泰，司空陈群之子，为人沉勇刚毅，性情谨慎。身为功臣之后，不贪恋京城舒适优渥环境，却自请镇守西陲，年初刚刚就任并州刺史。主理并州军政事务以来，善于体察民情，对当地各少数民族恩威手段并施，短短时间，就已颇有威信。而且陈泰一直行事低调，为免授人以柄，自请离京赴并州，凡事尽量避免介入朝堂争斗。

所以，蒋太尉所荐之人，乃是个两方都不得罪的折衷之选。

看到曹爽轻轻点头，曹芳乃道，“如大将军、蒋太尉所荐，王公渊、陈玄伯可暂为人选，此外，众卿可还有荐举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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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臣不才，今日毛遂自荐，愿尽绵薄之力，誓死护卫朝廷，守护皇城。”从队列后面走出一人，躬身施礼。

不少人顿时吸了口凉气，说话之人非是旁人，正是太傅长子司马师！

朝堂瞬间鸦雀无声。静得连一根针都能听到。

司马师目不斜视，躬身走至殿前，双手向御前太监呈上事先备好的千言书。

曹芳接过，看了两眼。又递与身边御前内侍，示意传阅给两位辅政大臣曹爽、司马懿过目。

御前内侍先将奏书递与司马懿。

论资历年龄，司马懿年长许多。因此在朝堂之上，为示尊长，曹芳虽是看曹爽颜色行事，一般是将文书先递与太傅司马懿传阅，再传给曹爽。这自两人共同辅政之初已形成惯例。

司马懿展卷之际，曹爽虽然内心大为惊异。却仍拱手赞道，“太傅教子有方，令郎勇气可嘉，可喜可贺！”

“大将军谬赞了，老夫老矣，又身体抱恙，实在是无暇顾及年轻人的事了。犬子才疏自大，又贸然上奏，老臣大感意外！这篇千言文，通篇大话，纸上谈兵，夸夸其谈，叫诸位见笑了……”司马懿边说边连连摇头，似是对儿子有不满之色。

这话当然是做戏。这篇千言文，两父子运筹已久。事前司马懿不但逐字逐句过目，并在几处作了精心修改。司马师誊抄一遍之后，又拿给父亲过目，才最终形成奏章。

司马懿阅后，又看似不以为意地将奏章转递与曹爽。曹爽又传递与身后的尚书令司马孚等人过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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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司马氏手里一无实权，二无军权，三无话语权。机不可失，想来想去，只能剑走偏锋，走此一步险棋！

以前曹丕、曹叡在位时，还可用密奏的方式向皇帝直接上书言事。如今小皇帝形同傀儡，事事皆先由大将军曹爽过目定夺。争权的唯一途径，便是就事发挥，弃阴谋搞“阳谋”，将事大大方方地摆到堂面上。由“暗夺”转向“明争”！

“老爱卿？”见司马孚看完奏书，似在沉思，曹芳随口问了一句。

这两年，尚书令每日勤恳早朝，甚少缺席，却形同摆设，极少进言。比手下几的几曹尚书低调多了。曹芳问他，也不过例行公事而已。

“启禀陛下，春秋时期，晋人祁奚有‘举贤不避亲’之典故美谈，老臣斗胆效法。臣观此文，条分缕析，所言甚切，有笔扫千军之力。况且，司马常侍在朝中已有数年，做事一贯精干，文韬武略兼备。故而，老臣推荐子元为护军将军人选之一。”说完毕恭毕敬行礼。

“这……”曹芳看向曹爽，又看了看司马懿，面露迟疑之色。

以往，逢有大臣争议，曹芳习惯望向曹爽，指望曹爽拿主意。曹爽点头，代表“允”，摇头则表示“不可”。

此时看曹爽既没摇头，也没点头。曹芳顿觉六神无主，有些露怯着慌。毕竟是十几岁的孩子，脸上藏不住事。

“何爱卿？”曹芳又看向其后尚书台的几位。尚书台五曹尚书，吏部为诸位尚书之首。人称“大尚书”。

何晏掸掸衣袖，应声出列，“陛下，臣一介书生，对军务知之有限，不敢妄言。今日诸位同僚所提议之人，皆是难得贤才良将，臣深有所感。朝廷若有用人之需，臣身为吏部尚书，必将尽心效力选拔贤才，以备朝廷之用。”

他是经曹爽推荐才坐上了吏部尚书的位子，虽一直与曹爽过从甚密，但如今身份毕竟是“天下座师”，自持宗族身份，也要顾全脸面。众目昭昭，不愿给人以太过明显的攀附印象，于是说了一通冠冕堂皇不痛不痒之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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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的潜台词话中话永远让人难懂。

小皇帝有些摸不着头脑，在桌案后正犹豫时，蒋济开口了，“陛下，老臣以为，方才诸位同僚所言甚是。今日早朝，众僚推举的王公渊、陈玄伯、司马子元等人，均为我朝才俊，一贯忠心效力，精于才干。只是良材甚多，要精心甄选。中护军乃重中之重，如何优中择优，慎重起见，不妨再行计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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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朝后，蒋太尉与儿子蒋秀同辇而行，回府用膳。

太尉府距皇城不远，坐着马车，约摸三柱香的功夫。

眼看马车驶出皇城一段距离，蒋秀方问，“父亲，您为何不愿儿到中护军呢？”

“俊英，秦灭六国之际，王翦伐楚求封之事，你可知道？”

“儿在先前翻看秦史时，略有所知。”

王翦乃秦国名将，秦灭六国的功臣之首。王翦率六十万秦军伐楚之前，秦王嬴政率群臣，亲自送至灞上。但是到了临行前，王翦一反常态，当着群臣之面，请求秦王多赐良田宅地，理由显得俗不可耐，令人啼笑皆非：“老臣年迈，多求良田屋宅，不过是为子孙后代置业。请陛下体恤。”

甚至，当秦军行至关口后，王翦又五度派人回朝，念念不忘所求封赏之事。前前后后，煞费苦心，可谓做戏做足了。

“王翦何以如此？无非是因秦王性情多疑。举全国兵力，交于王翦，必是日夜忧虑难安。只有多求封赏，使秦王嬴政以为其志在钱财，才能彻底打消秦王疑虑。”蒋太尉由衷叹道，“为将不易啊……”

“为父侍魏多年，列位君主也算厚待于我。在明帝朝曾掌过中护军，正始初年又管了几个月中领军，在众臣中，算是格外优遇了。但是秀儿，你要始终记得，咱们父子毕竟不姓曹。这些年，为父时刻谨慎，一丝未敢掉以轻心，忘了自己姓甚名谁。执掌朝廷门户，如此干系重大之职，如曹家有合适人选，恐怕也轮不到旁姓他人。”

马车沿着官道轱辘轱辘向前行驶，他们所经之地多是繁华街巷，行人众多，因此马车速度不是很快。

蒋济挑开车帘，朝外看了看，指给蒋秀，“你看看这外面，万千世人，每人都有一张嘴，想说点儿什么传点儿什么，可是太容易了。”

“众人多道蒋济贪婪好敛财，呵呵，上头真正在意的哪是这些小事，而是你是否和他一条心。至少，上至天子，下到文武群臣，无人怀疑我蒋氏对朝廷有二心，也就够了。”

“秀儿，不是为父轻看于你，朝廷这趟浑水，不是好趟的啊！”